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清寒, 冷僻山腳,破車病馬,一旁是座破敗已?久的?山神廟。


    蔡昭此生第十?七次生起篝火, 看到火勢穩了,她才放下枯枝與火石, 小?心翼翼的?挨個投放木柴,再去石柱旁的?鋪蓋邊。


    沉睡中的?慕清晏眉心緊蹙, 額頭沁出薄薄的?冷汗,察覺到女孩的?靠近,無?意識的?攥住她的?衣袖才好?些——這已?經比剛逃出來時?好?許多了, 彼時?的?慕清晏簡直是睡在夢魘中。


    距離當日殺出太初觀,已?有十?日了。


    坐在金翅大鵬背上?,迎麵是迅烈的?氣流, 若在平日兩人自是不?怕的?,然而當時?慕清晏虛弱至極, 手腳無?力, 蔡昭隻好?用銀鏈將他捆在自己身邊。


    本想一氣飛到天邊, 誰知僅僅過了半日,金鵬就越飛越低,蔡昭這才發現兩頭金鵬柔軟的?腹部與腋下均中了數箭, 雖然入肉不?深,但造成了創口一直在淌血。


    都說廣天門的?弓|箭手剛猛迅捷雙,號稱天下無?雙, 蔡昭這時?才算領教到了。


    靠在她身上?的?慕清晏察覺到落了地,又聽女孩說金鵬受了傷,迷迷糊糊道,“……它們?自己會尋地方療傷的?, 咱們?去靈澗山躲一躲罷。”


    靈澗山坐落於溯川東岸一條分支盡頭的?曠野之濱,當初蔡昭與慕清晏繞世界的?搜尋石氏雙俠時?曾遠遠望見過。


    放兩頭金翅大鵬自行飛離後,蔡昭發現兩人四手空空,全無?可用之物,隻好?將慕清晏藏在野地裏某處,用枯枝敗葉掩蓋好?才施展輕功去附近鎮上?采買必須物品。


    說是采買,但蔡昭此刻身無?分文。


    為了應對激戰,她出門時?穿戴的?盡可能輕便,袖袋與腰囊中塞滿了暴雨雷霆亂魄針,以及暗器和必要的?外傷藥等?,根本沒有黃白之物的?容身之地。


    慕清晏倒是習慣隨身帶些金葉子,偏偏宋鬱之好?心辦壞事,今晨給慕清晏沐浴更衣了一番,於是金葉子也沒了。


    按照話本子裏說的?,這等?情形下的?蔡昭應找一家為富不?仁且麵目可憎的?狗大戶,來個‘劫富濟貧’,但是想到劫完富後首先?要濟的?就是自己,蔡昭總覺得有些假公濟私,何況事出緊急,她哪來功夫打聽哪家有錢人該當被劫。


    正?在猶豫之際,她摸到自己脖子,靈光一現——召喚金鵬的?小?金哨不?能賣,但上?頭的?金鏈子可以啊。她趕緊解下長長的?金鏈,直衝鎮上?當鋪。


    朝奉見蔡昭雖然年少臉嫩,但一身武林中人的?利落打扮,衣裳上?還沾有血跡,目中凜凜殺氣未褪,同時?很‘客氣’的?幫他們?掰直了剛剛摔歪的?銅燈架,出手輕鬆直如孩童捏泥巴——他們?哪敢拿腔拿調,甚至看那金鏈做工精致,還多給了十?兩銀子。


    蔡昭捧著剛換到的?銀錢,奔波不?停的?買了車馬布帛鋪蓋甚至鍋碗瓢盆,最後是飲食和藥材,到天色快暗才趕回慕清晏身邊。揭開枯枝敗葉,她發現慕清晏強撐著一口氣等?待自己,殷紅的?雙頰映著慘白臉色,尤其觸目驚心。


    見到她回來,他似乎微鬆口氣,眉心的?陰鬱散去,倒顯出一股無?害的?秀美。


    “你這麽大陣仗,就不?怕顯了蹤跡?”他笑的?溫雅孱弱。


    蔡昭道:“北宸六派的?勢力遍布大半武林,更別說還有無?數門生故交,隻要進入城鎮就必然會被發覺的?。接下來我們?都會在荒野中行路,適才那小?鎮四通八達,他們?猜不?到我們?往哪個方向走的?。”


    慕清晏默了片刻:“我連累了你。”


    蔡昭心中隱痛,低低道:“我與你,就別說誰連累誰了。”


    將慕清晏扶上?馬車,她就趕車至一處隱秘的?山澗,二話不?說開始生火架爐熬藥。


    蔡平殊長年臥病,因為功力全廢經脈盡斷,身體比尋常人更虛弱,三天兩頭的?頭痛腦熱咳嗽發寒,蔡昭自小?看熟了這等?毛病,配藥熬湯十?分熟稔,唯獨生火有些狼狽,弄的?她滿臉黑灰才將控住火苗。


    “你趕緊吃藥,高燒了這許多日,別是以後傷好?了腦子卻燒傻了。”她捧著藥碗過去。


    慕清晏一飲而盡,將碗放到一旁:“脫衣裳,我給你裹肩頭的?傷。”


    蔡昭盯著他。


    慕清晏:“……我都見過你睡覺時?怎麽翻身了。”言下之意,看個肩膀不?算什?麽。


    蔡昭垮下背脊,裂開的?肩骨著實痛的?厲害,她知道此後還有許多難關,快些恢複便能少些差池,便緩緩解開衣襟,露出雪玉般的?肩頭,在慕清晏跟前?背麵而坐。


    慕清晏似乎對處理?這種外傷十?分拿手,先?給蔡昭捏正?骨骼,再抹上?落英穀的?創藥,最後削出兩片窄窄的?夾板,用布帛牢牢的?綁在肩頭處。


    “……父親愛養些稀奇古怪的?飛禽走獸,養大了喂飽了就放出去。它們?若在外頭受了傷,就歪歪斜斜的?摸索回不?思齋,我自小?習慣了給它們?裹傷。”他嘴角微彎,語氣柔和,最後給布條打了個簡潔的?抽結,忽然聲音轉低。


    “昭昭。”他看著女孩纖細潔白的?後頸,“以後,我們?就相依為命吧。我把幽冥篁道堵住,盡可能約束教眾,不?與北宸六派起齟齬,你我就安安穩穩的?住在瀚海山脈中,永遠不?出來,可好??”


    女孩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過了良久才微微頷首。


    慕清晏心頭一陣喜悅,隻覺得山河倩美,四海晴空,便是深處淒冷潮濕的?山澗,也是無?限美滿。隨著藥性發作,他很快沉沉睡了過去。


    蔡昭迅速行動起來。


    她輕輕的?將慕清晏的?衣袖褲腿推上?,再散開衣襟,露出許多道深可見骨的?血肉綻裂,以及傷痕累累的?胸膛後背,黑紅色的?傷處與白皙的?肌膚相互映襯,尤其觸目驚心。


    蔡昭將身上?帶的?金瘡藥全都抹了上?去,再用幹淨的?布帛細細裹好?,一麵處理?傷口,一麵用力抹掉眼淚——像他們?這等?修為高深之人,其實隻要養好?了身體,內傷盡可自行療愈。


    處理?好?這些,她撲滅火堆,將逗留過的?痕跡盡數埋入淤泥處。因為不?敢在一個地方久待,她隻好?讓慕清晏睡在馬車上?,兩人趁夜趕路,白晝時?則躲起來歇息。


    慕清晏傷勢頗重,又高燒了數日,之前?全靠一口氣撐著,此刻放下心事,多日的?傷病便氣勢洶洶的?撲殺回來。第二天白日中他燒的?糊裏糊塗,冷汗盈額,嘴唇開裂,牙關卻咬的?死緊,像個倔強的?孩子般一聲不?吭,隻緊緊的?攥著女孩的?衣袖。


    蔡昭用白米與幹肉煮了軟糯的?肉粥,卻一口都喂不?進去。


    她身形纖細,慕清晏卻肩寬身高,她也隻好?伸盡了手臂將人歪歪攬住,然後一麵用沾濕的?帕子給他渡清水,一麵反反複複的?哄著。


    然她雖會熬藥煮粥,卻不?善於哄人,蓋因蔡平殊是天下第一等?爽朗樂觀之人,每每病的?死去活來,隻要稍微清醒,還要倒過來調笑安慰家人。


    眼看慕清晏病的?昏昏沉沉,她隻好?說她幼年的?趣事,說她摯愛的?生長之地——落英穀。


    “……巷口的?粥點鋪子是家夫妻店,他家的?八寶粥,粟米粥,蝦姑粥,還有雞湯栗子粥,又軟又糯,鮮香撲鼻。我四歲那年,聽到廚房大娘說姑姑病了,吃這個粥最好?,於是偷偷捧了罐子出去給姑姑買粥。那家娘子人好?,雖然我拿不?出錢,卻還是給我裝了一罐粥。可惜快到家時?跌了一跤,粥罐摔破了,膝蓋也腫了,我坐在地上?看著到處都是的?粥,傷心的?哇哇大哭。”


