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十一她們出來的是一條臨街的胡同, 胡同口有一棵粗壯的柳樹巍然聳立。在合抱粗的柳樹幹上, 拴著一塊黑油漆的木牌,四方的木牌不大,隻有二尺見方, 不時在初冬的寒風中來回晃動。而偶一翻轉正對著幾人的牌麵上,隱隱用白漆寫著幾個字, 想來就是這個胡同的名字了。


    九卿用力往那牌麵上看了看,由於隔得太遠, 一個字也沒看清楚。方仲威見到她好奇的模樣, 摟了她的肩膀笑道,“不用看了,那牌上寫的是柳樹胡同。”說完便輕聲笑了起來。


    九卿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回頭時, 江十一已經和那麗人上了車。


    隻令人奇怪的是, 那馬車在二人坐進去之後,並沒有急著走, 好像是等什麽人似的, 仍然穩穩地停在路旁。


    九卿頓時被勾起了好奇心,她低頭跟江七嘀咕幾句,江七點頭,二人便一前一後上了吳府的馬車。方仲威看著二人不禁抿唇而笑,招呼吳默涵, “我們進去拿東西。”


    吳默涵心領神會,不放心地回頭看了馬車裏的姐妹二人一眼,九卿俏皮地對著他笑道, “放心吧,有我在呢,你的夫人肯定不會出損傷一毫一發。”


    吳默涵臉一紅,緊隨著方仲威的腳步往鋪子裏快步走去。九卿和江七一邊吃吃地笑,一邊揭開車前的窗簾,二人把頭湊在一起,一同往錢多金的車上瞅去。


    方仲威和吳默涵一人拎著一隻包袱出來的時候,柳樹胡同裏也正好出來兩個丫鬟婆子,後麵幾個小廝,一人抱著一個大包袱,正踽踽往江十一的車子跟前走。


    怎麽這麽像搬家?九卿念頭剛起,就見江十一掀開車簾往自己的方向瞅來。九卿眼疾手快,忽地一下把掀在上麵的簾子撂了下來。江七也動作迅速,急忙把頭往後揚了揚,隨即側臉笑道,“就你機靈,弄得我差點措手不及!這麽遠咱們擠在一起,就是不落簾子她也不見得認出咱們來,何況還有車夫的半隻腦袋擋著呢。”


    隻這麽一個插曲的功夫,方仲威和吳默涵已經穩穩地坐在車上。九卿捂著胸口不放心地問,“哎呀媽呀,嚇死我了,快說,她看見你們了沒有?”


    方仲威搖頭,好笑地道,“怎麽搞得像個細作似的?她看不看得到又如何?咱們又不是做賊。”


    九卿高高地撅起了嘴,反駁他道,“你這人怎麽這麽沒趣,人家這不是想玩玩麽,你不配合也就罷了,幹嘛還潑人家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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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裏頂數她的年齡小,她一副小兒女形態頓時把眾人逗得笑了起來。


    眾人笑聲方歇,就聽車前有男人的聲音小聲問道,“敢問這位大哥,您的這車,可是定安侯府的?”


    九卿幾人立刻屏息靜氣,靜靜地聽著外麵的動靜。


    良久,才聽車夫答道,“不是。”聲音平平板板的,含著拒人千裏之外的疏離。


    那人便失望地“哦”了一聲,頓了一下,才客氣道,“那,多有打擾了。”然後便是漸漸離去的腳步聲。


    九卿納悶,和江七麵麵相覷。直到腳步聲走遠,江七才隔著簾子問,“誰呀,他打聽咱們的車幹什麽?”


