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很小時開始,我就想當藝術家。藝術家穿著燈芯絨的外套,留著長頭發,蹲在派出所的牆下——李家口派出所裏有一堵磨磚對縫的牆,顏色灰暗;我小舅經常蹲在這堵牆下,鼓起了雙腮。有些時候,他身上穿的燈芯絨外套也會鼓起來,就如渡黃河的羊皮筏子,此時他比平時要胖。這件事留給我一個印象,藝術家是一些口袋似的東西。他和口袋的區別是:口袋絆腳,你要用手把它挪開;藝術家絆腳時,你踢他一下,他就自己挪開了。在我記憶之中,一個灰而透亮的垂直平麵(這是那堵牆的樣子)之下放了一個黃色(這是燈芯絨的顏色)的球,這就是小舅了。


    在派出所裏能見到小舅。派出所是一個灰磚白牆的院子,門口有一盞紅燈,天黑以後才點亮。那裏的人一見到我就喊:“啊!大畫家的外甥來了!”有種到了家的氣氛。正午時分,警察在門邊的小房間裏煮切麵,麵湯的氣味使人倍感親切。附近的一座大地咖啡館裏也能見到小舅,裏麵總是黑洞洞的,不點電燈,卻點蠟燭,所以充滿了嗆人的石蠟味。在咖啡館裏看人,隻能看到臉的下半截,而且這些臉都是紅撲撲的,像些烤乳豬。他常在那裏和人交易,也常在那裏被人逮住,罪名是無照賣畫。小舅常犯這種錯誤,因為他是個畫家,卻沒有畫家應有的證件。被逮住以後,就需要人領了。派出所周圍有一大片商店,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建造的大頂子瓦房。人行道上還有兩行小銀杏樹,有人在樹下生火烤羊肉串,烤得樹葉焦黃,景色總像是秋天;後來那些樹就死掉了。他住的地方離那裏不遠,在一座高層建築裏有一間一套的房子——那座樓房方頭方腦,甚是難看,樓道裏也很髒。不管你什麽時候去找——我舅舅總不在家,但他不一定真的不在家。


    我舅舅是個無照畫家,和別人不同的是,他總在忙些正事。有時他在作畫;有時他賣畫,並且因此蹲在派出所裏。他作畫時把房門鎖上,再戴上個防震耳罩,別人來敲門聽不見,打電話也不接,獨自一人麵對畫架,如癡如狂。因為他住在十四層樓上,誰也不能趴窗戶往裏看,所以沒人見過他作畫,除了一個賊。這個賊從十三樓的陽台爬上來,打算偷點東西,進了我舅舅的客廳,看到他的畫大吃一驚,走過來碰碰他說:哥們兒,你丫這是幹嗎呢?我舅舅正畫得入迷,嗚嗚地叫著說:別討厭!老子在畫畫!那個賊走到一邊蹲下看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走過來,揭掉小舅左邊的耳罩說:喂!畫可不是這種畫法!我舅舅狠狠地搡了他一把,把他推倒在地,繼續作畫。那人在地上蹲了很久,想和我舅舅談談怎樣作畫的問題,但始終不得機會,就打開大門走掉了,帶走了我舅舅的錄像機和幾千塊錢,卻留下了一張條子,鄭重告誡我舅舅說:再這樣畫下去是要犯錯誤的。他自己雖然偷東西,卻不忍見到小舅誤入歧途。作為一個善良的賊,他對失主的道德修養一直很關心。我舅舅說,這條子寫得很煽情——他的意思是說,這條子讓他感動了。


    後來有一天,我舅舅在派出所裏遇上了那個偷他東西的賊:他們倆並排蹲在牆下。據我舅舅說,那個賊穿了一雙燈芯絨懶漢鞋,鞋上布滿了小窟窿。此君的另一個特征是有一頭亂蓬蓬的頭發,上麵全是碎木屑。原來他是一個工地上的民工,有時做木工的活,這時候頭發上進了木屑;有時候做焊工的活,這時腳上的鞋被火花燙出了很多洞;有時候做賊,這時候被逮住進了派出所。我舅舅看他麵熟,但已不記得他是誰。那個賊很親熱地打起了招呼:哥們兒,你也進來了?我舅舅發起愣來,以為是個美術界的同行,就含混地亂答應著。後來賊提醒他道:不記得了?上回我到你家偷東西?我舅舅才想了起來:啊!原來是你!Goodmorning!兩人很親切地聊了起來,但越聊越不親切,最後打了起來;原因是那個賊說我舅舅滿腦子都是帶顏色的豆腐渣。假如不是警察敲了我舅舅的後腦勺,小舅能把那個賊掐死;因為他還敢說我舅舅眼睛有毛病。實際上我舅舅眼睛是有外斜視的毛病,所以惱羞成怒了。警察對賊在藝術上的見解很讚成,假如不是他屢次溜門撬鎖,就要把他從寬釋放。後來,他們用我舅舅兜裏的錢給賊買了一份冰激淩,讓他坐在椅子上吃;讓我舅舅蹲在地下看。當時天很熱,我舅舅看著賊吃冷食,饞得很。


    我常上派出所去領小舅,也常在派出所碰上那個賊。此人是唐山一帶的農民,在京打工已經十年了。他是個很好的木工、管子工、瓦匠,假如不偷東西,還是個很好的人。據說他溜進每套房子,都要把全屋收拾幹淨,把漏水的龍頭修好,把廚房裏的油泥擦幹淨,把垃圾倒掉;然後才翻箱倒櫃。偷到的錢多,他會給檢查機關寫檢舉信,揭發失主有貪汙的嫌疑:偷到的錢少,他給失主單位寫表揚信,表揚此人廉潔奉公。他還備有大量的格言、人生哲理,偷一家、送一家。假如這家有錄像帶,他都要看一看,見到淫穢的就帶走,以免屋主受毒害。有些人家錄像帶太多,他都要一一看過,結果屋主人回家來把他逮住了。從派出所到居委會,都認為他是個好賊,舍不得送他進監獄,隻可惜他偷得太多,最後隻好把他槍斃掉,這使派出所的警察和居委會的老大媽一齊掉眼淚。這個賊臨死還留下遺囑,把屍體捐給醫院了。我有個同學考上了醫科大學,常在福爾馬林槽裏看到他。他說,那位賊兄的家夥特別大,躺在水槽裏儀表堂堂,絲毫也看不出是個賊,雖然後腦勺上挨了一槍,但不翻身也看不出來。每回上解剖課,女生都要為爭他而打架。