    “姑姑聽見哭聲出來找我,我好?委屈啊,粥罐好?沉好?沉,那條小?巷又仿佛走不?完,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手又酸,腿又累,眼看要到家了卻摔了一地……唉,我越想越傷心,就哭個不?停。姑姑笑著把我領回去,一麵給我擦藥,一麵說我是天底下最乖最孝順的?孩子。她一直親我的?臉,親我的?手,我才不?哭了。”


    “隔壁街有間鹵肉鋪,據說他家的?鹵湯傳了三代,幾十?年不?停的?加料加湯,便是放根木頭進去也會很有滋味。每日清晨起灶,濃鬱撲鼻的?肉香飄出十?裏,能從店門口走過而不?買鹵味,那可得好?大的?定力啊。”


    “鎮西?側的?那間香脂鋪又是另一等?香氣了,每季采下最新鮮的?花朵,蒸煮,晾曬,研磨,調弄……姑姑不?愛塗脂抹粉,但為了壓住屋裏的?苦藥味,我總會去買些香餅來熏屋子。春日茉莉,夏時?芙蕖,秋季金菊,凜冬寒梅,任何時?候都能聞到落英穀的?四季鮮妍。”


    “本來鎮上?還有一間首飾鋪子的?,店主是位俊秀的?書?生,儀態風雅,手藝精巧。他做出來的?華勝,鳳簪,珠花……都好?看的?不?得了,鎮上?許多姑娘偷偷愛慕他。然而他卻有個滿臉刀疤的?娘子,不?但身體孱弱,動輒發脾氣罵人,還不?能生育,全鎮的?大娘都替書?生不?值。”


    “幾年後,他娘子病逝了,媒婆聞風而動。誰知那書?生將妻子火化後,將鋪子關了,帶著妻子的?骨灰離開了落英穀。臨行前?,他向爹娘致謝,能讓他們?夫妻這幾年能在落英穀過上?安生日子,妻子走的?很安心。”


    “爹爹問他去哪兒?。書?生說,他要帶妻子去海邊。他妻子一直喜歡大海,偏偏病體受不?住海邊潮氣,現在沒關係了。娘勸他想開些,以後的?日子還長。書?生卻說,妻子走了,他的?心也死了,沒有以後了。”


    “我那會兒?看多了癡男怨女的?話本子,聽娘說這事後,以為那書?生要去殉情,頓覺人世滄桑,情深不?壽,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爹娘姑姑差點笑彎了腰——那書?生沒死,將妻子的?骨灰灑入大海後,他在長春寺出了家,每日修繕佛像和廟宇,過的?很是平靜。唉,白費了我那麽多眼淚……”


    記憶中的?落英穀,是個四季如春花海飄漫之地,鎮上?滿是嬉笑怒罵的?人間煙火。


    到節慶時?,盛開的?桃花枝上?會掛滿寫有美好?祝願的?彩色飄帶,清風吹過,漫長纏綿的?五彩斑斕飄動飛舞,宛如夢中——那是她眷戀至深的?家園,是她永遠思念的?夢鄉。


    她離開落英穀還不?到一年,此時?想來,卻遙遠的?恍如隔世。


    在女孩溫柔輕軟的?呢喃中,慕清晏逐漸睡的?安穩了。白晝過去,天際再度黯淡,他終於醒了過來,坐在火堆旁靜靜的?喝粥。


    “……我都聽見了。”他忽然道,眼睛盯著火苗,“你說起落英穀的?事。”


    蔡昭一怔,笑道:“是不?是覺得我小?時?候傻氣的?很。”


    “不?。”慕清晏搖搖頭,“我很喜歡你小?時?候的?故事,還有你生長的?地方,圓滿美好?,讓人想起來就歡喜,我卻不?行。”


    蔡昭想起他的?幼年經曆,不?禁默然。她柔聲道:“不?要緊的?,我把我的?小?時?候分你一半。這樣你想起來時?,也會覺得歡喜。”


    慕清晏抬起頭,半邊臉在火光陰影處,臉龐精致,眉宇動人,眼中微微閃動,宛如靜謐湖水中的?一點幽光。他微笑起來,“真的??那就說定了。”


    入夜後他們?再度趕路。


    此時?李文訓的?飛鴿傳書?已?至各處,武林正?道乃至散客遊俠俱是震動,紛紛趕到溯川兩岸,四處打聽慕蔡二人的?行蹤,蔡昭白日去鄰近鎮上?補充食物和藥材時?險些露餡。


    街頭巷尾,酒肆茶鋪,到處是議論紛紛的?江湖中人——


    “落英穀這風水啊,果然又出了一個魔女!”


    “都怪蔡平春兩口子,太晚把女兒?送出去拜師了。可憐戚宗主和周莊主,被自己看著大的?姑娘偷襲,傷勢不?輕啊,不?知現在如何了。”


    “我聽說長春寺的?大師們?送療傷聖藥去太初觀了,應該沒事了吧。”


    “你知道什?麽,外傷好?醫內傷難愈啊。戚宗主和周莊主都是厚道之人,蔡昭既是故人侄女,又是北宸弟子,如今誤入歧途,不?知該有多傷心。”


    “哼!蔡昭這賤婢欺師滅祖,無?恥之尤,我若見了非替北宸子弟出口氣不?可!”


    “你算了吧,蔡昭雖然品性不?佳,可她接連打傷了戚宗主,周莊主,楊門主,還暗算了自己老子和宋門主,這等?身手,咱們?幾個對上?了還有活路?!”


    “王兄此言有理?,就算幾位掌門或受偷襲,或是手下留情,至少也出了一半功力吧,蔡昭能在那等?境地中救走魔教教主,那一身本事可想而知!”


    “真這麽厲害啊!我聽說那蔡昭才十?幾歲啊。”


    “當年蔡平殊打遍天下無?敵手時?,也就這個歲數吧。”


    “嘖嘖,果然是蔡平殊養出來的?丫頭,非同小?可啊。”


    “你們?怎麽想我不?管,我們?海蛇幫世受駟騏門大恩,如今楊門主受此奇恥大辱,別叫我遇上?,但凡遇上?了,我拚了命也要好?好?教訓蔡家丫頭!”


    “我聽說那魔教教主身受重傷,蔡昭身上?也挨了幾下,總之碰上?了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總之先?找人吧。不?是說楊門主和宋門主正?帶著人追上?來了嘛,還有李文訓大俠和周致嫻女俠,都各領著本派弟子到處搜尋呢,咱們?幫忙通風報信就是了。”


    “誒誒,你們?說,等?捉到蔡昭那魔女之後,會怎麽處置啊!”


    “欺師滅祖這等?大罪,不?死也得去層皮吧。”


    “蔡穀主肯答應?”


    “他女兒?叛出師門,傷殘同門與長輩,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


    蔡昭躲在街角聽了會兒?,默不?作聲的?離去。


    此後數日,她依舊是白晝歇息,夜裏趕路,帶著慕清晏徑直往靈澗山方向走,每隔兩日就近尋個小?鎮采買必須之物,直到第十?二三日他們?終於到了靈澗山腳下。上?山之前?,蔡昭照舊去附近鎮上?補充所需。


    之前?為了小?心起見,她每回隻敢購買少量藥材食物,好?在她買的?不?是尋常外傷藥就是更加尋常的?退燒藥和補養物,而對慕清晏修複內腑真正?有用的?碧蟬雪參等?稀有之物,反正?鎮上?沒有,她索性問也不?問,如此便不?易引人注意。


    在山神廟中稍事盤桓,二人上?山。


    靈澗山地勢險峻,人跡罕至,兩人行至山腰以上?,發現一口被藤蔓遮蓋的?隱蔽山洞,走進去後發現洞內雖然潮濕,但氣息流暢,顯是另有縫隙與外麵透氣,於是便決定歇在這裏。


    慕清晏在洞內生起火堆,然後靠在山壁上?歇息。


    蔡昭拿著點燃的?茅草柴木放置洞內四周,好?慢慢將山洞熏烤的?幹燥。火光映著她雪白的?臉頰,顯得憔悴疲憊,隻有一雙大大的?眼睛依舊澄澈。


    “這裏十?分隱蔽,你自己一人待著應也無?事,尋常野獸你也應付的?了。待會兒?我將食藥留下,你就在這裏慢慢養傷吧。”她忽然道。


    慕清晏微微坐直身體,長睫低垂:“你是要回去看你爹娘和師父麽?這也是人之常情,至少看看他們?是否平安康泰。不?過你要小?心,若是被他們?發覺可就回不?來了。你不?用擔心我,他們?一時?之間找不?到這裏的?。”


    “應該不?會再有人來追你了。”女孩角落中放置最後一個柴火堆,“三日前?我去鎮上?采買,發覺追查我們?的?人已?然少了一半。昨日去了另一個鎮,我看除了少許太初觀的?追兵,幾無?江湖客了。”


    “哦,是麽。”慕清晏目光閃動,笑道,“他們?怎麽不?追了?是嫌棄大海撈針毫無?頭緒,這就放棄了?還是得了錯亂的?消息,往另一個方向追去了?”


