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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昏暗的燈影中,仿佛隻是個濃重的小巧纖細的黑影。可也就是這樣小巧纖細的一個年輕女子,突然間身上迸發出來的氣勢,有了咄咄逼人的意思。


    程世運並沒有阻止女兒。他看馮永好似乎是愣在了那裏。這當然並不是被嚇住了。馮家的家僕,無論如何,這點不卑不亢的、遊刃有餘總是有的。馮永好所以如此,恐怕是在靜漪身上看到了另一個影子。那個他們馮家的小姐、馮老爺馮太太的獨養女兒的影子……


    靜漪往前走了兩步,投在她身上的燭光是明亮了些。她輕柔但絕不含糊地說:「我們不是客。裏頭病著的那位是我外祖母。」


    「放肆!」猛然間沉沉一聲怒喝,隨著門簾一挑,跌落地麵禾。


    簡直就如同一件昂貴的瓷器被擲在了地上,碎裂聲清晰甜脆,尚有餘聲繚繞半晌。這是籠在人心頭的聲音。


    「老爺。」馮永好急忙過去,避在馮孝章身後,躬身叫了聲老爺。


    程世運也站了起來,說:「馮老先生,這一向可安好?小女靜漪一時急切,未免無狀,還請老先生見諒。靜漪?」


    靜漪沒有出聲妲。


    馮孝章背著手,走進屋子來。經過站在當間的靜漪身邊時,看了她一眼,回身坐在了堂上。


    靜漪看著這位老人——算來也已是耄耋之年,若是沒記錯,老人家今年八十有三了……比起她在他跟前求學之時,並沒有特別大的變化。仍是鬚髮皆白、麵容清瘦、目光湛湛然絕無尋常老人之渾濁……就連走起路來的腳步,也是輕捷有力;看衣著,此時也稱得上是落在難中,仍然極為幹淨整潔,講究的很。此時他盯了自己,那一言不發的樣子,著實令人有幾分膽寒——這老人此時一怒,官威尚且如此之重,從前穿著朝褂,還不知怎樣威風凜凜呢……跟他學書畫時,隻覺得他一絲不苟,嚴厲的很,下課後也慈祥的……靜漪心裏有些異樣,望著馮孝章,仍不出聲。


    她也不是沒有怨氣。


    母親臨終時說的話,言猶在耳……她明白母親離世時,是有些遺憾的。母親的遺憾這些年都在她心上,然而這遺憾她彌補不了。


    她本應謹遵母命,同馮家老死不相往來的。但走到這一步,如何能夠忍了不見呢?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馮孝章捋著他雪白的鬍子,開了口。


    靜漪沒等他說完,上前一步,跪下來給馮孝章磕了三個頭。


    地上什麽鋪設也沒有。


    她跪下時,雖隔了絲絨袍子,膝蓋碰在磚地上,聲音還是清清楚楚的。頭也磕的很響。


    然後,她仍跪在地上,望著馮孝章,問道:「姥爺,我姥姥現在怎麽樣了?」


    連站在一旁的馮永好都抽了口涼氣,偷看馮孝章的臉色——他們家老爺的脾氣,素來是不發火便罷了,況且許是一年也發不了一次火的,可發了火就是天崩地裂一般……這程家十小姐連彎兒都不轉地開口直呼姥爺……還真不知道這老爺子要怎麽著呢。


    馮孝章坐著,直盯了靜漪。


    「姥爺,我想見見姥姥。」靜漪說。她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堂上這位老人。她此時仿佛並不是與他一道置身於這低矮狹小的房屋之中,而是馮府那高高的正堂……她第一次被父親牽著手走進去,正式拜師的地方。年紀小小的她,覺得馮府的正堂是那麽的高大、而接受她跪拜的堂上老人是那麽的嚴肅。像九哥說的,這師父比家塾裏的先生可嚇人的多了……三哥沉穩成那樣、九哥頑皮成那樣,都怕師父。


    她也怕。


    不過她更多的時候覺得他親切的很……


    就像此時她跪在這裏,知道她逆了他的意思,必然是惹的他發怒的。可這白鬍子老頭兒,到底也還是她親娘的父親。盡管他直到獨養女兒死,也因為當年自己的一句話,沒再見她一麵。


    「姥爺?」靜漪輕聲叫著。


    馮孝章坐的極為端正,手平穩地置於桌邊。拇指上白玉扳指,柔柔地散著光……


    程世運原本擔心馮孝章會一怒之下就讓人把他們攆出去。雖說他要真說攆未必真攆得出去——眼下這院子裏,除了近身伺候的是馮家自己人,還不都是他們的人麽?可看靜漪這一來,馮孝章盯了靜漪有半晌,任由靜漪一句接一句地發問,竟一個字都不吐……程世運索性垂手而立,先靜觀其變。