    我舅舅犯的隻是輕罪,但特別的招人恨。這是因為他的畫誰也看不懂,五彩繽紛,誰也不知畫了些什麽。有一次我看到一位警察大叔手拿著他的畫,對他厲聲喝斥道:小子——站起來說話——這是什麽?你要是能告訴我,我替你蹲著!我舅舅側過頭來看看自己的作品,又蹲下去說:我也不知這是什麽,我還是自己蹲著好了。在我看來,他畫了一個大漩渦,又像個鬆鼠尾巴。當然,哪隻鬆鼠長出了這樣的尾巴,也實屬可恨。我舅舅原來是有執照的,就是因為畫這樣的畫被吊銷了。在吊銷他執照之前,有關部門想做到仁至義盡,打出了一個名單,上麵寫著:作品1號,“海馬”;作品號,“袋鼠”;作品三號,“田螺”;等等。所謂作品,就是小舅的作品。引號裏是上級給這些畫起的名字。冠之以這些名目,這些畫就可懂。當然,那些海馬、袋鼠和田螺全都很古怪,像是發了瘋。隻要他能同意這些名稱,就可以不吊銷他的執照。但小舅不肯同意,他說他沒畫海馬和袋鼠。人家說:你不畫海馬、袋鼠也可以,但總得畫點什麽;我舅舅聽了不吭氣也罷了,他還和人家吵架,說人家是SB。所以他就被從畫家隊伍裏開除掉了。


    如你所知,我的職業是寫小說。有一次,我寫了一個我大舅舅的故事,說他是個小說家、數學家,有種種奇遇;就給自己招來了麻煩。有人查了我家的戶口存根,發現我隻有一個舅舅。這個舅舅七歲上小學,十三歲上中學,美術學院油畫係畢業,現在是無業遊民。人家還查到他從小學到中學,數學最好成績就是三分,如果他當了數學家,無疑是給我國數學界抹黑。為此領導上找我談,交給我一個故事梗概,大意是:我舅舅出世時,是一對雙胞胎。因為家貧難養,就把大的送給了別人。這個大的有數學才能,也能編會寫,和小舅很不同,所以他和小舅是異卵雙胞胎。有關這一點,梗概裏還解釋道,我過世的姥姥是山東萊西人,當地的水有特殊成分,喝了以後卵子特別多。就因為是萊西人,我姥姥像一條母黃花魚。領導上的意思是讓我按這個梗概把小說改寫一下,但我不同意——我姥姥帶過我,我和她感情極深。我還以為,作為小說家,我想有多少舅舅,就有多少舅舅,別人管不著。我因此犯了個錯誤,被吊銷了執照——這件事已經寫過,不再贅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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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領小舅的年代,我媽也在世。我舅舅有外斜視的毛病,雙眼同時往兩邊看,但比胖頭魚的情況還要好一些。我媽的眼睛也是這樣。照起鏡子時,我媽覺得自己各方麵都漂亮,隻有這雙眼睛例外,她抱怨自己受了小舅的拖累。因為她比小舅先生出來,所以誰受誰拖累還不一定。她在學校裏教書,所習專業和藝術隔得很遠,但作為小舅的姐姐,我媽覺得自己應該對他多些理解,有一次說,把你的畫拿來我們看看。小舅卻說:算了吧,看了你也不懂。我媽最恨人說這世界上還有她不懂的事,就把盤子往桌子上一摔說:好,你請我看也不看了!你最好也小心一些,別出了事再讓我去領你!小舅沉默了一會兒,從我家裏走出去,以後再也不來。去派出所領小舅原是我媽的義務,以後她就拒絕履行。但是小舅還照樣要出事,出了事以後放在派出所裏,就如郵局裏有我們的郵件,逾期不領要罰我們的錢。所以隻好由我去了。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渴望愛情。我的第一個愛人是小舅。直到現在,我還為此而難為情。我舅舅年輕時很有魅力,他頭發烏油油的,又濃又密,身上的皮很薄——他很瘦,又很結實,皮膚有光澤;光著身子站著時,像一匹良種馬,肩寬臀窄,生殖器雖大,但很緊湊——這最後一點我並不真知道。我是男的,而且不是同性戀。所以你該去問小舅媽。


    小時候我長得細胳臂細腿,膝蓋可以往後彎,肘關節也可以往後彎;尖嘴猴腮,而且是包莖。這最後一點藏在內褲裏麵看不見。我把小舅從派出所裏領了出來,天氣很熱,我們都出了一身臭汗。小舅站在馬路邊上截“麵的”,要帶我去遊泳。這使我非常高興,甚至浮想連翩。忽然之間,膝蓋後麵就挨了他一腳。小舅說:站直了!這說明我的膝蓋正朝前彎去,所以我在矮下去。據說膝蓋一彎,我會矮整整十公分。又過了一會兒,我又挨了小舅一腳。這說明我又矮下去了。我不明白自己矮點關他什麽事,就瞪眼看著他。小舅惡狠狠地說道:你這個樣子真是討厭!我確實愛小舅。但是這個壞蛋對我不好,這很傷我的心。


    我舅舅外斜視,我覺得他眼中的世界就如一場寬銀幕電影,這對他的事業想來是有好處的。從科學的角度來說,眼睛隔得遠,就會有更好的立體感,並且能夠更好地估計距離。二十世紀前期,激光和雷達都未發明,人們就用這個原理來測距,用一根橫杆裝上兩個鏡頭,相距十幾米。因為人的眼珠不可能相距這麽遠,靠外斜視來提高視覺效果總是有限。


