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雲宅。


    雲揚跪在二門外。京城正值初春,和煦的暖陽,柔和地照耀下來。微風傳吹過,挾了些新鮮的草花香氣。雲揚抬目環顧四周,熟悉的庭院,熟悉的陳設,熟悉的氣息。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心中,充滿了安靜和甜蜜。


    門裏突然有些噪雜聲。雲揚睜開眼睛,看到雲老爺子在眾人的簇擁下,正從裏麵出來。老爺子走得急,旁人扶也扶不住,一路踉蹌著,讓雲揚看著都心驚。


    他滯了下,明白過來。急忙跪行幾步,迎了上去。一把接住急喘不已的老人。雲老爺子就勢一擁,把自己的三子摟在懷裏。


    老淚縱橫。


    嫂子玉環在一旁抹淚,“揚兒自上回出家門去醫病,父親就一直掛著,日夜憂思,病到了現在。現下可好了,揚兒無事,也回來了。父親的病也該快好了。”


    雲揚心中大慟,唯有不住地叩頭,“揚兒不孝,揚兒讓父親傷心。”


    雲老爺子哪看得下雲揚這樣,一把拉住他,瞧見雲揚額角都青了一片,心疼得又哭起來,“你這狠心的孩子,說走就走了……”想到雲揚回了本家前,還提出經要出族類,要在族譜裏除名,他就一陣陣地難受。


    雲揚無言以辯。父親本已經花白的頭發,已經全白,臉色蠟黃,形容枯稿,仿佛風燭殘年。這就是那個風采灼灼的大齊大儒?多日來的隱忍堅定,麵前這樣一個為兒子操心不已的父親麵前,全都破功。他像個孩子,摟住父親的腿,仰頭哭道,“父親,揚兒知道錯了,揚兒想回家,求您……讓揚兒回家,從今而後,膝前盡孝,揚兒再不敢有半點懺逆。”


    雲揚哭得全身發抖,一雙手緊緊扯著雲父衣襟,仿佛一鬆手,就會失去。


    真情流露,最是傷情。周遭的人都垂頭抹淚。


    玉環抱著孩子,先跪下,接著大家跪成一片。


    “父親”“老爺……”


    雲逸扶著搖搖欲墜的父親,心裏又喜又疼。果然聽雲父歎道,“傻孩子,你既叫我父親,又怎不是雲家人了?雲家族譜裏,尚好好地寫著三子雲揚哩……”


    雲揚心神俱搖,沒聽明白。


    雲逸在一旁又笑又憐,探手拉他起來,“父親本就最疼你,怎舍得把你除名。”


    “啊?”


    “父親說,根本沒把你從族裏抹出去。你還是他三子。”


    雲揚抹著滿臉的淚,半晌,清醒。


    驚喜地挑起眉,“真的?揚兒能回家了?”又轉頭看雲父,“父親原諒揚兒?”


    雲逸在心裏歎氣,好好的孩子,怎麽這回變鈍了?


    果然,提起原諒這茬,就聽雲父用杖咚咚杵地,“既認是雲家孩子,當知為父一直是怎麽教導你們的?聽你們雲伯回來講過你的一些做法,真真的讓為父難以置信。”


    雲逸和雲揚都嚇了一跳,彼此互望,不知道雲伯到底講了多少。


    “父親的信你也可以冒寫,真是淘得沒了管束。”雲父一條條地開始絮絮地數落。雲揚立起耳朵細聽了聽,都是他一些淘氣行徑,大事,雲伯不知道,自然不能說與父親。他抬目看雲逸一眼,見雲逸正鬆下口氣。雲揚挑起唇角,很規矩地垂下頭,“揚兒知錯,請父親責罰,揚兒以後不敢了。”


    雲父見他這樣可憐巴巴地認錯,早把這些氣扔在九宵雲外,誰家半大小子不淘氣?能平安回來就好。他一手拉著一個兒子,眼睛裏瞅著孫子,老懷甚慰,“好了,一家團圓了。先洗洗再吃飯,瞧你們倆這一身的土。”回頭看雲揚小臉上灰一道土一道的,不禁又憐惜起來,丟開雲逸,把雲揚拉到跟前,“軍中又苦又累,每次回來,都瘦一圈。”


    “呃?揚兒是長個呢。”雲揚拿眼睛看雲逸。


    雲父也拿眼睛看雲逸,“便不要再跟著逸兒了。隻在家好生休養,跟著為父一道治治學問,可好。”