    蔡昭道:“不?是嫌棄大海撈針,也不?是往別的?方向去了,而是他們?停止追索了。”她抬起頭,“這麽多天了,他們?也是時?候停止追索了——正?如你所料。”


    慕清晏笑容緩緩消退,“如我所料?昭昭這話怎麽說的?,我怎知他們?會停止追索。”


    蔡昭目色沉靜,“你或許不?知他們?何時?候收手,但你知道他們?遲早會收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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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清晏嘴角微翹,眼中卻無?半分笑意,“我聽不?懂昭昭的?話。”


    蔡昭靜靜看過來,慕清晏凝然回視。


    “聽不?懂?那我就從頭說起吧。”蔡昭眼中露出一抹淡淡嘲意,“記得當初攻下青龍壇不?久,星兒?曾私底下偷問我一件事……”


    【一臉忐忑的?小?婢女正?為鏡前?少女梳頭,“昭昭姑娘啊,我聽說教主已?經收服了上?官壇主及其部眾…”


    “是啊,怎麽了。”蔡昭不?解其意。


    小?婢女惴惴不?安的?捏著梳子:“可,可是少君為何不?讓他們?服用‘七蟲七花追魂丹’呢?”


    蔡昭一驚:“遊觀月服了?”


    “是啊是啊,不?但我家公子服了,王舵主,唐舵主,還有柳江峰大哥他們?都服了。可是上?官壇主和少君新收服的?那些人都沒服,少君是不?是還未完全信任我家公子他們?啊!”】


    “七蟲七花丸是你們?慕氏代代相傳的?密藏劇|毒,以七種花草與七種蟲豸糅合而成,變化萬端,神鬼莫測,破解的?藥方隻有製毒之人才知道。”蔡昭道。


    慕清晏嘴角一絲冷笑:“這是遊觀月借星兒?之口來試探我的?意思,沉不?住氣的?東西?!隻是他沒想到,你真的?會替星兒?保密。”


    蔡昭凝望一側青苔,神情悵然:“我素來猜不?到你們?這些肚腸彎彎繞的?人,非得等?到山窮水盡,毫無?退路了,才明白自己的?可笑……”


    慕清晏單手搭在屈起的?膝頭上?,神情冷漠。


    蔡昭轉回頭,“當時?,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照理?來說,遊觀月柳江峰他們?是你多年來反複觀察,確認對慕氏與仇長老還保有忠誠之人,反而是上?官浩男等?新歸之人未能篤定他們?的?忠誠。然而你卻給前?者?下了七蟲七花毒,於後者?毫無?約束。”


    慕清晏冷冷一笑,“像我這樣陰陽怪氣的?人,興許就是這麽古怪呢。”


    蔡昭搖搖頭:“你曾說過,曆代慕氏教主都有用七蟲七花丸控製部眾的?做法,反而聶恒城這個篡權奪位之人卻從未用過,其胸襟魄力可見一斑。你這麽喜歡跟聶恒城別苗頭,若非必要,我想你也不?願用七蟲七花丸控製人的?。”


    “這件事我翻來覆去許久都想不?明白,如今才知曉……”她的?目光落到慕清晏臉上?,“你不?是不?信任遊觀月他們?,相反,眾多部下中,你最能信任的?就是這些對舊主恩情念念不?忘的?部眾了。”


    慕清晏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又為何逼他們?服下毒|藥呢。”


    “因為你的?疑心病太重了,也因為你知道未來派他們?去做的?事太重要了。為了穩妥起見,才不?得不?用七蟲七花丸的?。”


    “什?麽隱秘之事?”


    “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慕清晏看向女孩,目光幽深。


    蔡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於惠因,呂逢春,這些人哪個不?是跟聶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你居然會放任他們?代你打理?教務?!還有李如心母子,就算不?斬草除根,也該幽禁到無?人知曉之處,你卻將他們?堂而皇之的?放在瀚海山脈?唯恐暗中懷念聶氏的?人不?知道——慕教主,你這是設了一個局,或者?說,你走一步看三步,早在動手攻伐聶喆之前?,你就已?計算好?了一切。”


    山澗中不?知何處滴下水珠,一顆一顆,落在濕潤的?山石上?,聲音清晰可聞。


    “昭昭說的?我仿佛一個妖怪了。”


    慕清晏坐直身體撥動身前?的?火堆,握著樹枝的?手指修長穩定,白皙幹淨,“也是,戚宗主不?是常說我是畫皮妖麽,看來昭昭是聽進去了。不?過我若真有這麽厲害,怎會險些被廢去一身功力呢。”


    “因為天算不?如人算,有些事與你想的?並不?一樣。”


    慕清晏冷哼一聲,不?予置喙。


    蔡昭隻好?繼續道,“擊敗聶喆容易,掃清聶氏叔侄四五十?年經營的?痕跡,方是艱難——這點,你早就料到了。可若人家好?好?的?投效你了,你總不?好?再大開殺戒吧。最好?就是,那些潛藏在暗處的?聶氏附庸和心懷叵測的?牆頭草們?,能自己跳出來。”


    她道,“於是你和遊觀月定計,借探訪石氏雙俠之機,來個‘意外失蹤’。隨後遊觀月他們?就會向北宸六派發難,做出你已?被害的?假象。呂逢春等?人見狀,便會伺機叛亂。”


    “可是,呂逢春與於惠因,一個蟄伏半輩子,沒有萬全的?把握斷然不?肯出手,一個的?確沒有貪戀權勢之心,唯獨想保全李如心母子。不?來點真的?,他們?怎肯動手?可若遊觀月等?人真把事情鬧大了,兩邊廝殺起來,結果就難說的?很了。”


    少女的?目光深澈如星,將陰暗的?人心照的?清清楚楚。


    “那麽,究竟有什?麽法子,既能看起來與北宸六派勢不?兩立,又能不?讓北宸六派真的?動起手來呢。”


    蔡昭艱難的?發出聲音,“……你是不?是朝北宸六派的?家眷動手了?”


    慕清晏抬起長睫,一言不?發的?看向她,不?啻默認。


    【慕氏曆代埋骨的?墳塋之出口。


    胡鳳歌,於惠因,呂逢春,還有一幹大小?頭目俱拱手行禮。


    遊觀月見慕清晏馬上?要乘金鵬離去,趕忙詢問:“教主,您有什?麽吩咐?”


    慕清晏滿眼戾氣的?回頭,眸子濃黑:“該幹什?麽就幹什?麽,還用我教你?!”


    遊觀月一震,心頭透亮,連忙低頭拱手稱是。】


    蔡昭強自鎮定:“你把周家人怎麽了?!”


    “……隻是請幾位夫人去做客罷了。”慕清晏終於說了出來。


    【一行裝飾華貴的?車馬悠悠行駛在郊外,周遭隨行著許多說說笑笑的?華服奴仆,其中最大最精致的?一輛馬車中,三名中老年婦人正?在說話。


    閔老夫人用力戳著兒?媳的?額頭,“你呀你,昏頭了麽!居然由著玉麒跟蔡家退了親!你是要氣死我麽!”


    閔夫人很是委屈:“當年姑母你不?也不?肯蔡平殊做兒?媳麽?蔡昭那小?丫頭您也見過,說話不?依不?饒,尖酸刻薄,比蔡平殊難對付多了,我見了就生氣!心柔多好?,恭敬乖順,什?麽都聽我的?,更別說爹爹和哥哥一個勁的?求我呢。”


    閔老夫人氣不?打一處來:“要幫扶閔家,先?要看你兒?子能不?能承襲莊主之位!當年我兒?技壓天下,承襲佩瓊山莊眾望所歸,你兒?子呢?!你從小?舍不?得他吃苦受罪,破一絲皮都要叫喚半天,練功哪有不?吃苦的?!心柔千好?萬好?,她有蔡昭的?本事,能幫玉麒上?位麽?”


    閔夫人被罵的?不?敢還嘴。


    馬車內另一位老夫人柔聲勸到:“嫂嫂,算啦,事已?至此,還是往好?處看吧。”


    閔老夫人轉頭就罵:“如今莊中年輕子弟最出挑的?就是玉乾玉坤兄弟倆,你是看他們?年幼失怙,是被你女兒?周致嫻一手帶大的?,打量著將來能靠他倆壓到我頭上?來呢吧!”


    “不?不?不?,我怎麽敢?!”這位老夫人甚是柔弱,“夫君過世後,多虧嫂嫂照顧我們?母女,就算將來玉乾兄弟有造化,我也會教導他們?敬重嫂嫂您的?!”


    閔老夫人略略順氣:“這還差不?多。”


    她忽的?眉頭一皺,“外頭怎麽沒說話聲了,這車怎麽越來越快了!不?對,來人呐……”


    不?等?她叫完,車廂簾子忽被一把扯下,隻見豪華的?馬車孤零零的?飛馳在山間小?路上?,佩瓊山莊的?人都不?知去哪兒?了,兩旁均是勁裝騎馬的?陌生漢子。


    親自趕車的?唐青探進一張笑臉,“三位夫人,我教有請!”】


    蔡昭被一口氣哽的?喉嚨痛,“駟騏門呢,你們?定是衝楊鶴影的?小?老婆和兒?子下手吧!”