    後來車來了,我和小舅去了玉淵潭。那裏的水有股泥土的腥味,小舅還說,每年冬天把水放幹淨,都能在泥裏找到幾個隻剩骨頭的死人。這使我感到在我身下的湖底裏,有些死屍正像胖大海一樣發開,身體正溶解在這墨綠色的水裏;因此不敢把頭埋進水麵。把我嚇夠了以後,小舅自己遊開,去看岸上女孩子的身材。據我所見,身材一般,真有一流身材的人也不到湖裏來遊水。不管有多少不快,那一天我總算看到了小舅的身體。他的家夥確實大。從水裏出來以後,**泡得像蘑菇一樣慘白。後來,這慘白的**就印在了我腦海裏,晚上做夢,夢見小舅吻了我,醒來擦嘴唇——當然,這是個噩夢。我覺得這個慘白的**對世界是一種威脅。從水裏出來以後,小舅的嘴唇烏紫,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他給我十塊錢,叫我自己打車回去,自己搖晃著身軀走開了。我收起那十塊錢,小心翼翼地跟著他,走向大地咖啡館,走向危險。因為我愛他,我不能讓他一人去冒險。


    我舅舅常去大地咖啡館,我也常去。它是座上世紀中葉建造的大屋頂瓦房,三麵都是帶鐵柵欄的木窗。據說這裏原來是個副食商場,改作咖啡館以後,所有的窗子都用窗簾蒙住了。黑紅兩色的布窗簾,外紅裏黑,所以房子裏很黑。在裏麵睡著了,醒來以後就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除非坐在牆邊的車廂座上,撩起了窗簾,才會看到外麵的天光和滿窗台的塵土。所有的小桌上都點著廉價的白色蠟燭,冒著黑煙,散發著石蠟的臭氣,在裏麵待久了,鼻孔裏就會有一層黑。假如有一個桌子上點著無煙無臭的黃色蠟燭,那必是小舅——他像我一樣受不了石蠟煙,所以總是自帶蠟燭。據說這種蠟是他自己做的,裏麵摻有蜂蠟。他總是叫杯咖啡,但總是不喝。有位小姐和他很熟,甚至是有感情,每次他來,都給他上真正的巴西咖啡,卻隻收速溶咖啡的錢。但小舅還是不喝,她很傷心,躲到黑地裏哭了起來。


    我希望自己能看到小舅賣畫的情形,下工夫盯住了他,在大地咖啡館的黑地上爬,把上衣的袖子和褲子全爬破了。服務小姐端咖啡過來,手裏打著手電筒,我也爬著躲開她們。偶爾沒爬開,絆到了她們的腳上,她們摔了盤子高叫一聲:鬧鬼啊!然後小舅起身過來,把我揪出去,指著回家的路,說出一個字:“滾。”我假裝走開,一會兒又溜回來,繼續在黑地上爬。在黑暗中,我感覺那個咖啡館裏有蟑螂、有耗子,還有別的一些動物;其中有一個毛茸茸,好像是隻黃鼠狼。它咬了我一口,留下一片牙印,比貓咬的小,比老鼠咬的大。這個混賬東西的牙比錐子還要快。我忍不住叫了一聲“他媽的!”又被小舅逮住了。然後被他揪到外麵去,然後我又回來。這種事一下午總要發生幾回,連我都煩了。


    後來,我舅舅終於等到了要等的人,那人身材粗壯,頭頂禿光光,不住地朝他鞠躬,大概為不守時而道歉吧。我覺得他是個日本人,或者是久居日本的中國人。他們開始竊竊私語,我舅舅還拿出彩色照片給對方看。我認為,此時他正在談交易,但既沒看到畫,也沒看到錢。當然,這兩樣東西我也很想看一看,這樣才算看清了藝術家的行徑。他們從咖啡館裏出來後,我繼續跟蹤。不幸的是,我總在這時被我舅舅逮住。


    他藏在咖啡館門邊,或者小商亭後麵,一把揪住我的脖領子,把我臭揍一頓——這家夥警覺得很。他們要去交割畫和錢,這是可以被人贓並獲的危險階段,所以總是往身後看。在跟蹤小舅時,必須把他眼睛的位置像胖頭魚考慮在內。他的視野比常人開闊,不用回頭就能看到身後的事。一件事我始終沒搞清楚:警察是怎麽逮住他的。大概他們比我還要警醒吧。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上那個日本人,他穿著條紋西裝,挎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女郎。這位女郎穿著綠色的絲質旗袍,身材挺拔,步履矯健,但皮膚粗糙,看上去有點老。我往她臉上看了一下,發現她兩眼間的距離很寬,就心裏一動,跟在後麵。她蹲下整理高跟鞋,等我從身邊走過時,一把揪住我,發出小舅的聲音說:混蛋,你怎麽又跟來了!除此之外,她還散發著小舅特有的體臭。開頭我就懷疑她是小舅,現在肯定了。我說:你怎麽幹起了這種事?他說:別胡扯!我在賣畫。你再跟著,我就掐死你!說著,小舅捏著我肩膀的指頭就如兩道鋼鉤,嵌進了我的肉。要是換個人,準會放聲大哭。但我忍得住。我說:好吧,我不跟著。但你千萬別這樣叫人逮住!等他放開手,我又建議他戴個墨鏡——他這個樣子實在叫人不放心。說實在的,幹這種事時把我帶上,起碼可以望望風。但是小舅不想把我扯進去,寧可自己去冒險。假如被人逮到,就不僅是非法交易,還是性變態。我還聽說,有一次小舅在身上掛了四塊硬紙板,蹲在街上,裝做一個郵筒,那個日本人則裝成郵遞員去和他交易。但這件事我沒見到,是警察說的。還有一次他裝成中學生,到麥當勞去掃地,把畫藏在麥當勞的垃圾桶裏;那個日本人裝成垃圾工來把畫收走。這些事被人逮到了,所以我才能知道。但小舅不會次次被人逮到,那樣的話他沒有收入,隻好去喝西北風。


    有一次我到百花山去玩,看到有些當地人帶著小驢在路邊,請遊客騎驢遊山,就忽發奇想,覺得小舅可能會扮成一條驢,讓那個日本人騎上,一邊遊山,一邊談交易。所以我見到驢就打它一下——我是這樣想的:假如驢是我舅舅,他絕不會容我打他,必然會人立起來,和我對打——驢倒沒什麽大反應,看來它們都不是小舅。驢主卻要和我拚命,說道:這孩子,手怎麽這樣賤呢!看來小舅還沒有想到這一出——這很好,我可不願讓舅舅被人騎。我沒跟他們說我在找舅舅,因為說了他們也不信。這是我遊百花山的情形。