    「姥爺,我就想見見姥姥。看看她老人家怎麽樣了?是不是病的厲害。我還沒見過她老人家呢……」靜漪說著說著,語氣更柔些,仿佛是清晨湖麵上升起的水霧一般。而且就連她眼睛裏,也升起了水霧。


    「我們的情況,不是日日有人同你父親匯報麽?難不成你會不知道?不知道如何來了這裏?」馮孝章說著,手拍在桌案上。桌案上的燭台都跳了跳。「竟把我們硬是從天津綁架到這裏來。若是沒有你們這般硬來,如何會到這般田地?」


    靜漪輕聲道:「這全都是為了您和姥姥的安全著想……再說這不是我父親的主意,是我的主意。您要怪就怪我好了……」


    「胡說!」馮孝章又一拍桌案,指著靜漪,「你這丫頭膽大包天,在我麵前還信口雌黃。你當我不知道,這些人是你能支使的了的麽?你可也知道,眼下戰事頗緊,如何為了兩個行將就木之人興師動眾?你們這是大大的不對……」


    程世運見馮孝章怒目圓睜,將他們父女二人一同斥責,剛剛躬身預備應答,就聽外頭有人一疊聲地喊著要求見老爺。


    「老爺!」腳步聲急促,有人在外頭稟告,「老爺,不好了,太太昏過去了!」


    靜漪心裏頓時一涼,眼望著馮孝章,就見他陡然間眉頭一皺,她也不等他另有反應,從地上爬起來便衝著那位剛剛進來稟報的婆子道:「我是醫生。快帶我去!」


    靜漪跪的身上都冷了,一起身腳步趔趄。那婆子也是著急,根本顧不得其他,一邊引路,一邊說著可嚇死人了太太就那麽昏過去了呢……大夫剛走,走的時候還說沒要緊事呢,瞧著也挺有能耐的大夫……


    靜漪跟在她身後,前頭有人提著燈籠帶路。她們穿過狹窄逼仄的二進院。屋前也有人打著燈籠。晃動的燈籠令燈光交錯,沒的讓人更加心慌起來。靜漪一路小跑著,也聽得到身後遠遠傳來淩亂急促的腳步聲,她隻是向前趕著,待到門前也顧不得停下來,等那婆子和人說著什麽的時候,她自己推開??房門便闖進去了。


    正房裏的丫頭婆子看到她,俱是一愣,但沒有人立即攔住她。


    靜漪憑著本能的判斷,轉向那間敞著門的東間。


    在門前稍一定神,她進到裏麵去。濃重的藥氣鋪麵而來,還有檀香味。顯然馮老夫人在用藥的同時,也怕藥氣太重氣味不好,讓人熏了香……靜漪越接近馮老夫人的臥室,眼眶就越熱,心更是撲通撲通跳的急切起來。也就是到了此時,才有人過來攔了攔她,說程小姐對不住您還是在這等一等吧,太太這會子得吃藥呢。


    靜漪站下看看,認出來正是剛剛在她跟前險些跌了茶盤的陳媽。


    她再往裏走一走,也許就看到她的外祖母了。然而她就在這裏,停了下來。她聽到自己輕聲道:「不是說……」心咚咚跳的簡直要出跳到喉嚨裏來了,額上一層細密的汗,都是被嚇出來的。


    陳媽望了望靜漪身後,略一停頓,說:「程小姐您稍等。」


    陳媽將靜漪留在這裏,繞過屏風進去了。


    靜漪透過屏風薄而透明的絹紗,看到陳媽走了進去——床上的人自然是看不清楚的,可那邊晃動的影子、低聲細語、還有香爐和火盆烘出來的溫暖馨香,讓她猶如踏進夢境……身後有人追上來想阻攔她,她也沒理,自管輕邁腳步向前走。腳步輕的很,仿佛是生怕重一點點,便踏碎了夢境一般。


    房門在她身後關上了,外頭的人聲都被隔在了另一側。


    幾個丫頭婆子忙著把床帳掛起來,床上半躺著的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婦人,正由她們伺候著坐起來。她正吩咐她們快些收拾好了,請外頭程家的那位小姐進來,就見丫頭婆子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回頭張望——有一位身材纖細苗條的年輕女子,從屏風後走了過來。


    她腳步緩慢,仿佛步步生蓮。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床上坐著的那位老婦人——盡管這臥室當中燈光也不明亮,盡管老婦人看上去臉色蒼白且氣色不佳……她的樣貌、她的神情、她身上的氣質,無一不散發著迷人的魔力,仿佛隻在剎那間便將靜漪的魂魄勾了去——如同馮家的人見到她像是見到了年輕時候的她母親,此時她則是見到了年老時候的她母親……連氣質中那柔中帶剛,都極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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