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紙研磨,提筆。


    發呆。


    一炷香過去了……


    一盞茶過去了……


    一刻鍾過去了……


    方覺望著麵前的潔白宣州蠶絲木紙,拎著四十兩銀子的土豪毛筆,發了半天呆,腦子裏半點靈感都找不到。


    反而一陣陣肉疼。


    宣州府有兩大特產:絲綢和蠶絲木紙,都是十分值錢的東西。


    普通農家,種上幾十株蠶絲木,靠著桑葉養蠶,便能維持一家生計。


    宣州蠶絲木紙,便是用五年以上的蠶絲木樹心製成,質地透軟棉滑,光澤潔白,吸墨不深不淺,不易老化生蟲,能長時間保存,正是作畫的好材料,


    一刀宣紙百張,至少要砍掉三四十株老蠶絲木。


    直接點說,這一筆下去,就是好幾個五銖大錢,好幾斤肉。


    還有,手邊散發著清香的墨汁。


    雲泥墨,由雲洲中央的一座千丈高山中某處峽穀中的黑石晶礦製成,墨色柔而無雜質,是上品的鬆煙墨,最適合畫人物動物。


    那峽穀就那麽大,開采一塊,那就少了一塊。


    這一筆下去,又是好幾個五銖大錢,好幾斤肉。


    至於手中的白狼毫筆,其實也是消耗品,隻是消耗的慢一些而已。


    “嘖嘖嘖……”


    誰說窮文富武的,這年頭,想要讀書讀出一點兒逼格,那也得燒錢,


    怪不得前代辛大學士曾經感慨,案上一點墨,民間千滴血,讀書人受到朝廷供養,實際就是受萬民供養,更要體恤民間疾苦艱難,時刻把天下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


    “想這些做什麽?”


    方覺回過神來,自嘲一笑拍了拍腦袋,自己穿越後的生活還真的過得太悠閑了一點,還沒喝,就大了,一個縣教習,操起朝廷的心來?


    仔細的卷起蠶絲木紙,收好白狼毫筆和雲泥墨,


    換上縣裏免費供應的平價樺木紙,普通筆墨,先練練手再說。


    恩,這樣感覺就好多了,畫壞了也不心疼。


    心態很重要,一輛八千塊錢的二手五菱宏光,能開出車神的感覺,換一輛幾百萬的阿斯頓馬丁搞不好一出門就要剮蹭。


    還真別說,換了便宜貨,靈感果然來了。


    畫啥呢?


    這輩子,眼前是山清水秀,周邊是淳樸百姓,每日和天真浪漫的孩童打交道,生活安逸舒適,連鬼怪好像都那麽知書達理;


    上輩子,鋼鐵叢林,世情冷暖,艱於生計,


    卻同樣有真情美景。


    隻要有心,都有可取之景、動人之情,皆可入畫。


    心念一動,目光落在掛在屋簷上的一籃子雞蛋上。


    腦中回想起那日張氏母子來送雞蛋感謝,離開時候的樣子,


    田間小路,一老一少,


    老人佝僂著身軀,草鞋短衣的年輕人扶著她的胳膊,亦步亦趨的跟在身旁,臂彎裏還掛著一個破舊的竹篾籃子。


    母子相互扶持著,朝遠處緩緩走去,衣裳樸素,步伐蹣跚,卻透著溫暖的親情。


    一篇上輩子學過的課文,跳入腦海,


    字字句句,曆曆在目


    “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


    “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


    “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


    少年初讀,不解其中真意深情,並不覺得有什麽感動之處,


    反而因為必須背誦,十分厭惡,


    直到工作多年後,某年老父親來京探望自己,去接站時,在月台上,遠遠看見那個頭發花白,脊背微佝的農村老人,緊緊的抱著一個大大的編織袋,緊張不安的四處張望著,處處透著和繁華的大城市格格不入。


    忽然間,淚如泉湧,無可抑製。


    字為性情,詩畫為心聲,情有所感,靈感自來。


    心神一陣蕩漾,雙目微閉,沉吟片刻。


    再次睜開眼睛,已是胸有成竹,意凝筆尖,提筆落痕。


    半刻鍾之後,一副‘背影’,一揮而就。


    畫麵之中,並沒有多餘的景色建築,兩條歪歪曲曲的線條向遠處延伸,勾勒住一條小路。


    小路之上,隻見一個粗布衣裳的老人,一手杵著拐杖,另一手的臂彎處挽著一個竹籃,顫顫巍巍走向遠方。


    “呼,還不錯。”


    方覺望著這副背影圖,滿意的點了點頭。


    穿越後,隻是保留了部分身體記憶,第一次作畫,談不上有多麽高超的畫技巧,甚至有些粗陋。


    又是用普通的筆墨紙硯,所以沒指望一步登天,立刻就做出極品畫卷來,連上品恐怕都不搭邊。


    不過,倒是蠻有意思的。


    像是寫文章作詩一樣,可以把自己的感情感觸,都寄托在其中,這幅畫中表達的感情,豈不就是剛才自己閉眼沉思時候的領悟和情緒嗎?


    按照這麽說,其實極品的畫,也是這個路子,隻是融入的情緒、領悟,更深、更劇烈。


    就是不曉得,一個正常人,怎麽才能產生如此激烈的情緒,u看書 ww. 並且把它‘封印’在畫裏,這大概就是一種‘道’。


    稍稍等了一會,墨汁幹了,從櫃子裏抓了一把五銖大錢揣在袖袋中,卷起畫卷,鎖上木門,朝縣裏走去。


    準備給它裱起來,掛在臥室,即是紀念自己第一次作畫,也能當個家具擺設,附庸風雅。


    郭東縣是小地方,全縣攏共三萬人不到,縣城裏隻有小幾千人,讀書人少,有錢人更少,大部分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因此店鋪的分類很粗獷,沒有專門的書畫店,


    隻有一家叫做‘榮寶齋’的店鋪,專門經營‘奢侈品’。


    什麽筆墨紙硯、經書典籍、古董金石、精巧物件,乃至胭脂香粉,榮寶齋都賣。


    總之,都是無關吃喝生存,窮人即買不起,也用不上的玩意。


    到了榮寶齋的時候,已經是酉時二刻,差不多地球下午六點鍾的樣子。


    酉,在古書中通酒字,酉時正是一天之中,吃晚飯的時間,


    還沒進門,就聞到一股從榮寶齋後院傳出的肉香。


    “劉掌櫃,今日家中有喜事?怎麽舍得買肉吃?”


    方覺十分意外,進門後笑著問道。


    這劉掌櫃算是縣裏的‘豪門’,大財主了,卻是出名的老摳,一文小錢都要掰開花,平日根本舍不得買肉的。


    聽說,每次鄰居家隻要燒肉,他就端著飯在牆根下,仰著脖子,聞一口隔壁傳來的肉香,吃一口白飯。


    是個牛逼人物!


    大道萬千,說不定,這家夥有朝一日,能憑著摳門入道,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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