    有一陣子我總想向小舅表白:你不必躲我,我是愛你的。但我始終沒這樣說,我怕小舅揍我。除此之外,我也覺得這話太驚世駭俗。小舅的雙眼隔得遠,目光蒙,這讓人感覺他離得很近。當然,這隻有常受他暗算的人才能體會到。我常常覺得自己在危險的距離之外,卻被他一腳踢到。據說二十世紀的功夫大師李小龍也有這種本領,但不知他是否也是外斜視。


    警察叔叔說,小舅也有一點好處,那就是被“抄”著以後從來不跑,而是迎著手電光走過來說:又被你們逮住了。他們說:小舅不愧是藝術家,不小氣,很大氣。這個“抄”字是警察的術語,指有多人參加的搜捕行動。我理解它是從用網袋從水裏抄魚的“抄”字化出來的。在這種情況下,魚總是撲撲騰騰地亂跳,所以很小氣。假如它們在袋底一動不動地躺著,那就是很大氣的魚。可惜此種水生脊椎動物小氣的居多,所以層次很低。我舅舅這條大氣的魚口袋裏總是揣著一些賣畫得來的錢,就被沒收了。假如這件事就此結束,對雙方都很方便。但這樣做是犯錯誤。正確的做法是沒收了贓款以後,還要把小舅帶到派出所裏進行教育。小舅既然很大氣,就老老實實地跟他們去了。我總覺得小舅在這時跑掉,警察叔叔未必會追——因為小舅身上沒有錢了。我舅舅覺得我說的也有道理,但他還是不肯跑。他覺得自己是個有身份的人,不是小毛賊,跑掉沒有出息。有出息的人進了派出所,常常受到很壞的對待。真正沒出息的小毛賊,在那裏才會如魚得水。


    警察叔叔說,騎輛自行車都有執照,何況是畫畫。他聽了一聲不吭,隻顧鼓起雙腮,往肚子裏咽空氣,很快就像個氣球一樣脹起來了。把自己吹脹是他的特殊本領,其中隱含著很深的含意。我們知道,過去人們殺死了一口豬,總是先把它吹脹,然後用原始的工藝給它褪毛。還有一句俗話叫做死豬不怕開水燙,表示在逆境中的達觀態度。我舅舅把自己吹脹,意在表示自己是個不怕燙的死豬。此後他鼓著肚子蹲在牆下,等家屬簽字領人。這本是我媽的任務,但她不肯來,隻好由我來了。我是個小孩子,走過上世紀塵土飛揚的街道,到派出所領我舅舅;而且心裏在想,快點走,遲了小舅會把自己吹炸掉,那樣腸子肚子都崩出來很不好看。其實,我是瞎操心:脹到了一定程度,內部的壓力太大,小舅也會自動泄氣。那時“噗”的一聲,整個派出所裏的紙張都會被吹上天,在強烈的氣流衝擊之下,小舅的聲帶也會發出挨刀斷氣的聲音。此後他當然癟下去了,攤在地麵上,像一張煎餅;警察想要踢他都踢不到,隻能用腳去踩;一麵踩一麵說:你們這些藝術家,真叫賤。我不僅喜歡藝術家,也喜歡警察。我總覺得,這兩種人裏少了一種,藝術就會不存在了。


    小時候,我家住在圓明園附近。圓明園裏麵有個黑市,在靠圍牆的一片楊樹林裏。傍著一片半幹涸的水麵,水邊還有一片幹枯的蘆葦。夏天的傍晚,因為樹葉茂盛,林子裏總是黑得快;秋天時樹葉總是像大雨一樣地飄落。進公園是要門票的,但可以跳牆進去,這樣就省了門票錢。樹林裏的地麵被人腳踩得很瓷實,像陶器的表麵一樣發著亮;樹和樹之間拉上了一些白布,上麵寫了一些紅字,算作招牌。這裏有股農村的氣味。有一些農民模樣的人在那裏出售假古董,但假如你識貨,也能買到剛從墳裏刨出來的真貨:一想到有人在賣死人的東西,我心裏就發麻。在那些騙子中間,也有幾個穿燈芯絨外套的人坐在馬紮上,兩眼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畫,從早坐到晚,無人問津,所以神情憂鬱。有些人經過時,丟下幾張毛票,他不動,也不說謝。再過一會兒,那些零錢就不見了。有一陣子我常到那裏去看那些人:我喜歡這種情調;而且斷定,那些呆坐著的人都是像凡高一樣偉大的藝術家——這種孤獨和寂寞讓我嫉妒得要發狂。我希望小舅也坐在這些人中間,因為他氣質抑鬱,這樣坐著一定很好看,何況他正對著一窪陰鬱的死水。一到春天,水麵就要長水華,好像個濃綠色的垃圾場。湖水因此變得黏稠,不管多大的風吹來,都不會起波浪。我覺得他坐在這裏特別合適,不僅好看,而且可以揀點毛票。但我忽略了他本人樂意不樂意。


    我把小舅領出來,我們倆走在街上時,他讓我走到前麵,這不是個好意思。就在這樣走著時,我對他提起我家附近的藝術品黑市,賣各種假古董、字畫,還有一些流浪藝術家在那裏擺地攤。圓明園派出所離我家甚近,領起他來也方便,但我沒有把那個“領”字說出來,怕他聽了會不高興。他聽了一聲不吭,又走了一會兒,他忽然給我下了一個絆兒,讓我摔在水泥地上,把膝蓋和手肘全都摔破了;然後又假惺惺地來攙我,說道:賢甥,走路要小心啊。從此之後,我就知道圓明園的黑市層次很低,我舅舅覺得把自己的畫拿到那裏賣辱沒了身份。我舅舅總是一聲不吭,像眼鏡蛇一樣的陰險;但是我喜歡他,也許是因為我們倆像吧。


