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有了身孕的關係, 平日裏不會去想的事也忍不住糾結。


    明明知道,一輩子都不再跟衛秀這種人打交道才好, 但他就這麽老老實實的悄無聲息,反而更讓我疑神疑鬼。竟一時覺得與其懸在心裏, 還不如幹脆與他開誠布公見一麵。


    我心裏已認定了,他這趟來勢必要找我麻煩。這心思很偏執,因為衛秀好歹是李玨的內弟,在蜀郡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世家無私交,他此來長安必定與蘇恒伐蜀有關。而我跟他隻不過是年少時的情分。孰輕孰重不辨自明。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衛秀行事真的這麽合乎情理,那他也就不是衛秀了。


    因此還是沒忍住, 問紅葉:“衛秀那邊可有什麽消息?”


    紅葉道:“小姐可是因為今日夫人們不說秀成少爺的事, 心下疑惑?”


    我點頭,她想了想,又說:“奴婢猜著,秀成少爺可能是尋了別的門路。讓夫人們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我便覺得有些意思, 笑望著她。看樣子, 她似乎是不打算瞞著我了。


    紅葉又抿了抿嘴唇,漆黑的睫毛扇動,凝視了我,問道:“小姐心裏麵,可對秀成少爺有所記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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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是我說心中牽掛,她應該也會告訴我。但十有八九會憂心忡忡,不知該勸我對衛秀死心還是該憂我對蘇恒貳心吧。


    我就對她說:“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少年的情分也可堪追憶。不過說到底,自他娶了李琳,兩家剩下的也就隻有舊日情分了——就是舊日的情分,十年間也夠消磨殆盡的。單憑這些,你說他有什麽值得記掛的?”


    我對衛秀,有的更多的是戒心。要說情分,不能說沒有,但剩的也不多。


    紅葉垂頭又想了想,終於還是對我道:“……太後給陛下縫的夏衣,用的是上品蜀錦。”


    我先是一愣,繼而竟覺得好笑。隨即也就真笑了起來。


    如果衛秀改走太後那邊的門路,公侯夫人們自然不敢再在我這邊替他說項。畢竟,我與太後不合在朝中也不是什麽秘密。


    沈家和衛家有姻親,在朝中有沈君正,在後宮有沈含章。任誰都會想,衛秀要見蘇恒,必然從沈家著手。而沈家式微,正需要衛家這種背景深厚的盟友。若再能因衛秀在伐蜀一時上立下頭功,也可扭轉頹勢。所以人人都以為沈衛兩家是要借此事複合了。


    但這些情理中的事,實際上卻完全行不通。


    因為哥哥他一心想將沈家摘出是非之外,而衛秀心思叵測,衛家立場也曖昧,正是禍亂的淵藪。蘇恒對衛秀也心懷忌憚,縱然一時顧全蜀郡的形勢,善加接納,日後也必定還有跟他清算的時候。以沈家今日在朝中的處境,哥哥自然避之不及。


    何況我跟衛秀之間,是要避嫌的。


    衛秀來長安才幾日,就已經看透了沈家的立場。而且就算放棄了沈家,他去找的也不是楚平、吳世琛,而偏偏是太後。隻能說衛秀真不愧是衛秀。


    我一時又想到蘇恒肅清宣室殿的事,不知跟衛秀究竟有多少關係。


    ——畢竟是連紅葉都能看出來,以蘇恒的聰明不會猜想不到。何況,太後既然收了衛秀的禮,大約總是要替他說兩句話的。


    蘇恒忌諱後宮幹政,也不單單針對我。


    偏偏衛秀此來長安意義重大,縱然蘇恒厭惡他找上太後,怕也隻能順水推舟。


    ——要說做事招人厭煩,還真沒有誰能比得過阿秀。蘇恒想必又被他惡心得不輕。


    我心裏一時竟有種陰暗的快慰。


    蘇恒壽誕過去有段日子了,各地來給蘇恒賀壽的諸侯們也漸漸都離開長安。


    表哥來長安十餘日,隻在給蘇恒上表謝賞時提了句“皇後”,其餘對我無片言存問。


    ——若舅舅當真死在蘇恒的手裏,他對蘇恒的恨意自然比我還要深十倍百倍。隻怕連著我和韶兒一並埋怨了也未可知。我對他有愧,想見他,卻又怕真的見著他。因此就這麽拖延著。


    眼看他又要遠行。這一走,還不知幾年才能再相見。


    就此成了永訣,也是可能的——重生一遭,我卻並無些許長進,很覺得自己的結局也許會比上一世更慘烈些。


    卻不想,臨行前,竟是表哥先上表要見我。


    而蘇恒準了。


    算起來,我與表哥也有四五年不曾見過了。


    他生性沉默懦弱,與舅舅全然不同,在官場上毫無上進之心,在軍事上也無半點興致。舅舅總是說他不成材,說我一個姑娘都要比他更有舅舅的氣魄。然而舅舅心裏邊還是疼愛他的。知道他酷愛醫道,行軍每至一處,都必然為他搜羅醫案、秘方,快馬加鞭送回去。