    車夫在外麵恭聲答道,“少夫人,他就是前麵那輛車上的小廝,看樣子,怕是他們車上的東西盛不了,想找咱們捎腳吧。”


    想來也是這麽回事,江十一剛才看向這邊的眼神,就像有求於人的樣子。九卿心裏不由暗讚,吳府的這個車夫,倒是個滿機靈的主兒。


    又想著多虧自己的車沒有趕進街裏來,不然的話真的被江七認出來了。


    這時就聽車夫在外麵道,“他已經雇到車了。”


    九卿好奇掀開一條簾縫,就看見一個粗衣葛服的小廝正領著一輛烏篷車往江十一的馬車跟前趕。


    那輛馬車停下,幾名小廝把地上幾個堆積著的大包袱三下五除二搬到車上,然後一聲吆喝,馬兒撒開四蹄,江十一的馬車在前,那輛烏篷車在後,輪聲粼粼,兩輛馬車朝著南大街的西出口趕去。


    他們的目的到此已經十分明確,就是一次普通的搬家,再看下去也沒什麽太大的意思。隻是當中牽涉了江十一,九卿心裏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作為一個妾侍,連回去看病重母親的權利都不能跟正妻等同,她又怎麽能隨隨便便出府幫別人搬家呢?而且還是這麽一個風姿妖嬈的麗人——


    這其中很明顯存著讓人費解的地方。


    九卿猶豫不絕,不知道是跟還是不跟。


    方仲威如她肚子裏的蛔蟲,早猜著了她的顧慮,輕笑一聲建議道,“不如派個人跟在後麵探探情況,看她們這是要往哪裏搬,然後回來告訴你一聲……這樣兩不耽誤,你也就不用因為不知道要花多少時候,而愁眉苦臉地怕耽誤了孩子的吃奶時辰了。”


    九卿聽了眼中一亮,正要說話,忽聽車後傳來一陣紛遝的馬蹄聲。


    幾人微訝,不由住語,屏息凝神聽起車外的動靜來。


    雜遝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方仲威和九卿擠在一起,一同順著聲音往車外看去。江七已經回到吳默涵的身邊,二人也忍不住好奇,掀開側壁的另一麵簾縫,悄悄地往外麵窺視。


    不一時,隻見一輛翠墨油氈,篷上垂著七彩流蘇的馬車疾馳而過——


    幾人不禁訝然——是江府的馬車。


    那輛馬車直接馳到柳樹胡同停了下來。車上先下來幾個丫鬟,接著被她們攙下來一人,九卿看了心裏不禁一動。


    車上下來的不是別人,是江五。


    又想起剛才她在錢夫人臥房裏歇斯底裏的那一聲控訴,說錢多金在外麵眠花宿柳……聯想到剛才那個麗人,還有江十一對她親熱的態度,心裏的那團迷頓時透亮起來。


    看起來,江十一已經和外人聯起手來對付江五了。


    這個麗人,應該在錢多金心裏占著一定的份量,不然,他不會暗中派江十一出府親自幫著麗人轉換居所。


    而這個麗人和江十一的關係,有待商榷。不知道是江十一對錢多金使得美人計,還是因為她們都是後宅裏的女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而結成的同盟……


    正想著,隻見江五已經在幾個丫鬟的扶持下,急匆匆進了柳樹胡同。


    九卿頓覺無趣,別人家後宅裏的事,她不想管,也懶得管。隻要知道江十一已經按著自己預期的那樣,正在對付江五,就足夠了。


    她正要征詢江七的意見一起回家,就見已經進去的江五又一臉怒氣地走了出來。隻見她來到車前跺了跺腳,咬牙切齒地似乎說了句什麽,然後在眾丫鬟的簇擁下,憤然上車,匆匆而去。


    回到府裏後,九卿早把南大街上的這事拋在腦後。


    這一天淩尚書夫婦來訪,九卿把淩夫人以及她的三個漂亮兒子讓到內室,方仲威則陪著淩尚書在中堂裏喝茶。


    幾個小家夥看到粉雕玉砌的方施毓和方瑾濤,稀罕的不得了,小手一會摸摸方施毓的臉蛋,一會掐掐方瑾濤的小手,直把一旁看護的乳嬤嬤和青楚等幾個大大小小的丫頭嚇得魂不附體。


    這可是侯爺的寶貝,如果被他們捏疼了,或者刮破點皮兒,侯爺不定要拿她們這些人怎麽治罪呢。阿彌陀佛,但願老天保佑!