    由小孩子去領犯事的人有不少好處,其中最大的一種是可以減少嗦。警察看到聽眾是這樣的年幼,說話的欲望就會減少很多。開頭時,我騎著山地車,管警察叫大叔,滿嘴甜言蜜語,直到我舅舅出來;後來就穿著燈芯絨外套,坐在接待室裏沉默不語,直到我舅舅出來;我到了這個年齡,想要說話的警察總算是等到了機會,但我沉默的態度叫他不知該說點什麽;實在沒辦法,隻好說說糧食要漲價,以及萬安公墓出產的蛐蛐因為吃過死人肉,比較善鬥。當然,蛐蛐再善鬥,也不如耗子。警察說:鬥耗子是犯法的,因為可能傳染鼠疫。既然鬥耗子犯法,我就不言不語。開頭我舅舅出來時,拍拍我的頭,給我一點錢做賄賂;後來我們倆都一言不發,各自東西——到那時,我已經不需要他的錢,也被他摔怕了。這段時間前後有五六年,我長了三十公分,讓他再也拍不到我的頭——除非他踮起腳尖來。本來我以為自己到了七八十歲還要拄著拐棍到派出所去領舅舅,但事情後來有了極好的轉機——人家把他送進了習藝所。那裏的學製是三年,此後起碼有三年不用我領了。


    習藝所是給流浪藝術家們開設的。在那裏,他們可以學成工程師或者農藝師,這樣少了一個禍害,多了一個有益的人,社會可以得到雙重的效益。我聽說,在養豬場裏,假如種豬太多,就閹掉一些,改作肉豬,這當然是個不倫不類的類比。我還聽說現在中國人裏性別比例失衡,男多女少,有人呼籲用變性手術把一部分男人改作女人。這也是個不倫不類的類比。藝術家太多的確是個麻煩,應該減少一些,但減少到我舅舅頭上,肯定是個誤會。種豬多了,我們閹掉一些,但也要留些做種;男人多了,我們做掉一些,但總要留下一些。假如通通做掉靠無性繁殖來延續種族,整個社會就會退化到真菌的程度。對於藝術來說,我舅舅無疑是一個種。把他做掉是不對的。


    二


    我舅舅進習藝所之前,有眾多的情人。這一點我知之甚詳,因為我常溜進他的屋子,躲在壁櫃裏偷看。我有他房門的鑰匙,但不要問我是怎麽來的。小舅的客廳裏掛滿了自己的作品,但是不能看,看久了會頭暈。這也是他犯錯誤的原因之一。領導上教訓他說:好的作品應該讓人看了心情舒暢,不該讓人頭暈。小舅頂嘴道:那麽開塞露就是好作品?這當然是亂扳杠,領導上說的是心情,又不是gang門。不過小舅扳杠的本領很大,再高明的領導遇上也會頭疼。


    每次我在小舅家裏,都能等到一個不認識的姑娘。那女孩子進到小舅的客廳裏,四下巡視一下,就尖叫一聲,站不住了。小舅為這些來客備有特製的眼鏡:平光鏡上糊了一層黑紙,中央有個小洞。戴上這種眼鏡後,來賓站住了腳,問道:你畫的是什麽呀?小舅的回答是:自己看嘛。那女孩就仔細看起來,看著看著又站不住了。小舅為這種情況備有另一種特製眼鏡:平光鏡上糊一層黑紙,紙上有更小的一個洞。透過這種眼鏡看一會兒,又會站不住,直到戴上最後一種眼鏡,這種眼鏡隻是一層黑紙,沒有窟窿,戴上以後什麽都看不見了,但是照樣頭暈;哪怕閉上眼,那些令人頭暈的圖案繼續在眼前浮動。那些女孩暈暈乎乎地全都愛上了小舅,就和他做起愛來。我在壁櫃裏透過窄縫偷看,看到女孩脫到最後三點,就按照中學生守則的要求,自覺地閉上眼睛不看。隻聽見在嬌喘聲聲中,那女孩還在問:你畫的到底是什麽呀?我舅舅的答案照舊是:自己看。我猜想有些女孩子可能是處女,她們最後問道:我都是你的人了,快告訴我你畫的是什麽。小舅就說:和你說實話吧,我也不知道。然後那女孩就抽他一個嘴巴。然後小舅說,你打我我也不知道。然後小舅又挨了一個嘴巴。這說明他的確是不知道自己畫了一些什麽。等到嘴巴聲起時,我覺得可以睜眼看了。看到那些女孩子的模樣都差不多:細胳膊細腿,身材苗條。她們都穿兩件一套的針織內衣,上身是半截背心,下身是三角褲,區別隻在內衣的花紋。有人的內衣是白底紅點,有的是黑底綠豎紋,還有的是綠底白橫紋。不管穿什麽,我對她們都沒有好感——既不是藝術家,也不是警察,想做我的舅媽,你配嗎?


    我舅舅進習藝所時,我也高中畢業了。我想當藝術家,不想考大學。但我媽說,假如我像小舅一樣不三不四,她就要殺掉我。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她托人從河北農村買來了六把殺豬刀,磨得雪亮,插在廚房裏,每天早上都叫我到廚房裏去看那些刀。假如刀上長了黃鏽,她再把它磨得雪亮,還時常買隻活雞來殺,試試刀子。殺過之後,再把那隻雞的屍體煮熟,讓我吃下去。如此常備不懈,直到高考完畢。我媽是女中豪傑,從來是說到做到。我被她嚇得魂不守舍,渾渾噩噩地考完了試,最後上了北大物理係。這件事的教訓是:假如你怕殺,就當不了藝術家,隻能當物理學家。如你所知,我現在是個小說家,也屬藝術家之列。但這不是因為我不怕殺——我母親已經去世,沒人來殺我了。


