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沒有再回來。


    等大長秋來通稟的時候我才知道, 他與蘇恒說完話就已經離開了。


    雖然早料到他心裏怨我,卻還是沒有想到他會做得這般決絕。我們從小到大十餘年的情誼, 竟不能讓他有半分心軟。


    不過,表哥這般表態倒也明晰。我也已經無需再問他, 舅舅的戰死究竟有些什麽樣的□□。


    ……必然就是我猜想的那般情境。


    ——哪怕他是我的舅舅,蘇恒到底也還是不能容他活著。


    他對我所謂的憐憫和愧疚,其實也就隻有這種程度而已。


    身上越發的疼起來。疼得忍受不住時,也就放任自己落了幾滴眼淚。想了想,又暗笑自己哭給誰看呢。而淚水竟也因此止住了。


    手上略有些抖,卻還是理得好發鬢衣裳。我便依舊斜靠上美人榻,不教人看出我的軟弱來。


    清揚得了傳喚, 很快便來了寢殿。今日她看上去稍有不同, 紗衣清透,動靜婉轉,像是盛夏竹蔭間吹過的清風。麵上也薄施粉黛,雙頰微紅, 新月似的雙眸裏柔光似水。承自顧沈兩家的教養舉止裏, 也多了些柔婉與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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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稍微有些愣神,她這般情態,倒有些少女意動的嬌羞。


    隻不知是想到了誰。


    我對她揮了揮手,道:“過來給我切切脈。”


    清揚素來是能保有本真的,依舊從容在我跟前跪坐下,為我扶脈,一麵問道:“娘娘是覺得哪裏不適?”


    我說:“這幾日下腹墜痛。”


    清揚便不再言語, 隻默默扶脈。許久,方對我說:“不礙。娘娘體寒,又心思玲瓏,輕易勞神。原本就比別人艱難些的。”


    我說:“眼看便要兩個月了,還是險象不斷。我心裏安穩不下來。我這邊常年病著,湯劑也用得多,你給我看看,可有什麽妨礙。”


    便命人把這兩個月用過的方子給清揚看。


    清揚一張張揭過去,細細的看完了,終究還是把表哥給我開的解毒方子挑出來,道:“這一份民女記得,上個月娘娘就停了藥。”


    我便有些不安:“是。”


    清揚道:“其餘的藥劑都平溫,不傷胎的。這一份裏倒是有天麻,然而也不是什麽虎狼之藥,動不了根本。”


    我便略略安心下來。


    清揚又想了想,懇切道:“民女說句僭越的話。”


    我點了點頭。


    她便說:“娘娘還年輕,又有了小殿下。能再添喜慶自然是好的,便是不能,也還來日方長。民間有俗語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心中驟然不悅,“你說什麽?”


    清揚頓了頓,道:“——娘娘該放寬了心思,不必患得患失。”


    我不由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已然鬆懈下來,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人人都勸我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然而他們都不明白,這個孩子是不同的。便是拚了性命,我也想好好的把她生下來。


    我曾親眼見她活過。對我來說,她和韶兒是一樣的,也許比韶兒還要招人疼些。她在我最孤家寡人的時候出生。我被休回家去,身邊也隻帶著她和紅葉。在晴雪閣裏最難熬的那幾年,她一直都陪在我的身邊,我親眼看著她一點點長大,看著她怎麽艱難的學著走路,學著說話……


    而如今,也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她曾經活過。如果連我也不能讓她活下來,還有誰會記得她。


    紅葉跟著蘇恒回來。


    許是天光晴透了的關係,她的麵色看著略有些發白。


    至於蘇恒,我是不指望能從他臉上看出什麽的。他有謝安石的修為,當他不想時,便是生生把他的心沾酒剜出來,他也未必有半分動容。我對他察言觀色了這麽些年,結果也隻是確認了他的美色罷了,從來都不敢說自己揣摩對了他的心思。


    便依舊慢悠悠的做著針線,對紅葉道:“你去庫裏挑些布樣來,要吉祥的花色——花鳥最好。”


    紅葉應諾去了,蘇恒便踱過來,在榻前站著,靜靜的看著我做活。


    我笑道:“你擋了光。”


    他便往旁邊讓了讓,早有宮女搬了鼓凳過來,他就勢坐下,依舊沒有說話。


    他的手放在膝蓋上,映著明光,白玉般瑩潤。我便想到新婚夜裏,他執一柄玉如意來挑我的蓋頭,他的手是真的比玉同色。


    我便放下針線,去撥弄他的手指。他先是老老實實的任我撥弄,片刻後便坐到榻上來,從背後攬了我,揉捏著我的手指,“你不能勞神,便少做這些。”


    他手上有些薄薄的繭子,然而我的手也並不柔滑,隻怕比他的還粗糙些。


    我說:“閑極無聊,總得找點事,打發時光。”


    他便摩挲著我的耳鬢,調笑道:“朕召之即來,給你解悶可好?”