    “不?錯。”


    【城中最大的?道觀中香煙鼎盛,沙氏前?呼後擁得意洋洋,帶著心愛的?兒?子楊天賜正?在殿中供奉祭品,忽然砰砰砰砰數聲巨響,大殿所有的?門窗都緊緊關閉。


    於此同時?,地磚縫隙中冒出無?數股煙霧,駟騏門的?侍衛奴仆嗅之即暈。


    眩暈的?美豔婦人在驚恐的?目光中,王田豐領人從地道中破磚冒頭,笑道:“楊夫人,楊公子,咱們?換個地方耍耍罷。”】


    “那廣天門呢?青蓮夫人已?經死了,整條花街都是宋時?俊的?紅顏知己,你們?總不?會去抓花娘吧。”蔡昭譏嘲道。


    慕清晏道:“不?是花娘,是宋時?俊的?兩個兒?子,宋秀之,宋茂之。”


    蔡昭冷笑:“他倆修為不?弱,恐怕不?好?抓。”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


    【“你少廢話,我都兩個月沒出來狩獵了,難得老韓在林中發現了一頭通體雪白的?豹子,我要扒下皮來給父親做件袍子,你別囉裏囉嗦的?攔著我。”宋茂之滿臉不?耐煩站在郊外林側的?一座獵屋中。


    兩名伴當在一旁幫他準備馬鞍,弓箭等?狩獵物事,貼身隨從為宋茂之整理?穿戴皮革甲胄,還有一個年輕獵戶縮在屋角給自己綁腿帶。


    宋秀之籠著雙手,囁嚅著:“可是父親說要我們?好?好?看家,不?許出來胡鬧。”


    宋茂之回頭罵道:“定是那群老東西?又說我壞話了!哼,他們?仗著輩分高資格老,這不?許那不?行,管頭管腳的?,看著吧,待我繼了位,頭一件便是攆走那群老東西?!”


    “茂之。”宋秀之無?奈,“宋家自己人怎可鬩牆,何況他們?都是叔伯長輩。”


    “不?用你來教我,到時?我找鬱之幫忙。嗯,說不?定那時?候他也執掌青闕宗了,到時?我們?兄弟一心,其利斷金,誰還敢看輕本公子!”宋茂之轉過頭問那年輕獵戶,“喂,老韓怎麽還不?回來?”


    年輕獵戶似乎十?分膽小?畏縮,綁了半天腿帶也沒綁好?,回話時?還結巴了:“叔,叔父說不?可可可壞了公子興致,就提前?領領領著…人去林中,將那白豹趕出來。”


    宋茂之滿意的?點點頭,隨即又嫌棄道:“老韓多伶俐的?人,你怎麽話都說不?清。”


    “我這大侄子若不?是太笨拙了,大哥早將他帶到公子麵前?領賞了!”隨著一陣笑聲,一名老獵戶帶著一高一矮兩名獵戶進入獵屋。


    三獵戶一齊向宋家兄弟行禮後,老獵戶站在原地,另兩人繞到宋家兄弟後方,去給年輕獵戶綁腿帶。


    宋茂之笑道:“幾年不?見,你韓老二倒是口舌溜滑了。怎麽著,這趟回來還出去麽。”


    韓老二道:“天底下哪兒?都沒咱們?廣天門的?地界好?,這趟回來老奴就不?走了,隻盼公子抬抬手,賞小?老兒?一口飯吃,別嫌棄我沒我家大哥好?使!”


    宋茂之哈哈大笑:“你們?韓家世代受廣天門的?庇護,這有何難。行,你以後也跟著我吧,好?好?伺候著,金銀美眷少不?了你的?!”


    正?聽他倆一吹一捧,後方的?宋秀之聞到一陣極其濃烈怪異的?氣息,不?等?他發硬,就覺得自己背後數處大穴被什?麽刺中,隨即全身麻痹,倒地不?起。


    從勉強撐開的?眼縫中,宋秀之看見那名略矮的?獵戶抽|出匕|首,身法鬼魅,旋風般一刀一個,頃刻間將三名伴當抹了脖子。同時?動手的?還有那高大魁偉的?獵戶,隻見他雙拳虎虎生風的?向宋茂之撲去。


    宋茂之修為不?差,奈何長劍不?在身邊,又是猝不?及防,當下就被高大獵戶砰砰兩拳打在胸口,不?支的?踉蹌後退時?,剛好?被身法靈巧的?矮瘦獵戶在背心大穴上?刺入兩根亂魄針,於是也癱軟在地。


    矮瘦獵戶哈哈笑道:“神拳太保柳江峰,果然威名不?減當年。說什?麽廣天門的?宋茂之大公子是如今北宸六派中的?佼佼者?,也挨不?住柳大哥兩拳啊!”


    這時?,外頭的?侍衛聽見獵屋內有動靜,趕忙敲門詢問。


    宋秀之心中一鬆,心想這幾人再厲害,也頂不?過外頭近百名廣天門高手吧。


    誰知那名年輕的?結巴獵戶忽然站到門邊,高聲道:“能有什?麽事,本公子今日興致好?,你們?別跟老媽子似的?圍那麽緊,都給我滾開些,收拾好?了本公子自會出來!”


    宋秀之心中大駭,這赫然就是宋茂之的?聲音!


    停了一息,結巴獵戶再度開口,這次是宋秀之那斯文客氣的?聲音,“茂之,好?了,他們?也是恪盡職守,你若有個好?歹,大家可怎麽交代啊。”


    最後又是‘宋茂之’煩躁的?嘟囔聲,“一個個煩死人了,看我以後……”


    ——這結巴獵戶居然是個擅口技者?,將兩兄弟的?聲音語氣模仿的?分毫不?差。


    纖瘦矮個的?獵戶走到宋秀之跟前?,蹲下微笑道:“看夠了麽,那就睡會兒?罷。”


    又一根亂魄針下去,宋秀之徹底人事不?知。


    韓老二討好?的?走過去,“遊壇主,這個……”


    遊觀月回頭笑道:“你放心,我說到做到,回去就將金子給你裝上?,天涯海角你走遠些,自去快活吧。”


    韓老二大修過望,連連鞠躬道謝。


    這時?獵屋頂梁的?瓦片被揭開數片,放下繩梯。


    原來這間獵屋是依山而建,頭頂是一棵巨大無?比的?百年老鬆,枝繁葉茂的?冠蓋直將整片屋頂都遮住了,而後方的?山泥石壁早已?被鑿開一條通道。


    當下遊觀月與柳江峰一人一個挾起宋家兄弟,悄無?聲息的?爬出屋頂,在茂密的?冠蓋遮掩下,從山壁通道離去了。】


    “


    好?,好?厲害!”蔡昭淡淡道,“還有別人落網麽。”


    慕清晏道:“照計劃,還有尹素蓮和王元敬的?家人,遊觀月說加上?落英穀的?老鎮長和寧老夫人更好?,否則令尊令堂會受人側目。”


    蔡昭氣到冷笑:“慕教主算無?遺策,小?女子佩服佩服。”


    慕清晏道:“也是六派安逸太久了,疏於防範。當年聶恒城在時?,大家時?時?枕戈待旦,防備怎會如此鬆懈,漏洞百出。”


    他自嘲道:“不?過我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兩百年來第一個被北宸六派生擒的?教主,真是將祖宗的?臉也丟盡了。”


    蔡昭沉默一息,“……你沒想到我們?真能找到石氏兄弟,進而推斷出王元敬的?惡行,更沒想到會引出我姑姑與慕正?揚的?陳年恩怨,最後一步步到了這個田地。”


    她一頓,又問:“遊觀月奉命去做戲了,上?官浩男他們?呢?你是不?是令他埋伏在什?麽地方,一伺有人異動,即行反攻平叛?”


    “不?中亦不?遠矣。”慕清晏啪的?掰碎一塊巨大的?木塊,丟入火堆。


    【瀚海山脈外圍一處隱蔽塢堡中。


    “大侄子,呂長老他們?真的?反了嗎!”一名中年漢子氣喘籲籲的?拍馬趕來,身後是一長串疾馳的?部下。


    上?官浩男正?在點齊人馬,聞言道:“教主料的?一點也不?錯,呂逢春那老烏龜果然不?是個東西?,這會兒?正?在極樂宮大肆擺譜呢!八裏叔,咱們?這就打回去,掀了那老烏龜的?殼子!”


    中年漢子大聲稱是。


    旁邊另一名中年文士卻慢悠悠道:“遊觀月呢?平時?隻見他跟在教主後頭,寸步不?離,此刻怎麽不?見他?!”


    上?官浩男煩躁道:“教主失手落入北宸那群龜孫子手裏,遊觀月正?忙著救人呢!教主本來就是吩咐我看好?總壇,我和他各司其職,各幹各的?。秋桐叔父你趕緊去召集人馬罷!”


    吳秋桐身後的?部眾依舊紋絲不?動,更是勸道:“浩男啊,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今日托大說一句,就憑咱們?這些人,未必能反殺呂逢春啊。”


    上?官浩男大怒:“當初咱們?說好?了投效慕教主,秋桐叔父你現在說這些是做什?麽?!”


    吳秋桐:“話可不?能這麽說,咱們?本是開陽瑤光兩係的?舊部,而兩位長老在世時?可是效忠聶教主的?。慕清晏未必真能信任咱們?吧?”