    十年前,我送小舅去習藝所,替他扛著行李卷,我舅舅自己提著個大網兜——這種東西又叫做盆套,除了盛臉盆,還能盛毛巾、口杯、牙刷牙膏和幾卷衛生紙,我們一起走到那個大鐵門麵前。那一天天氣陰沉。我不記得那天在路上和舅舅說了些什麽,大概對他能進去表示了羨慕吧。那座大門的背後,是一座水泥牆的大院,鐵門緊關著,隻開著一扇小門,每個人都要弓著腰才能進去,門前站了一大群學員,聽唱名魚貫而入。順便說一句,我可不是自願來送我舅舅,如果是這樣,非被小舅摔散了架不可。領導上要求每個學員都要有親屬來送,否則不肯接受。輪到我們時,發生了一件事,可以說明我舅舅當年的品行。我們舅甥倆年齡相差十幾歲,這不算很多,除此之外,我們倆都穿著燈芯絨外套——在十年前,穿這種布料的都是以藝術家自居的人——我也留著長頭發,而且我又長得像他。總而言之,走到那個小鐵門門口時,我舅舅忽然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把我推到裏麵去了。等我想要回頭時,裏麵的人早已揪住了我的領子,使出拽強牛的力氣往裏拉。人家拽我時,我本能地往後掙,結果是在門口僵住了。我外衣的腋下和背後在嘶嘶地開線;與此同時,我也在聲嘶力竭地申辯,但裏麵根本不聽。必須說明,人家是把我當小舅揪住的,這說明喜歡小舅的不止我一人。


    那個習藝所在北京西郊某個地方,我這樣一說,你就該明白,它的地址是保密的。在它旁邊,有一圈鐵絲網,裏麵有幾個魚塘。冬末春初,魚塘裏沒有水,隻有幹裂的泥巴,到處是塘泥半幹半濕的氣味。魚塘邊上站了一個穿藍布衣服的人,看到來了這麽一大群人,就張大了嘴巴來看,也不怕扁桃腺著涼——那地方就是這樣的。我在門口陷住了,整個上衣都被人拽了上去,露出了長長的脊梁,從肋骨往下到腰帶,都長滿了雞皮疙瘩。至於好看不好看,我完全顧不上了。


    我和小舅雖像,從全身來看還有些區別。但陷在一個小鐵門裏,隻露出了上半身,這些區別就不顯著了。我在那個鐵門裏爭辯說,我不是小舅;對方就鬆了一下,讓人拿照片來對,對完以後說道:好哇,還敢說你不是你!然後又加了把勁來拽我。這一拽的結果使我上半身的衣服頓呈土崩瓦解之態。與此同時,我在心裏犯起了嘀咕:什麽叫“還敢說你不是你”?這句話的古怪之處在於極難反駁。我既可以爭辯說:“我是我,但我是另一個人”,又可以爭辯說:“我不是我,我是另一個人”,更可以爭辯說:“我不是另一個人,我是我!”和“我不是另一個人,我不是我!”不管怎麽爭辯,都難於取信於人,而且顯得欠揍。


    在習藝所門前,我被人揪住了脖領,這是一種非同小可的經曆,不但心促氣短,麵紅耳赤,而且完全bo


    起了。此種經曆完全可以和性經曆相比,但是我還是不想進去。主要的原因是:我覺得我還不配。我還年輕,缺少成就,謙遜是我的美德,這些話我都對裏麵的人說過了,但是她們不信。除此之外,我也想到:假如有一個地方如此急迫地歡迎你,最好還是別進去。說起來你也許不信,習藝所裏麵站著一條人的甬道,全是穿製服的女孩子,嘰嘰喳喳地說道:拿警棍敲一下——別,打傻了——就一下,打不傻,等等。你當然能想到,她們爭論的對象是我的腦袋瓜。聽了這樣的對話,我的頭皮一乍一乍的。揪我脖子的胖姑娘還對我說:王二,你怎麽這樣不開竅呢?裏麵好啊。她說話時,暖暖的氣息吹到我臉上,有股酸酸的氣味,我嗅出她剛吃過一塊水果糖。但我呼吸困難,沒有回答她的話。有關這位胖姑娘,還要補充說,因為隔得近,我看到她頭上有頭皮屑。假如沒有頭皮屑,也許我就鬆鬆勁,讓她拽進去算了。


    後來,這位胖姑娘多次出現在我的夢境裏,頭大如鬥,頭皮屑飛揚,好像拆枕頭抖蕎麥皮。在夢裏我和她zuo愛,記得我還不大樂意。當時我年輕力壯,經常夢遺。我長到那麽大,還沒有女人揪過我脖子哪。不過現在已是常事。我老婆想要對我示愛,徑直就會來揪我脖領子。在家裏我穿件牛仔服,脖子後麵釘著小牛皮,很經拽。


    我小舅叫做王二,這名字當然不是我姥爺起的。有好多人勸他改改名字,但他貪圖筆畫少,就是不改。至於我,絕不會貪圖筆畫少,就讓名字這樣不雅。我想,被人揪住了脖子,又頂了這麽個名字,可算是雙重不幸了。後來還是我舅舅喝道:放開吧,我是正主兒。人家才放開我。就是這片刻的爭執,已經把我的外套完全撕破。它披掛下來,好像我背上背了幾麵小旗。我舅舅這個混蛋冷笑著從我背上接過鋪蓋卷,整整我的衣服,拍拍我的肩膀,說道,對不起啊,外甥。然後他往四下裏看了看,看到這個大門兩麵各有一個水泥門柱,這柱子四四方方,上麵有個水泥塑的大燈球,他就從牙縫裏吐口唾沫說:真他媽的難看。然後弓弓腰鑽了進去。裏麵的人不僅不揪他,反而給他讓出道兒來——大概是揪我揪累了。我獨自走回家去,掛著衣服片兒,四肢和脖子上的肌肉酸痛,但也有如釋重負之感。回到家裏就和我媽說:我把那個瘟神送走了。我媽說:好!你立了一大功!無須乎說,瘟神指的是小舅。進習藝所之前,他渾身都是瘟病。


    我把小舅送進習藝所之後,心裏有種古怪的想法:不管怎麽說吧,此後他是習藝所的人了,用不著我來掛念他。與此同時,就想到了那個揪我脖子的胖姑娘。心裏醋溜溜的。後來聽說,她常找男的搬運工扳腕子,結過兩次婚,現在無配偶,常給日本的相撲力士寫求愛信。相撲力士很強壯,掙錢也多——她對小舅毫無興趣,是我多心。習藝所裏還有一位教員,身高一米四,骨瘦如柴、皮膚蒼白,尖鼻子、尖下巴,內眼角上常有眼屎,稀疏的頭發梳成兩條辮子。她對小舅也沒有興趣。這位老師已經五十二歲,是個老處女,早就下了決心把一生獻給祖國的特殊教育事業。在這兩者之間,還有各種各樣的女教員,但她們對小舅都無興趣。小舅沉默寡言,性情古怪,很不討人喜歡。在我舅舅的犯罪檔案裏,有他作品的照片。應該說,這些照片小,也比原畫好看,但同樣使人頭暈。根據這些照片大家都得出了結論:我舅舅十分討厭。看起來沒有人喜歡小舅,是我多心了。