    雲揚扶住父親,討好道,“是。揚兒跟著父親。”


    雲家三個兒子,獨雲揚學問最佳,資質最好,雲父一直視他為衣缽傳人。這回聽雲揚意思是願意棄武從文了,直被哄得高興,頻頻點頭,“吾兒肖我,吾兒肖我呀。”


    見雲揚一邊歡躍地扶著父親,一邊偷眼看自己,漂亮的眼睛裏,溢滿了光彩。雲逸被丟在一邊,哭笑不得。。


    這小子,哄人最有一套。見人說人話,慣會見風使舵的。


    看著一家人都圍在雲揚周圍噓寒問暖,雲逸嘴角柔和地翹起來。他負手站著,心中充滿了安祥與甜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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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


    雲家燈火通明。


    趙大帶著三個兄弟,過午便把雲家祠堂整飭了一下。


    夜色中,莊嚴的祠堂大門緩緩打開。


    雲父帶著兩個兒子,拜祀雲氏先人。


    一篇祀文是雲父命雲揚寫就。雲父下午看時,便大大稱讚了一番。這回,親自捧著讀了,又焚盡。祠堂內煙香繚繞。


    雲父起身,指著堂上一個牌位。


    雲逸和雲揚知道,那是他們大哥的靈位。便恭敬拜下。


    “我雲家長子已經為國捐軀,次子亦在戰陣上,奮勇殺敵,為國效力。唯餘三子,自小孤苦。十年成長,多少坎坷。敬禱雲家先祖,佑我大齊昌盛。佑我雲家平安。佑我二子三子,一生順意。”雲父蒼老的聲音,含著希冀。他仰頭看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心裏全是安慰。雖然失了一子,但上蒼憐惜,又有了雲揚。


    畢竟上天待雲家不薄。


    雲逸起身扶雲父坐下。雲揚跪正了。


    “揚兒,可還記得雲家家訓?”雲父問。


    “揚兒不敢忘記。”雲揚垂頭,恭敬。


    “揚兒不孝,讓父親操心。願領責罰。”雲揚抬目,看了看供桌上的家法藤杖。


    雲父也看了一眼,腦子裏翻出責他最狠那次。禮監司太監陰狠的嘴臉,並著雲揚血肉淋漓的樣子,他痛楚地閉上眼睛。哪裏忍得下心。


    示意雲逸拖過一張矮桌到雲揚身前。


    “便罰你默家訓百遍,供奉在祖先麵前。”


    “是。”雲揚眼裏有些濕。


    “每寫一字一句,便誠心思過一遍,從此行端舉正,再不可淘氣妄行。”


    “是。揚兒記得了。”雲揚跪坐下來,提筆蘸墨,落在紙上的,是他平日最不願費神的工筆正楷。


    雲父看了點頭,知道雲揚是在自責。


    “夜深了,便回房睡,每日過來寫寫即可。”雲父不放心,怕雲揚一直寫下去。


    “是。”雲揚一邊寫,一邊笑應。


    “父親,您歇著吧。”雲逸攙他起來。


    “嗯。”雲父看著雲揚寫了幾行,俱是一筆一劃。點點頭,走向門口,“逸兒,國丈那邊的事,怎麽定的?揚兒過了春播節,就二十了。先成家,後立業,別再耽誤了他……絮絮的話,漸行漸遠。


    雲揚寫了幾行字的筆一頓,一個墨點暈開。


    他聽不清雲逸是如何答的。心內一陣陣地痛。


    出了會神,揭去已經汙了的紙。重新閉目靜了靜神,再提筆工整地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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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


    清心居裏一片通明。


    戶錦從車上下來,走進院子裏。


    清心居的內侍宮女,一個不少,都跪在中庭。


    戶錦一驚。猛抬目,看見堂上主位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他震驚。


    幾步走進去屋子裏去,看見自己的母親,素娥郡主,正端坐堂上。


    “……母親?”戶錦好一會兒才緩過神,驚喜,傷感,這些情緒一齊湧上來。他跨前一步,顫聲,“母親。”


    素娥郡主也有些氣息不平。她勉力調整了一下情緒,衝兒子招招手。


    戶錦幾步走過來,貼著她膝跪下。


    每年見一次,二十幾年,才得見到二十幾麵,兒子就長大了。英氣勃發,高大挺秀。素娥顫著手指撫了撫戶錦的發。兩人都是一震。從沒彼此如此親近。


    “我兒也長大了。”素娥收回手指,指了指身側。戶錦目光轉過去,才發現,自己的皇後吉服,一大堆,因著太多,便都還放在那裏沒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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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


    “還記得母親對你提的唯一的要求是什麽?”