    秦八裏怒吼:“當初開陽瑤光兩位長老見慕氏扶不?起來,便決意投效聶恒城,此後忠心不?二,這有什?麽錯?!之前?反攻聶喆時?,我們?也起誓投效慕教主,自然也該此後忠心不?二!吳秋桐你現在想要如何?!”


    吳秋桐冷笑:“可我們?投效的?慕教主卻落入北宸六派手中,可見也是個扶不?起的?。”


    上?官浩男冷靜下來:“吳叔父,你就說想怎樣吧。”】


    “上?官浩男他們?若肯奉命反殺呂逢春,那就是忠誠於你的?;反之,不?是本就暗存反心,就是牆頭草,棄之亦不?可惜。”蔡昭道,“是這樣吧。”


    “知我者?,昭昭也。”慕清晏緩緩起身。


    他身上?穿的?隻是蔡昭隨手在街頭買來的?粗布長袍,然而眉宇清豔,目光敏銳明澈,頎長高大的?身形一站起來,山洞便似小?了不?少,一股壓迫氣息油然而生。


    蔡昭:“你打算瞞我多久?”


    慕清晏神情淡然:“這些醃臢汙穢的?事,昭昭不?知道更好?。”——言下之意,他根本沒打算讓蔡昭知道。


    日光從山石縫隙處透入,隔著幾重轉折,微漾如波。


    蔡昭點點頭,“好?,那你好?好?歇息,我這就回去了。”說著,她轉身。


    “你既然要離棄我,之前?又何必救我!”身後的?男子發出急促的?嗬斥。


    蔡昭緩緩轉身:“你們?的?陷阱是早就設計好?的?,各派的?內賊也是之前?就買通的?,隻等?你一‘失蹤’,遊觀月就會假做慌亂的?向北宸六派發難,順勢向各派家眷出手。誰知你卻真的?出了事,這一下弄假成真,打亂了整個計劃。呂逢春固然被誘發了叛亂,遊觀月等?人也是陣腳大亂。”


    “他們?現在向各派家眷動手,是在聽到你被擒的?消息之後。中間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半個多月。等?他們?拿到人質,再飛奔趕來救你,已?經來不?及了。三日前?,各派追兵逐漸減少,我猜是遊觀月他們?終於趕到溯川了。”


    【直道上?駿馬飛馳,黃沙滾滾。


    北宸諸派正?向溯川東岸趕去,忽聽對麵另有數騎人馬奔來,並在眾人麵前?急急勒馬止步,馬蹄高高揚起,黃沙散去,數騎之中當頭的?是一名俊俏的?笑臉青年。


    笑臉青年二話不?說,揚手扔過去一個布袋。一名弟子遠遠的?用劍鞘挑開布袋,隻見裏頭是幾件環佩長劍之類的?物事,驗明並無?陷阱後,弟子將布袋捧到諸位掌門麵前?。


    “這這這……”楊鶴影首先?驚叫起來,他已?經認出布袋中有他獨生愛子的?金鎖金鐲,還有愛妾的?金鳳釵。


    周致嫻手中拿著兩隻式樣不?一的?玉耳環,臉色大變:“我娘?還有大伯母?”


    宋時?俊立刻意識到情形不?妙,當他也看向布袋時?,一陣暈眩——那兩柄長劍不?是自己兩個兒?子的?貼身佩劍,又是誰的??


    “宋門主,楊門主,周女俠,還有李道長,小?可這廂有禮了。時?值夏日炎炎,汗出如漿,諸位大俠何必勞累,不?如回去歇息吧。”笑臉青年十?分客氣,“若是諸位掌門大俠還是不?信,回頭我再給大家捎些別的?來,手指,腳趾,鼻子耳朵,都行。”


    楊鶴影正?要痛罵,被宋時?俊一把扯住:“我有三個兒?子,沒了兩個還有一個。你有幾個兒?子?”又壓低聲音道,“幾年前?你傷了身子,再也生不?出來了吧。”


    楊鶴影羞惱的?不?肯說話。


    宋時?俊轉頭:“致嫻妹子,你怎麽說。”


    周致嫻手足無?措:“家母,我娘,她,她身體虛弱,經不?起顛簸…這這…”她父親早亡,與纖弱的?母親相依為命長大,母女之情重逾性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宋時?俊煩躁的?用力擺手,“咱們?這就撤回去,與太初觀躲清閑的?那幾個從長計議,現在不?追了!”】


    “不?錯,倘若不?是你相救,便是遊觀月趕到,我也已?被廢了。”慕清晏神情淡漠,“沒辦法,戚雲柯指責的?罪名著實太卑劣了,事關家父清譽,我當時?是真的?亂了方寸,一時?心急才會中了圈套……”


    蔡昭想了想,覺得還是說清楚的?好?,於是扭頭又走了回去;看見慕清晏衣襟露出來的?胸膛繃帶結散開了,她忍不?住走近了去係。


    慕清晏低頭,看見女孩發髻柔軟的?頭頂,一時?心頭浮沉若失。


    “令尊被孫夫人毒害,你硬是忍了三年才向聶喆發難……”蔡昭挑出繃帶一端,繞了個圈,“不?,你不?是因為令尊清譽受損,才心急中計的?。”


    她抬起頭,“你是為了找我,你想盡快與我分說清楚,告訴我你爹不?是那樣卑劣的?人,這才失手被擒的?。”


    女孩的?目光幹淨清澈,宛如未受侵擾的?平靜湖水,慕清晏展開雙臂環住她,臂膀用力,修長的?肌肉束微微賁張鼓起。他用唇去貼合女孩纖細的?頸項,最後埋入細膩溫柔的?頸窩。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我們?不?能分開。”他喃喃著,“說好?了以後相依為命,你明明點頭答應了的?……”


    蔡昭心中酸痛難當,還是強撐著將他推開幾寸,“我隻想問你兩件事。第一,胡鳳歌對你到底有沒有二心?說實話好?嗎。”


    慕清晏眸子一暗,臉上?的?溫情緩緩冷去,“不?,她看待路成南如父如兄,因此恨聶恒城入骨,又鄙薄聶喆的?為人,對我忠誠,並無?二心。”


    女孩幹淨的?眼中發出疑問。


    “但是她對於惠因用情太深了。”慕清晏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顫,“我曾數次旁敲側擊,然而她對於惠因深信不?疑。呂逢春長了十?七八個心眼,我不?能叫胡鳳歌壞了大計,於是隻字未提。”


    說完這句,他便等?著蔡昭的?指責,然而女孩卻點點頭,又問,“第二,倘若上?官浩男奮死平叛,他,還有和他一樣忠誠於你的?部眾,他們?孤軍奮戰,最後會死多少人?”


    慕清晏放開環抱女孩的?雙臂,神情高傲殘酷:“可是唯有這樣生死一線,才能剔清黑白,分出忠奸,極樂宮,我才住的?安生。”


    “聶氏叔侄在教中經營了四五十?年,人際關係盤根錯節。清教務易,清人心難,天知道哪日跳出個惦記聶氏恩情的?逆賊來暗算我。臥榻之側豈容鬼祟,然而我也不?能無?緣無?故的?大肆屠戮業已?臣服的?教眾……”


    他咬牙,腮頰微微鼓起,“胡鳳歌自己瞎了眼,喜歡上?個偽君子;上?官浩男過不?了這關,也是他自己本事差勁,我有什?麽錯!”


    蔡昭靜靜的?望著他:“所以,他們?的?死也在你的?算計中?”


    慕清晏目光陰沉:“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昭昭,我希望你明白,王座是白骨鑄成的?,權柄乃鮮血澆築,天下哪有花團錦簇的?太平。”


    “我姑姑說有的?。”蔡昭微微側頭,仿佛回憶,“她差一步就成功了。”


    “最終還是沒成,先?人身埋黃土,淩雲壯誌俱成雲煙,而這世道,還是一般無?二。”慕清晏神情冷漠,“昭昭,你親眼看著你姑姑一日日凋零,應該明白我的?做法。”


    蔡昭心中淒涼:“是呀,我曾多少次的?為姑姑不?值,可是不?值歸不?值,我並不?覺得姑姑做錯了。當時?在極樂宮地下,若非胡鳳歌倒戈一擊,我們?早就死在韓一粟的?陷阱中了。慕清晏,你不?是沒有辦法支開胡鳳歌,你隻是不?想有半分打草驚蛇之險罷了。”


    “可是,為了一個救過你命的?人冒些風險,是值得的?。我姑姑也喜歡了一個壞人,可這並不?是她的?錯,胡鳳歌也是這樣。還有上?官浩男,還有那些忠於誓言的?部眾……你不?該這樣輕慢人命,太暴戾殘忍了。”


    慕清晏激憤的?冷笑:“輕慢人命?暴戾殘忍?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在認識你之前?,我是這樣的?人已?經很久了,你難道如今才知道?!哼哼,看來還是讓戚雲柯他們?將我廢了的?好?,免得日後成為禍患——何必救我!”


    蔡昭走近他,去扯他的?衣袖,卻被他用力甩開。


    “我知道你的?打算,不?過是因為我曾幫過你救過你,如今你救了我,一回還一回,以後兩不?相欠。哼哼,蔡女俠這本賬算的?不?錯啊!”