    在習藝所裏,有各種各樣的新潮藝術家;有詩人、小說家、電影藝術家,當然,還有畫家。每天早上的德育課上,都要朗誦學員的詩文——假如這些詩文不可朗誦,就放幻燈。然後請作者本人來解釋這段作品是什麽意思。毫無疑問,這些人當然嘴很硬:這是藝術,不是外人所能懂的。但是這裏有辦法讓他嘴不硬——比方說,在他頭上敲兩棍。嘴不硬了以後,作者就開始大汗淋漓,陷於被動;然後他就會變得虛心一些,承認自己在嘩眾取寵,以博得虛名。然後又放映學員拍的電影。電影也烏七八糟,而且叫人感到惡心。不用教員問,這位學員就感到羞愧,主動伸出頭來要挨一棍。他說他拍這些東西送到境外去放映,是想騙外國人的錢。不幸的是,這一招對小舅毫無用處。放過他作品的幻燈片後,不等別人來問,他就坦然承認:畫的是些什麽,我自己也不懂。正因為自己不懂,才畫出來叫人欣賞。此後怎樣讓他陷於被動,讓所有的教員頭疼。大家都覺得他畫裏肯定畫了些什麽,想逼他說出來。他也同意這畫是有某種意義的,但又說:我不懂。我太笨。按所領導的意思,學員都是些自作聰明的傻瓜。因為小舅不肯自作聰明,所領導就認為,他根本不是傻瓜,而是精得很。


    我常到習藝所去看小舅,所裏領導叫我勸勸他,不要裝傻,還說,和我們裝傻是沒有好處的。我和我舅舅是一頭的,就說:小舅沒有裝傻,他天生就是這麽笨。但是所領導說:你不要和我們耍狡猾,耍狡猾對你舅舅是沒有好處的。


    除了舅舅,我唯一的親戚是個遠房的表哥。他比小舅還要大,我十歲他就有四十多歲了,人中比撲克牌還寬,褲襠上有很大的窟窿,連**帶**全露在外麵,還長了一張鳥形的臉。他住在沙河鎮上,常在盛夏時節穿一雙四麵開花的棉鞋,揮舞著止血帶做的彈弓,笑容可掬地邀請過路的小孩子和他一道去打馬蜂砣子——所謂馬蜂砣子,就是蓮蓬狀的馬蜂窩,一般是長在樹上。表哥說起話來一口誠懇的男低音。他在鎮上人緣甚好,常在派出所、居委會等地出出進進,你要叫他去推垃圾車、倒髒土,他絕不會不答應。有一次我把他也請了來,兩人一道去看小舅;順便讓所領導看看,我們家裏也有這樣的人物。誰知所領導看了就笑,還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個小子,滑頭到家了!表哥卻說:誰滑頭?我打他!嗓音嗡嗡的。表哥進了習藝所,精神抖擻,先去推垃圾車、倒髒土,然後把所有的馬蜂砣子全都打掉,弄得馬蜂飛舞,誰也出不了門,自己也被螫得像個大木桶。雖然打了馬蜂砣子,習藝所裏的人都挺喜歡他。回去以後不久,他就被過路的運煤車撞死了,大家都很傷心,從此痛恨山西人,因為山西那地方出煤。給他辦喪事時,鎮上邀請我媽作為死者家屬出席,她隻微感不快,但沒有拒絕。假如死掉的是小舅,我媽去不去還不一定。這件事我也告訴了小舅。小舅發了一陣愣,想不起他是誰;然後忽然恍然大悟道:看我這記性!他還來打過馬蜂砣子哪。小舅還說,很想參加表哥的追悼會。但是已經晚了。表哥已經被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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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育課後,我舅舅去上專業課。據我從窗口所見,教室頂上裝了一些藍熒熒的日光燈管,還有一些長條的桌椅,看起來和我們學校裏的階梯教室沒什麽兩樣,隻是牆上貼的標語特別多些,還有一種區別,就是這裏的窗戶上有鐵柵欄、鐵窗紗,上麵有個帶閃電符號的牌子,表示有電。這倒是不假,時常能看到一隻壁虎在窗上爬著,忽然冒起了青煙,變成一塊焦炭。還有時一隻蝴蝶落在上麵,“噝”的一聲之後,就隻剩下一雙翅膀在天上飛。我舅舅對每個問題都積極搶答,但隻是為了告訴教員他不會。後來所方就給他穿上一件緊身衣,讓他可以做筆記,但舉不起手來,不能擾亂課堂秩序。雖然不能舉手,但他還是多嘴多舌,所以又給他嘴上貼上一隻膏藥,下課才揭下來。這樣貼貼揭揭,把他滿嘴的胡子全數拔光,好像個太監。我在窗外看到過他的這種怪相:左手係在右邊腋下,右手係在左邊腋下,整個上半身像個帆布口袋;隻是兩隻眼睛瞪得很大,幾乎要脹出眶來。每聽到教員提問,就從鼻子裏很激動地亂哼哼。哼得厲害時,教員就走過去,拿警棍在他頭上敲一下。敲過了以後,他就躺倒打瞌睡了。有時他想起了蹲派出所時的積習,就把自己吹脹,但是緊身衣是帆布做的,很難脹裂,所以把他箍成了紡錘形——此時他麵似豬肝。然後這些氣使他很難受,他隻好再把氣放掉——貼住嘴的橡皮膏上有個圓洞,專供放氣之用——這時坐在前麵的人就會回過頭來,在他頭頂上敲一下說:你丫嘴真臭。