    戶錦有些哽,“一生一世一雙人。”


    素娥看他眼睛,“喜歡做中宮皇後?”


    戶錦有口難言,垂頭。


    “抬頭看著母親。”


    戶錦抬起頭,眼睛還濕著。


    “不喜歡進宮?”素娥鬆下口氣,“若是為著你父親,你大不可必如此委屈自己。他在朝中的事,自可在朝堂上解決。不必填你進來做這個犧牲。”


    “母親。”戶錦苦笑,誠不知郡主上是個直筒的性子,說話像倒豆子般。


    “不是您想的那樣簡單。”


    “我兒婚事,自是不能簡單。”素娥接過話茬,“聽說你身邊原有個女子。出身無妨,我兒喜歡便好。”


    戶錦搖頭,“母親,不是您想的那樣。”


    “不喜歡,你便自己挑也行。母親一生願望,便是要我兒一生一世一雙人,再不過身不由已的日子。”素娥說得動情,眼淚滾下來。


    戶錦驚詫。這樣一個性情中人,怎耐得下性子,一年就見唯一的兒子一麵。


    素娥郡主還在絮絮,“我兒莫擔心。平氏如今雖是太後,但她素來不敢跟我立眼睛。她女兒一出世,她就想和我們聯姻。我不願你去尚公主,才阻著你父親。這些年來,先皇待戶家如親眷,就是因著這一層。他們還肖想著你呢。母親每年都提醒你父親,不可答應。”


    戶錦聽著這些往事,對照一下,也震驚。原來有這樣內情。他不知道,不代表劉詡不知道,或許劉詡以為他已經知道。一連串的念頭一下子湧上來。戶錦頭疼欲裂,想到方才與劉詡的獨對,頓時無地自容。


    “好你個戶海,居然陽奉陰違。父親也是糊塗,好好的孩子,填進這肮髒地方,他們也忍心?”素娥說一道,又傷心又恨。


    “母親,父親疼惜錦兒的。”戶錦忙勸。


    “你是個孝順孩子,可是不能愚。”素娥情緒激動,“如今我才明白,戶海怎會真心疼你?怪我被他蒙敝了眼睛,錯信了他。把我好好個孩子,交由他手裏。瞧瞧,他竟為你安排了什麽?他若恨我也就罷了,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怎麽也忍得下心?”


    戶錦錯愕地聽著素娥郡主有些顛三倒四的話,心頭忽然有強烈的不安襲來。


    他順著素娥的手指向身後看。母親的那位侍君,一臉悲泣,站在那裏。隻一眼,戶錦便從他清俊的臉上看到了自己。戶錦如五雷轟頂,全身戰栗。


    “瞧瞧。這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明白了?傻孩子,母親一開始便錯了,累得你受這委屈。你便跟母親回南海吧,咱們一家三口,便永遠在一起。”


    戶錦僵著身子站起來。耳邊都是素娥郡上的哭聲。


    他顫著手指,指了指身後的人,“侍君大人請扶住母親。”


    那人怔了半晌,醒悟過來,忙走過來,扶住搖搖欲墜的素娥郡主。


    戶錦看著那人的麵龐,出了會神。


    “錦兒……”


    戶錦閉目,淚硬壓回心底。


    “母親,侍君大人。錦兒想說,生恩重,養恩更重。錦兒待兩位和父親,是一樣的孝敬。入宮,是父親安排,錦兒也曾不願。若母親早說……”戶錦哽住,早在點將台上那一見之前,你便告訴我實情,該多好。


    一見,便是終生了。


    戶錦眼裏寫滿了悲傷,“錦兒已經盟過誓言,請母親寬恕,錦兒不能隨您回南海。”


    素娥驚詫地看著戶錦,半晌醒悟,“錦兒,難道你……”


    戶錦抿唇,麵色蒼白。


    “不是您想的那樣。”戶錦垂下目光,平靜地說,“兒與陛下,訂下盟誓,願輔她中興大齊。兒也是自己有這個抱負,望母親成全。”


    知子莫若母,哪怕彼此陌生。素娥細致地打量著戶錦,頓時全明白了。淚如雨下。


    在這場權與情的搏弈裏,誰先動了真情,誰便先萬劫不複。她的錦兒,她的寶貝,叫她如何不疼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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