    慕清晏臉上?是駭人的?鐵青,眼中卻染起一縷縷血色,跋扈而絕望,“廢了就廢了,反正?我從小?就是這等?爛命,用不?著你可憐!”


    蔡昭再去扯他衣袖,這次倔強的?扯住了不?被甩開。


    慕清晏暴躁狠厲的?大聲喝道:“你到底要做什?麽?!要走便走,我不?會低聲下氣來求你的?!我……”轉頭之際,卻看見女孩已?是滿臉淚痕,他不?由得愕然。


    蔡昭哽咽難言,“你這麽要強,怕黑又怕火,便是有一身深厚的?修為,還要每天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若是成了廢人,你還怎麽活啊…你怎麽活啊!”


    慕清晏一陣心酸——這世上?唯一不?會嫌棄自己的?父親,也已?經去了,還有誰會在意自己怎麽活呢。


    蔡昭仰頭望他,“我相信,沒有七蟲七花丸,遊觀月他們?也不?會背叛你;不?用生死試探,你也能找出忠誠的?部眾。”


    她淚眼盈然,聲音嘶啞,“我知道你小?時?候吃了很多苦,此次救你出來,隻盼你也能多少相信這些。”


    慕清晏心間像被注了一汪水般綿軟,將女孩拉入懷中,用盡力氣緊緊抱住,仿佛這是他僅有之物。他低低呢喃道,“你別走了。等?這次過後,我會給遊觀月他們?解藥,也會學著相信別人,好?不?好?,好?不?好?……”


    蔡昭胸口一陣陣燒灼般的?疼痛,痛到幾乎難以發聲。她笑著點頭,淚水簌簌落下,“我信,我信。但是,我想回家。”


    慕清晏心中大恨,他用力推開女孩,陰厲狂笑,“說了那麽多好?聽的?,最終你還是要離棄我!好?,你走,你要是此刻走了,我以後一定忘記你!就算再見,也是形同陌路,我說到做到!”


    蔡昭忍著淚,“對不?起……我想回家,我想家了。”說著,她緩緩轉身。


    “蔡昭!你別後悔!”慕清晏衝她背影厲叫,心中猶如烈火鋼刀肆虐,憤恨與痛楚瘋狂蔓延周身,“我不?會第二次原諒你離開我,你別後悔!”


    蔡昭沒有回頭,堅定的?一步步走出了山洞。


    慕清晏覺得自己的?腔子仿佛都空了,木偶般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女孩頭也不?回離去,留下一洞清冷孤寂,靜到天地虛無?。


    蔡昭腳步虛浮的?下了山,坐上?破舊的?馬車上?。她扯起自己袖子胡亂抹掉淚水,然後驅車前?往太初觀。一路上?,她反反複複的?對自己說‘不?能哭,不?能哭,回家就好?了,回家就好?了’。


    日夜兼程,將自己累到全身乏力,才勉強將那人的?身影從自己心頭腦海中驅趕開。


    走到第三座小?鎮,將馬車半賣半送的?處置後,她購入一匹良駒後繼續趕路,風雨擊打亦不?停步。終於,在第七日回到了太初觀。


    此時?的?太初觀擠滿了六派弟子,以及與六派沾親帶故的?江湖客,大家正?亂糟糟的?討論如何從魔教手中救回各派家眷——其實已?有人暗中去聯係魔教分舵,然而要命的?是,動手擄人的?並非如今的?魔教當家呂逢春,而是不?知在何處的?慕氏部眾。


    戚雲柯與周致臻身心受創,始終黑著臉不?說話。


    楊鶴影急的?滿地跳腳,吼著趕緊救人啊,然而怎麽救人無?人知道。


    蔡平殊與寧小?楓躲在屋裏長籲短歎,回憶先?前?落英穀出魔女時?自家先?輩是怎麽應對的?。


    宋時?俊隻好?憤怒的?再再再一次咆哮申明:老子早就說過不?該抓慕清晏的?,你們?為啥都不?肯聽老子的?!


    在這一團紛亂中,蔡昭的?出現不?啻於一記驚雷。


    如荊棘枝條般四麵八方刺過來的?尖銳目光,或鄙夷,或驚愕,或忌憚,或譏諷……小?小?纖細的?身形堅定的?從人群中穿過,視而不?見。


    戚淩波橫裏衝出,重重打了蔡昭一個耳光。


    巴掌力道之大,蔡昭的?臉都被打偏了,粉白的?臉頰迅速腫起紅漲一片。


    戚淩波兩眼紅腫,指著蔡昭破口痛罵:“你這不?要臉的?小?賤人,你怎麽敢…怎麽敢打傷我爹!我爹把你當做親生女兒?,疼你比疼我還多!你卻寡廉鮮恥的?去勾結魔教妖孽,為了救出情郎,竟然連我爹都敢下手,我我,我非殺了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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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她唰的?拔出長劍,劈頭就要向蔡昭斬去。


    “夠了!”宋鬱之拔劍躍至,鐺的?一劍蕩開戚淩波的?劍鋒,“該怎麽處置她,由各位掌門發話,輪不?到你動手!”


    戚淩波眼珠都紅了:“你又來護著她!哼哼,可惜啊,她分毫沒把你看在眼中,心裏隻有那個魔教妖孽!好?好?,她的?性命我先?留下了,由各位長輩處置,但我要為父報仇——她哪條胳膊傷了我爹的?,我就斬哪條胳膊下來……”


    “你發什?麽瘋?!當著天下群雄的?麵,別給青闕宗丟臉了!”宋鬱之怒道。


    戴風馳拔劍出鞘,大聲道:“這小?賤人都不?怕丟人,我們?怕什?麽!”


    師兄妹三人正?要吵架,蔡昭忽抬頭:“淩波師姐,看好?了。”


    戚淩波一愣。


    蔡昭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指尖發力彈出,小?石子在空中劃出一道迅疾的?曲線,繞過站在戚淩波身前?的?戴風馳,砰的?一聲擊打在戚淩波的?長劍上?。


    劍鋒嗡嗡作響,戚淩波手腕發麻,幾乎握不?住長劍。


    “你想幹什?麽?!你以為……啊!”她尖聲喊叫道。


    隻聽叮叮一身清響,戚淩波的?長劍竟從劍尖起始,寸寸碎裂,直至劍柄。


    在眾人的?驚愕目光中,戚淩波手中很快隻剩一個光禿禿的?劍柄了,聽見周圍隱約有噗嗤輕笑,她又羞又惱。


    蔡昭僅僅側目看她,凜然之威,竟無?人敢嗬斥。


    ——雖然戚淩波當時?並未運功抵抗,然而這柄長劍是尹青蓮為愛女特意打造的?,亦是天下聞名的?利器,僅僅一顆小?石子就能將一把千錘百煉的?寶劍碎成渣,蔡昭修為可想而知。


    四麵各種下作的?目光頓時?收斂許多。


    “淩波師姐。”蔡昭頂著半邊紅腫的?臉頰,神色淡然,“挨你一巴掌是我客氣,你別把客氣當福氣了。再敢出言不?遜,這柄長劍就是你胳膊的?下場。”


    戚淩波心知自己討不?到好?,忿忿丟下劍柄,跺腳離去。


    戴風馳鄙夷道:“果然和魔教教主多混了幾日,滿身的?邪氣,對自家師姐口出威脅,哼,真是魔性深重!”


    宋鬱之心中一股無?名煩躁,隻覺自己適才作為不?及,還需蔡昭自己出手才喝退了戚淩波——為什?麽總是差一步!為什?麽自己不?能像那個魔教妖孽一樣,毫不?猶豫的?將周身安危都豁出去,隻是為了盡快見到心上?人!


    當下他斜劍一揮,直衝戴風馳手中長劍而去。隻聽砰的?一聲精鐵刺耳,兩劍相擊,戴風馳長劍從中折斷。


    宋鬱之冷冷道:“二師兄若要再說,咱們?師兄弟就來切磋切磋。”


    “你也威脅我?”戴風馳怒。


    “不?敢,隻是忽然想和師兄切磋了。”


    戴風馳隻好?怒遁。


    宋鬱之護著蔡昭繼續前?行,穿過一層層服飾各異的?六派弟子,穿過惡意與鄙夷織成的?目光刀鋒,蔡昭終於來到了端坐殿中的?各派掌門麵前?。


    她端端正?正?的?跪下,先?解下腰間的?豔陽刀,擺放在戚雲柯腳邊:“姑姑的?豔陽刀,是用來除魔衛道的?,我不?配用它。”


    然後解下左腕上?的?銀鏈,放在快要哭出來的?寧小?楓麵前?,“外祖父親自為我打造的?護心鏈,我用它救了魔教的?人,我也不?配用它。”


    最後拆下蔡平殊親自為她雕的?桃花簪,蔡昭披散長發,恭恭敬敬向五派掌門磕了三個頭,清聲道,“弟子蔡昭,欺師滅祖,勾結魔教,傷殘同門,不?敬尊長,實是罪無?可恕。今日誠心請罪,無?論何等?責罰,甘願領受。”


    此言一出,周圍眾人皆嘩然。


    他們?見蔡昭堂而皇之的?回來,不?是以為她打算苦苦哀求的?,就是以為她另有依仗,是來談條件的?,誰知竟是任憑處罰。


    別說數罪並罰,光是一項欺師滅祖就夠去半條命的?了。


    “昭昭,抬起頭來。”戚雲柯忽然出聲,“你這次回來,是想明白了麽?”