    正在緊張,方仲威領著淩尚書一起進來了。


    按禮,淩尚書一個外姓男人進別人家的內室,好像不太妥帖。九卿奇怪地看了方仲威一眼,關心兒女,也不至於就這麽不管不顧地“引狼入室”吧?


    好吧,雖然淩尚書不算外人,是自己名義上的義兄。但是,他必定是一個男人啊,就這麽堂而皇之地進了自己的私密空間,還是有點不太得勁的說。


    方仲威對她的目光視而不見,笑容滿麵地引著淩尚書直接坐到了方施毓方瑾濤兩個小家夥的搖床前,他一邊逗著自己的兒子女兒,一邊自豪滿滿地說,“怎麽樣,看我的這一雙兒女,是不是比你的那幾個臭小子漂亮?”


    眼神裏,話語裏,充滿著挑釁。


    淩尚書撚著光滑的下巴,但笑不語。


    淩夫人捅了捅九卿的胳膊,兩個人一起坐到臨床的大炕上,她伏在九卿的耳旁戲笑道,“看把你們家那個得瑟的……”


    九卿側頭古怪地瞅了她一眼,笑道,“我怎麽聞出來一股濃重的酸味?”


    淩夫人臉紅,握起粉拳輕輕在她的肩膀上捶了一下,“你怎麽盡胡說八道?”


    九卿哈哈大笑。


    做母親的,誰也不願意聽別人說自己的孩子不如人家的好這句話吧?


    淩家的幾個小子卻在那邊起了爭執,聲音越來越高,引得幾個為人父母的好奇把目光轉向了他們那裏。


    身為雙胞胎的老大和老二一掃往日的和睦友愛,兄弟兩個爭得麵紅耳赤,“這個小妹妹將來要給我當媳婦的,你不能隨便送給她東西。”


    老大紅著臉像一隻好鬥的公雞,霸道地指著老二手裏捏著的一隻玉玲瓏宣示主權。


    老二分毫不讓,晃著清白色蘭花狀的玉玲瓏,一臉的挑釁,“方侯爺和嬸嬸又沒有真說要把這個小妹妹許給你,你瞎嚷嚷什麽?我就是要送,你能怎麽著吧?”他一雙漂亮的丹鳳眼斜挑著哥哥,氣勢並不比身為哥哥的弱減一分。


    老三則抱臂一副看好戲的神情,看著二位哥哥爭吵他反而幸災樂禍似的,臉上一派的輕鬆。


    幾個大人聽了孩子們的話不禁麵麵相覷。


    老大顯然被老二硬氣挑釁的話激怒,他捏緊著一雙小拳頭,對著老二的麵門晃了晃,威脅他道,“你敢!要是你敢送她東西,我就用拳頭招呼你,把你打得滿地找牙,直到你再也不敢送給他東西為止!”


    九卿聽了他的話,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笑完又覺得自己這種場合這聲不倫不類的發音大煞風景,急忙把頭埋在淩夫人的肩頭身子抖動個不停。


    這幾個小子,實在是太可愛了。


    兩個雙胞胎兄弟卻鬥紅了眼,對屋裏的寂靜和九卿的笑聲根本置之不理,那老二斜斜瞟著自己的哥哥,滿臉不屑地道,“怎麽?要用野蠻的方法解決?那好,兄弟我一定奉陪到底!就你那兩下子,我還未必看得上眼,到最後誰把誰打服了,還說不定呢。”話語裏帶著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不羈和張狂。