    我笑道:“臣妾不敢與萬民爭利,國事要緊。”


    他說:“……許朕就想做個昏君呢?”


    我便搖了搖頭,“那也不能是因為沈含章。”


    他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拿起我剛剛方向的活計,在我耳邊低聲問道:“是給肚子裏的孩子做的?”


    我笑道:“不是。是給陛下繡的……已經有些年沒有給你做過這些東西。看你配著別人編的絛子,用著別人繡的帕子,心裏總是別扭。”


    他便頓了頓,身上貼的近了,聲音便有些低啞,“你不喜歡,朕便再也不用了。”


    我笑道:“用也還是要用的,我一個人可做不了這麽些……”


    他便說:“慢慢做,來日方長。”頓了頓,又說,“孩子也是。等你養好了身子,我們再養很多個孩子。”


    我心裏一時有些不妙的預感,便截了他的話,笑道,“嗯。我覺著這次會是個女孩兒呢,長得像三郎多一些,日後定然是個美人,隻怕比景兒還要好看些……就叫她婉清怎麽樣。”


    蘇恒沉默了許久,才搖了搖頭,說,“不好,‘婉如清揚’,你殿裏已經有了清揚。”


    我說:“若有人用過便不好,後人要怎麽取名字?不礙的。”


    蘇恒隻說:“還早呢,也不必著急。”


    外間有事,蘇恒並沒有久留。


    我心裏已對他生了警惕,立刻便命人去傳紅葉來,去傳話的人卻說,紅葉不在庫房。


    入了夏,天氣也變得不可琢磨,過了午膳不久,外間忽然便起了一陣風。穿堂而過,蓄滿了水汽,竟有些涼意。


    而後不及反應,天上便滾墨似的堆起了烏雲,隻眨眼功夫,雨幕便鋪天蓋地落下來。


    一時空氣裏滿是泥土清腥的味道。天地都被嘩嘩的雨聲淹沒了。


    紅葉依舊遲遲不歸。


    我心裏便有些不安,將椒房殿一幹人都差遣出去尋她。


    明明還是正午,天色卻黑得像是子夜。天際翻滾著雷鳴,有些隱隱的壓抑。


    珠簾想起來時,我忙起身去看,卻是清揚抱了韶兒來。雷聲震起來,韶兒便抱了頭縮進清揚懷裏,兔子般動也不動。我伸手去接他,道:“韶兒。”


    他“嗚”的一聲便撞進我懷裏來,小聲道:“娘。”


    我抱了他在床上坐下,便有些無奈。他這個怕雷的毛病,實在是太柔弱了些。


    一道明紫色的閃電亮起來,片刻後,雷鳴如巨斧劈下來。我掩了韶兒的耳朵,他卻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也來蓋我的耳朵。黑漆漆的貓眼裏染了些水汽,卻一片清亮。


    我不由便微笑起來,俯身親了親他。


    殿裏伺候的人都差遣了去找紅葉,禦藥房那邊送來安胎藥,隻差一個灑掃的小宮女進來呈遞。許是不曾進過內室的關係,一路上戰戰兢兢的垂著頭,連步子都有些抖。清揚看她端不利索,便抬手接過來,她忙腳步匆匆的退出去。


    清揚接到手裏,卻不急著進呈,一時隻是看著那湯汁。


    我說:“是安胎藥,呈上來吧。”


    清揚垂了眸子,道:“是。”上前時卻不知怎麽的,竟踩了裙子。一碗藥全扣在了地上。


    正巧有一道雷劈下來,那閃電映得她麵色蒼白,表情卻如常的平淡。她說,“民女一時失手,娘娘贖罪。”


    我說:“不礙。再命禦藥房呈一道進來吧。”


    她說:“民女去取。”


    她起身退下時,珠簾再一次被撥開,紅葉跟水裏撈出的人似的,濕淋淋闖了進來,看到清揚手裏的空碗,便默然的閉上眼睛,雨水順著她的臉頰落下來。她大概再也站不住,軟軟的滑坐下來。


    我忽然便明白了什麽。


    除了懷裏的韶兒,四麵忽然都變得石頭般冷硬。


    我說:“清揚,你先帶韶兒回去。”


    韶兒圈了我的脖子不說話。


    我便笑道:“韶兒乖,娘親待會兒去看你。”


    韶兒把頭埋進我肩膀。怎麽都扯不開。我便歎了口氣。我訝異於自己的平靜,平日裏一些小事都要糾結於懷,此刻卻連半分情緒都無。仿佛早已麻木了一般。


    我說:“清揚,你去取藥。”


    清揚腳步頓了頓,卻還是領命去了。


    我便對紅葉說:“那藥我還沒吃。你且去沐浴,不要著了涼。無論是什麽事,都先平複了心境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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