    蔡昭抬頭看去,那張慈愛厚道的?麵龐仿佛數日之內老了幾歲,頓時?心中愧疚難當。她哽咽道:“是,昭昭都想明白了。我舍不?下家人和師門。”


    戚雲柯白著一張臉點點頭。


    “昭昭,昭昭!”周致嫻心急如焚,“我娘,還有大伯母,她,她們?……”


    蔡昭微微一笑:“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此時?應該在路上?。”捉拿到各派家眷後,遊觀月應該是快馬加鞭趕來太初觀要挾的?。


    “你能肯定?”周致嫻顫聲問道。


    蔡昭看了看一旁同樣緊張的?楊鶴影和故作灑脫的?宋時?俊,微笑道:“致嫻姑姑,他們?一定很快會回來的?。”


    周致嫻鬆口氣,“好?,我信你。”


    “行了,現在來論罪吧。”李文訓神情威嚴冷峻,聲音猶如鋼刀刮刺般駭人。


    周圍先?是一陣靜默,隨後被嘈雜淹沒。


    倘若就事論事,欺師滅祖勾結魔教都是屬於殺生大罪,合該被清理?門戶。


    但鑒於蔡昭在營救過程中,並未鬧出人命來,往後退一步,也該被廢去一身修為。


    對於這個提議楊鶴影大聲讚同,一來他記恨蔡昭害大出洋相,二來想要提前?去掉一個了得的?來日之秀。


    蔡平春寧小?楓夫婦自然不?肯,直接耍賴要將女兒?帶走,看哪個敢攔。


    宋時?俊特別大度,表示誰年輕時?不?犯錯啊,反正?沒出人命,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話遭到李文訓的?激烈反對,家有家法,派有派規,倘若這次輕縱了蔡昭,以後別的?弟子也結交魔教傷殘師長同門,是不?是也可以輕輕放過了?


    在吵鬧聲中,周致臻輕輕來到蔡昭身旁,俯|下身子,低聲道:“昭昭,你姑姑……真的?喜歡那個人麽?”


    蔡昭側臉看去,不?過分別半個多月,周致臻既忽的?兩鬢斑白了。她心中難過:“喜歡過的?,但後來應該不?喜歡了——姑姑一直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周致臻自言自語道:“是呀,喜歡錯了人,就該趕緊放下,平殊就是這樣的?性子。”他搖搖頭,踉蹌離去。


    經過一日一夜的?爭執討論,最終的?結論是七記九陰透骨蟒鞭,隨後拘入萬水千山崖麵壁思過。起初蔡氏夫婦依舊不?肯,但蔡昭卻同意了——


    太初觀的?正?元殿塌了一半,五派掌門她挨個傷了個遍,更救走了魔教教主,這樣大的?罪行倘若輕輕揭過,裏裏外外幾千雙眼睛看著,以後北宸六派在江湖同道麵前?還怎麽義正?辭嚴。


    也仿佛隻短短半個多月,閑散自樂的?小?姑娘忽的?長大了。


    寧小?楓淒愴落淚。


    戚雲柯也讚成:“就讓昭昭受了這頓罰吧,受罰之後再有人恥笑羞辱她,拿這說事,就讓昭昭大耳刮子打回去。有功就賞,有過當罰,罰都罰過了,以後昭昭誰也不?欠了。”


    “師父……”蔡昭心中感激——她知道戚雲柯一定是聽說戚淩波為難自己的?事了。


    本來楊鶴影覺得這處罰太輕了,打算暗中聯係幾位有名望的?俠士來逼迫重罰蔡昭。誰知戚雲柯直接喝破:“沒有蔡平殊,你們?楊家上?下早被聶恒城練成屍傀奴了。楊門主,我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你的?妻兒?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楊鶴影隻好?悻悻作罷。


    戚雲柯唯唯諾諾時?,宋時?俊恨鐵不?成鋼,這會兒?戚雲柯氣勢十?足了,宋時?俊又有些酸溜溜的?,表示戚宗主好?大的?威風。


    次日傍晚,天色晦暗,陰風陣陣,正?是行刑之時?。


    太初觀的?刑架高大威嚴,頗有猙獰之狀。


    蔡昭身著白衣,雙膝跪倒,兩臂環抱巨大刑架,並以鎖鏈將兩腕連住。


    黃沙鋪平的?刑場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頭,除了六派弟子,還有許許多多江湖客。


    古往今來,人類的?興致都沒多大變化。


    在李文訓的?目光督促下,樊興家哆哆嗦嗦的?捧著一個冰晶玉盒過來,寒氣四溢的?盒子中是用來封穴的?冰針,根根細若纖毫,晶瑩剔透——蔡昭忽然想起了與當初要廢慕清晏修為時?那套粗大猙獰的?金針,果然天道輪回,她心中苦笑。


    樊興家帶上?冰蠶絲所製的?手套,開始給蔡昭封穴,一針玉枕,二針天柱,三針風門……修為到了一定程度的?高手,尋常皮肉傷根本無?關痛癢。


    是以行刑之前?,必須封住受刑者?的?九成功力,隻留一成功力護住心脈。既能不?把人活活打死,又能讓受刑者?無?法運功抵擋痛楚,充分受罰。冰針入體後,不?到半個時?辰就化了,那時?行刑完畢,受刑者?如果還有意識的?話,就可以運功自療了。


    到最後一處百會穴時?,樊興家咬了咬牙,微微側過身子,遮住李文訓的?視線,手上?一抖冰針就消失了。蔡昭察覺到異常,微微訝異的?側頭看去,隻見樊興家臉頰又紅又汗,既尷尬又心虛,不?等?蔡昭使眼色就一溜煙跑了。


    李文訓皺起眉頭,喃喃道:“才紮了幾根冰針就累成這樣,興家該多修煉了。”隨後,他也走開去取蟒鞭了。


    蔡昭趴在型架上?,闔起雙目——一股久違的?無?力感充溢全身。


    年幼時?嘴饞枝頭果子,需要吭哧吭哧爬上?高高的?大樹,探出圓圓的?小?身子去夠,下麵是大呼小?叫的?驚恐奴仆,後來的?她隻需掂幾顆小?石子,便能穿過濃密的?枝葉打下想要的?果子。


    年幼時?被關在屋裏罰寫字,粗重的?門栓和黃銅大鎖猶如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後來她指力所到之處,擰斷木栓銅鎖猶如齏粉。


    自她十?一歲修為突破後,再沒有過這種無?能為力的?笨拙感,真是奇妙的?感覺啊。


    這還是樊興家偷摸給她多留了一成功力,倘若慕清晏真的?被廢掉丹元經絡,一身修為盡毀,他會怎樣呢?他該有多害怕呀。


    啪的?一聲巨響,李文訓抖開長長的?九陰透骨蟒鞭,森森玄鐵所製的?刑具在陽光下閃爍著令人心寒的?光芒,整條蟒鞭形如一條漆黑巨蟒,不?但沉重尖銳,鞭身上?還遍布倒刺般的?鱗片,每一鞭下去都能勾拉出血赤糊拉的?皮肉,膽小?的?圍觀者?已?是兩股戰戰。


    “開始行刑!”李文訓大聲道,“第一鞭!”


    黑黢黢的?巨蟒在空中劃出一道扭曲毒辣的?弧形,重重落在女孩纖細的?背上?。


    “啊!”蔡昭發出短促的?尖叫。


    背脊仿佛被火炭燎出一道布滿血泡的?傷痕,劇痛和熾熱致使全身筋肉不?斷抽搐。


    舌尖嚐到血腥味後,她聽見寧小?楓的?尖叫,還有蔡平春激動的?爭論聲,仿佛是在要求將七鞭分開行刑。


    這怎麽可能呢?從古至今,九陰透骨蟒鞭的?刑罰從未分開執行過。


    下一鞭落下時?她不?能再叫了,她想,不?然爹娘會更擔心。


    “第二鞭。”李文訓穩穩的?喊道。


    ——“啪!”


    蔡昭怕再咬到舌頭,用力咬住上?臂的?衣袖,將瘋狂痛楚的?叫聲淹沒在層層衣料中,汗水打濕了額頭,滲入眼睛火辣辣的?疼。


    這次控製的?很好?,沒發出聲音。


    “第三鞭。”


    蔡昭嗚咽一聲,衣袖似乎撕破了。


    她好?像聽見母親悲戚的?哭聲——這聲音不?應該哭啊,這麽嬌俏討喜的?聲音,應該用來跟父親調笑,跟鎮民逗趣,跟兒?女惡作劇啊。姑姑護了她十?幾年,何曾讓她這麽哭過,爹爹,你快哄哄她。


    姑姑說,娘是天底下最善良可愛的?女孩子,我都隻能排第二呢。


    以娘的?出身家世,本可以逍遙快活一生,可她卻在天真爛漫的?年紀,為了守護姑姑,硬是在落英穀足不?出戶的?過了十?幾年。


    爹爹,我知道你也舍下了許多,你當我沒看見你偷偷翻閱叔祖父留下的?西?域遊記麽?