    舅舅不曾逼他習武,也不曾逼他讀書。任由他混跡鄉間,替人施針贈藥。


    想必那個時候,舅舅也是想著,萬一自己遭遇什麽不測,一個無能的子弟與其上進,反而不如懦弱無爭些更能得保平安吧。


    表哥婚配比我早兩年,可惜表嫂也是個天不假壽的。五年之前,蘇恒與舅舅西征長安的緊要關頭裏,表嫂病死,表哥獨自留在邯鄲沈府操持。因他力主喪儀從簡,與姻親鬧起來。表嫂的出身自然不能和他比,然而她的異母哥哥們卻還是欺他懦弱,就在表嫂的靈前,曆數他的薄情。


    表哥卻隻回了一句話,“我想著,這屋裏真心為她難過落淚的,怕也隻有我一個人。那些騙人的嚎哭聲,她是不樂意聽的。”然而他已說了這麽誅心的話,卻並不堅持自己的做法。


    府上為少夫人的喪禮忙碌,表嫂的家人在府上饕餮,儼如主人。表哥一個人去了廟裏,為亡妻誦經。


    母親看不過去,叫了府上家奴去訓話。而後一個家奴出麵,輕鬆就將表嫂的家人嚇得戰戰兢兢,再不敢妄為。表哥身為邯鄲王孫,卻連家奴能做的事都做不成,可見庸弱。


    但母親還是說:“遠兒是個不合群的,但大約再沒有誰比他更本心真切的了。”


    舅舅出征匈奴前,也曾托我為他再尋一門好親。彼時隴西名門剛剛歸順蘇恒,連平陽也嫁給了李遊,我想著,就讓他從周、李兩家挑一個淑媛娶了。一來也算是門當戶對,而來也便於日後經營富貴。


    那日表哥是如何回絕我的?


    似乎是……“等父親回來做主。阿貞,等父親回來,我便什麽都聽你的。”


    想來那個時候他便已料到了什麽。


    自然,舅舅沒有回來,我也再沒有見過表哥——隻怕當日我取笑他的時候,他正在心裏恨我薄情無知。


    這幾年間也許並不是他不能見我,而是不願見我。


    我心裏忐忑著,便有些坐不住。


    然而越是坐不住時,便越覺得椒房殿空曠而冷寂。雕窗榧案,白玉明珠,鏡中倒影的繁華,香爐裏騰起的芬芳,一時竟都虛渺了。四麵伺候的宮娥們晚霞似的紗衣飄若浮雲,紅葉在我耳邊的低語一時也像回聲一般空蕩。


    我抬手扶了額頭。手指冰冷而額上滾燙。微微有些頭暈。


    謁者令進來通稟的時候,才終於又回過神來。


    蘇恒和表哥一道走進來。我心中一時失望,忙笑著起身迎上去,對蘇恒行禮。


    表哥就垂了頭,安安靜靜的立在蘇恒的身旁。便是對我見禮,也是一脈的疏遠和避諱。


    蘇恒也並不與我來虛的,直言:“你身上的宿疾,新息侯已找到了療法,讓他為你診診脈。”


    我忽的想起那日蘇恒對我說的,我身上的毒,他已讓表哥帶了人前去尋找解藥。


    原來表哥今日來見我,也並非出於兄妹之情,而純粹隻是交差來了。


    眼睛一時又酸澀起來,我垂了頭,道:“陛下,臣妾與新息侯多年未見,今日想在椒房殿擺一道家宴。”


    蘇恒停頓片刻,笑道:“你隻管吩咐人準備著,朕一會兒替你宣大農令來。先診脈吧。”


    表哥卻說:“謝娘娘賜宴,隻是娘娘身上有疾,不好操勞,也不便沾染酒氣。臣不敢叨擾。”


    我說:“表哥——”


    他忙跪下來,語氣卻是淡漠的,“臣不敢當,娘娘折殺為臣了。”


    我心中霎時冰冷,連頭暈也減輕了不少。那些纖巧的情緒一時便散盡了。


    蘇恒默然扶我坐下。表哥便垂了頭跪下來,為我扶脈。


    片刻後,他對蘇恒躬了躬身,道:“娘娘身上並無大礙。請稍事休息,容臣去寫藥方。”


    蘇恒起身跟了他出去。


    我給紅葉使了個眼色,她便也跟了去研墨。


    紅葉很快便命人抄了方子回來,她自己卻遲遲未歸。


    隻是一副保胎藥。


    上一世表哥開給我的方子,之前我一直吃著。但自從懷了婉清,便不敢再胡亂吃藥,因此也停了有些日子。


    此刻心裏卻忽然不安起來。表哥為什麽不直接開給我那一副?我想了很久,也隻能想出一個理由。


    ——恐怕是那副藥於我腹中的孩子,大有妨礙。


    小腹一時又墜痛起來。


    我伸手捂住了,仔細的回想自己最後吃那一副藥是什麽時候,可是慌亂中一時竟算不出是在受孕前還是後。


    冷汗很快便浸透了衣衫。我命人將清揚喚來,一麵安慰著自己——清揚看過那副方子,她隻對我說我胎像不穩,飲食、湯藥要比常人更小心些,卻並不曾特別提點我戒停那副湯藥。


    所以,也許不是那麽嚴重的事。


    但是不可否認的,上一世我懷著婉清,並沒有過這許多險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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