    方仲威看著他的眼神裏不自禁就帶上了讚許和欣賞。


    淩尚書的眼睛裏也笑意盈盈,看著自家的幾個兒子互鬥,他眼裏全是濃濃的興味盎然——根本沒有一點為兒子擔心的樣子。


    淩夫人則是看著自己的兒子一臉的哭笑不得。


    九卿更是一臉的鬱卒,自己本來想轉移他們注意力的笑聲就這麽被人華麗麗地給無視了。


    這才多大點小屁孩,就學著為還八字不著影的事開始決鬥。


    淩家的幾個孩子卻不管大人們精彩紛呈的各樣表情,老大聽了弟弟的話,似乎被激起了怒氣,他緊捏的那隻右拳毫無征兆地,無聲無息就朝老二的胸膛上打了過去。


    九卿嚇了一跳,這還真打呀?


    剛要張口喝止,就見一直作壁上觀的老三忽然抬手攥住了老大的拳頭,也看不清怎樣用力,老大的拳頭就在離老二胸膛五公分的地方停住了。


    這小子,有功夫?


    九卿狐疑之際,就聽老三道,“你們爭也瞎爭,難道你們沒有聽說過,大夏朝的律例,雙胞胎兄弟娶親,不能娶龍鳳胎的嗎?”


    老大老二被他說的一愣,同時開口問道,“誰說的,我們怎麽不知道?”


    這時倒顯出雙胞胎的優勢來了,不但語音整齊,就連一個字都不帶差的,就像一個人口裏說出來的雙音語。


    方仲威幾人不由支起了耳朵,倒要好好瞧瞧,這小子要怎麽圓謊。


    老三看了兩個哥哥半晌,不緊不慢地道,“祖父是不是說過,將來你們兩個要娶親,如果娶雙胞胎的女子,就得姐妹兩個一起娶?”


    老大老二想了想,一起點頭。


    老三又道,“祖父是不是說過,這是咱們大夏皇朝律法規定的?”


    那兄弟兩個又點了點頭。


    老三臉上現出得意,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在二位兄長的臉上轉了一圈,然後搓著雙手說道,“那也就是說,如果你們娶雙胞胎,就得一起娶?”兄弟兩個又一起點頭。


    老三臉上的笑意深了幾分,又接著道,“不管是男是女,隻要是雙胞胎,你們娶了其中一個,就得把另一個也娶回家?”


    老大老二臉上一下子愕然。娶男孩子,他們可不敢想。


    老三收斂了笑意,又道,“既然不能娶男子,那麽反過來呢,也就是說,你們身為雙胞胎,娶親是不能娶龍鳳胎的!”這回用的是肯定句,鏗鏘有力地下了最後的定論。


    幾句話說的九卿方仲威夫婦,淩尚書夫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小子,太有才了。


    一通歪理,把老大老二兄弟兩個駁得啞口無言。二人對看了半天,終於張口結舌。


    老三卻嚴厲地朝幾個大人看了過來,一本正經說道,“我們正在解決事情,你們大人少在這給我們添亂。”一臉嚴肅的表情,好像個小大人似的。


    九卿幾人不禁瞠目結舌,轉過味來更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不止。


    “你們心疼小妹的心情……”老三不理會無知的眾人,慢條斯理地對兩個哥哥道,“兄弟我心領了,不過要涉及談婚論嫁,似乎也隻有小弟我一個人夠資格。所以,這個小妹,就由我來替你們疼她好了。”


    繞了半天,似乎這個才是他真正的心思吧。


    九卿再也忍不住,笑倒在淩夫人身後的炕上。


    這個小子,打著勸架的幌子,一副義正詞嚴的口氣,引經據律,話說的頭頭是道,一步一個陷阱把他的兩個哥哥引進坑裏。然後才宣告了自己的目的,還一副聖人的嘴臉,施舍般地宣布由他來替二人實現他們不可能達到的目的。兵不血刃就擊敗了兩個情敵,果真夠腹黑的……


    由於有了這幾個小子爭美的小插曲,九卿等人整個下午都在歡聲笑語中愉快地度過。


    到了傍晚,江府突然來信,說錢夫人病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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