    等?我出師了,我就回去守著落英穀和小?晗,讓你陪著娘出去遊山玩水,好?不?好??


    我麽,我再也不?想出去了,就一輩子待在落英穀吧。


    “第四鞭。”


    蔡昭一陣抽搐痙攣,背部火燒一片,察覺不?出這一記抽在何處了。她覺得自己活像被架在火上?燒烤的?肉串,柴薪爆裂,尖利的?玄鐵倒刺劃開血肉,皮肉層層裂開。


    記得她八歲那年,第一次學著甩銀鏈時?,手背也劃出過一道深深的?血痕。


    姑姑還沒說什?麽,戚雲柯已?經哎喲連天的?衝了上?來,抱著小?小?蔡昭心疼的?不?行,還責怪蔡平殊太狠心,“孩子才幾歲,她還小?呢!”


    蔡平殊無?語:“當初我跟你結拜時?,怎麽沒看出你這麽婆婆媽媽。”


    姑姑說,她與師父之間真是彼此什?麽糗態都見過了——


    戚雲柯被母熊一巴掌拍去一塊褲料,露著半邊臀部滿林子逃命;女扮男裝的?蔡平殊被彪悍的?花娘逼到無?處可逃,隻好?剃頭表示要出家,誰知剛剃到狗啃狀,花娘卻移情別戀了。


    少年戚雲柯,以為這種嬉笑玩鬧的?日子是無?窮無?盡的?。


    可惜人到中年,他倆一個成了瑣事纏身的?青闕宗宗主,一個常年臥床,病骨支離,肆意歡笑江湖歲月遙遠的?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於是戚雲柯就將小?小?蔡昭放在肩頭,在小?姑娘清脆的?歡笑聲中滿街晃蕩,然後將外頭見到的?聽到的?趣事一樁樁講給家中的?蔡平殊聽,一室歡笑。


    可惜,昔日放在肩頭的?孩子,偷襲重傷了戚雲柯。


    “第五鞭!”


    蔡昭重重咬在嘴唇上?,唇肉裂開,鐵鏽味盈滿唇齒;她聽到了自己骨骼挪動的?聲音,是鞭傷至骨了嗎?仿佛是活魚被逐一拔掉鱗片一般,她感到背部的?皮肉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隻有皮下的?筋肉持之以恒的?痛楚扭曲著。


    她還聽見李文訓的?聲音,似乎沒之前?那麽穩了。


    為什?麽今天周伯父沒有來呢?


    姑姑說,年少時?的?周致臻真真是俊雅風致,難描難繪,不?知是多少女兒?的?夢中人。


    蔡昭忍不?住好?奇,既然如此,姑姑當初為何遲遲不?肯履行婚約呢?


    蔡平殊幽幽歎息,沒有回答,眼神鬱鬱幽遠。


    人為什?麽要喜歡錯的?人呢?


    要是姑姑能喜歡周伯父,是不?是後來的?遺憾都不?會發生了?


    和成為廢人相比,閔老太婆也不?是很難對付啊。


    那個慕正?揚,長的?什?麽樣?


    是不?是像他一樣,高高的?鼻梁,俊美的?眉眼,歡喜的?時?候嘴角含笑,眼神溫柔,氣惱的?時?候冷笑連連,一張嘴能氣的?人跳腳。


    “……第六鞭!”


    疼到極處,連聲音都發?


    ??出來,隻有幹裂的?唇間嘶嘶的?喘著氣。為什?麽,明明痛到指尖都麻痹了,依舊能感覺到心頭的?酸澀發堵。


    眼前?金星四溢,仿佛幼年夏夜乘涼時?亂飛的?螢火蟲。


    小?小?的?蔡昭將破皮的?小?手舉到姑姑眼前?,嗚嗚哭泣,“我那麽喜歡小?黃,它為什?麽要咬我,嗚嗚,我以後再不?喜歡小?貓小?狗了,嗚嗚……”


    姑姑聲音溫柔,“昭昭呀,喜歡不?是錯。倘若發覺喜歡錯了,想辦法改過來就是了。”


    “這個世間很美好?,永遠別因為害怕,就不?去喜歡了。”


    淚水湧出,蔡昭哽咽到無?聲哭泣。


    於是她想,實在太痛了,想些高興的?事吧——


    想想五月春深時?,落英穀漫天的?花海;想想晚霞初上?時?,從鎮頭到鎮尾的?飯菜香氣;想想冬雪累枝時?,全家人大笑著打雪仗……


    他不?會打雪仗。


    隆冬時?節的?瀚海山脈也是大雪及膝,然而他從沒打過雪仗。


    慕父好?靜,成伯年老,連十?三在外學武,他沒有同齡人,他的?童年無?多歡悅。


    雪嶺上?時?,她頑皮的?塞一把雪到他後頸時?,他呆呆的?竟不?知立刻捏雪球反擊。


    白雪皚皚的?山頭晶瑩剔透,他笑起來那麽歡悅,比豔陽還耀目明媚。


    他不?是壞人,她也沒有喜歡錯人。


    但是,他們?隻能到這兒?了。


    背後又是一陣淋漓的?劇痛。


    她視線模糊,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失去意識前?,她模糊的?想著,希望他以後夜裏在屋中留盞小?燈吧。


    不?要強撐著害怕入睡,那樣,容易做惡夢的?……


    “教主,咱們?趕緊走吧。”易容的?遊觀月緊緊扶住身旁高大的?男人,“若叫他們?發覺了,又是一陣凶險。”


    男子頎長的?身軀隱沒在寬大的?鬥篷下,行動間似乎有些踉蹌。


    觀刑的?人群外圍,到處都是這樣打扮的?江湖客,二人的?行跡並未引起別人注意,何況周遭還有許多混入人群的?部眾。


    慕清晏透過低垂的?鬥篷,死死的?盯著被解下型架的?女孩。


    她已?經昏死過去了。


    宋鬱之臉色鐵青的?衝在最前?麵,一把抱起了她,衝著在旁笑語的?戚淩波厲聲咆哮……


    “教主,我們?真的?得走了!”遊觀月擔憂的?四下張望,焦急的?不?行,“教主,屬下知道你擔憂昭昭姑娘,可眼下不?是時?候啊!瀚海山脈還有一攤子事要您主持大局呢!”


    慕清晏終於移動了腳步,遊觀月連忙扶著他迅速但不?動聲色的?向太初觀外走去,柳江峰則招呼周遭部眾悄悄退出。


    馬車顛簸了半日,眾人來到溯川之畔,那裏是等?待接應他們?的?大批人馬和高闊船艇。


    慕清晏走下馬車,轉頭對遊觀月道:“飛鴿傳書?唐青與王田豐,讓他們?起出瀚海山脈西?麓莊園中的?大部人手,去支援上?官浩男——如果他在反殺呂逢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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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觀月一愣,連忙應聲。


    “還有,傳書?十?三,叫他從戊字號地道中進去,看看能不?能給胡鳳歌收個全屍。”


    遊觀月本有些遲疑,見到自家主君淡然凝視的?眼神,忙拱手道是。


    “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們?別跟來。”


    慕清晏抽|出遊觀月腰間長劍,輕輕一揮,將接駁用的?竹排一劍劈成兩半,然後踏上?沒有繩索牽係的?那一半盤腿坐下,順著水流緩緩流了開去。


    不?知順水漂了多久,隱隱看見遊觀月等?人騎馬在岸邊小?心隨行。


    他將身軀展開,平平躺在小?半竹排中,手臂,腿腳,衣袍,長發,都浸入水流中。


    天色漸暗,皎皎的?月兒?爬上?枝頭。


    水流很是溫柔,閉上?眼睛,仿佛年幼病痛時?父親按在自己額頭的?手掌。


    父親是比這溯川水還溫柔清澈的?人。


    然而,他這一生,所想的?,所念的?,所願的?,沒有一件能成。


    四年前?,慕清晏對著父親的?屍身暗暗起誓,絕不?重蹈父親的?覆轍。


    他要大權在握,隨心行事,一人天下,無?人敢欺侮——


    彼時?的?十?五歲少年,以為那就是他唯一的?願望。


    直到在萬水千山崖的?山坳處遇見了她,他才知道,原來他一直想要一個人,一個像父親一樣能全心全意愛自己的?人。


    一個永遠不?會離棄他,一個隻屬於自己的?人,一個愛他到願意放棄自己心願的?人。


    江水清涼,緩緩浸透了順水漂流之人的?身子。


    此後,他要忘記她,像她離去的?背影那樣決絕。不?用著急,慢慢來,一點點忘記,總能全部忘記的?。


    溯川之水輕緩柔和,一波波漾來,仿佛輕輕撫摸額頭的?手指。


    他又想起了父親,不?過躲在馬車中逃亡的?日子中,也有一雙小?小?的?手反複按在自己高燒的?額頭上?,那滋味溫柔而刻骨……


    他將修長的?大手蓋在自己眼瞼上?,無?聲的?水珠順著他的?臉頰緩緩劃下。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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