    所方對學員的關心無微不至,預先給每個學員配了一副深度近視鏡,讓他們提前戴上;給每個人做了一套棕色毛滌綸的西服作為校服,還發給每人一個大皮包,要求他們不準提在手裏,要抱在懷裏,這樣看起來比較誠懇。學校裏功課很緊,每天八節課,晚上還有自習。為了防止學生淘氣,自習室的桌子上都帶有鎖頸枷,可以強使學生弓腰麵對桌麵。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學生個個呈現出學富五車的模樣——也就是說,個個弓腰縮頸,穿棕色西服,懷抱大皮包,眼鏡像是瓶子底,頭頂亮光光,蒼蠅落上去也要滑倒——隻可惜有名無實,不但沒有學問,還要順嘴角流哈喇子。我舅舅是其中流得最多的一位,簡直是嘩嘩地流。就算習藝所裏夥食不好,饞饅頭,饞肉,也到不了這個程度。大家都認為,他是存心在流口水,而且是給所裏的夥食抹黑。為了製止他流口水,就不給他喝水,還給他吃幹辣椒。但我舅舅還是照樣流口水,隻是口水呈焦黃色,好像上火的人撒出的尿。


    像我舅舅這樣的無照畫家,讓他們學做工程師是很自然的想法。可以想見,他們在製圖方麵會有些天賦;隻可惜送去的人多,學成的少。每個無照畫家都以為自己是像畢加索那樣的繪畫天才,設想自己除了作畫還能幹別的事,哪怕是在收費廁所裏分發手紙,都是一種極大的汙辱,更別說去做工程師。因為這個原故,所以當他們被枷在繪圖桌上時,全都不肯畫機械圖。有些人畫小貓小狗,有些人畫小雞小鴨,還有個人在畫些什麽,連自己都不清楚,這個人就是小舅。後來這些圖紙就被用作鈔票的圖案;因為這些圖案有不可複製的性質。我們國家的鈔票過去是由有照的畫家來畫,這些畫隨便哪個畫過幾天年畫的農民都能仿製。而習藝所學員的畫全都怪誕萬分,而且雜有一團一團的暈跡,誰都不能模仿;除非也像他們一樣連手帶頭地被枷在繪圖桌上。至於那些暈跡,是他們流下的哈喇子,和嘴唇、腮腺的狀態相關,更難模仿。我舅舅的畫線條少、汙漬多,和小孩子的尿布相仿,被冒充齊白石畫的水墨荷葉,用在五百元的鈔票上。順便說一句,我舅舅作這幅畫時,頭和雙手向前探著,腰和下半身落在後麵,就像動畫片的老狼定了格。製圖課的老師從後麵走過時,用警棍在他頭上敲上一下,說道:王犯(那地方就興這種稱呼)!別像水管子一樣!老師嫌他口水流得太多了。因為口水流得太多,我舅舅總是要口渴,所以他不停地喝水。後來,他變得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樣,一聽到上課鈴響,口水就忍不住了。


    我聽說,在習藝所裏,就數機械班的學員(也就是那些無照畫家)最不老實。眾所周知,人人都會寫字,寫成了行就是詩,寫成了篇就是小說,寫成了對話的樣子就是戲劇。所以詩人、小說家、劇本作家很容易就承認自己沒什麽了不起。畫家就不同了,給外行一些顏色,你都不知怎麽來弄。何況他們有自己的偶像:上上世紀末上世紀初的一幫法國印象派畫家。你說他是二流子,他就說:過去人們就是這樣說凡高的!我國和法國還有邦交,不便把凡高也批倒批臭。所裏另有辦法治這些人:把他們在製圖課上的作品製成了幻燈片,拿到德育課上放,同時說道:某犯,你畫的是什麽?該犯答道:報告管教!這是貓。於是就放一張貓的照片。下一句話就能讓該犯羞愧得無地自容:大家都看看,貓是什麽樣子的!經過這樣的教育,那個人就會傲氣全消,好好地畫起機械圖來。但是這種方法對我舅舅沒有用。放到我舅舅的水墨荷葉,我舅舅就站起來說:報告管教!我也不知自己在畫什麽!教員隻好問道:那這花裏胡哨的是什麽?小舅答道:這是幹了的哈喇子。教員又問:哈喇子是這樣的嗎?小舅就說:請教管教!哈喇子應該是怎樣的?教員找不到幹哈喇子的照片,沒有別的辦法,隻好用橡皮膏把他的嘴再貼上了。


    我舅舅進習藝所一個月以後,所裏給他們測智商。受試時被捆在特製的測試器上,這種測試器又是一台電刑機。測出的可以說是IQ,也可以說是受試者的熬刑能力。那東西是兩個大鐵箱子,一上一下,中間用鋼架支撐,中間有張輕便的擔架床,可以在滑軌上移動。床框上有些皮帶,受試者上去時,先要把這張床拉出來,用皮帶把他的四肢捆住,呈“十”字形;然後再把他推進去——我們學校食堂用蒸箱蒸饅頭,那個蒸箱一屜一屜的,和這個機器有點像——假如不把他捆住,智商就測不準。為了把學員的智商測準,所裏先開了一個會,討論他們的智商是多少才符合實際。教員們以為,這批學員實在桀驁難馴,假如讓他們的智商太高,不利於他們的思想改造。但我舅舅是個特例,他總在裝傻,假如讓他智商太低,也不利於他的思想改造。


    我舅舅後來說,他繞著測智商的儀器轉了好幾圈,想找它的銘牌,看它是哪個工廠出產的,但是沒找到;隻看到了粗糙的鈑金活,可以證明這東西是國貨。他的結論是:原來有銘牌,後來摳掉了,因為還有銘牌的印子;拆掉的原因大概是怕學員出去以後會把那個工廠炸掉。那機器上有一對電極,要安到受測人的身上。假如安得位置偏低,就會把**燒掉;安高了則把頭頂的毛燒掉。總而言之,要燒掉一些毛,食堂裏遇到毛沒有煺淨的豬頭豬肘子,也會送來測測智商,測得的結果是豬頭的智商比藝術家高,豬肘的智商比他們低些。總而言之,這機器工作起來總有一股燎豬毛的味道。假如還有別的味兒,那就是忘了那條標語:“受試前先如廁”,標語後麵還有一個箭頭,指著廁所的方向。廁所的門和銀行的金庫一樣,裝了定時鎖,進去以後就要關你半小時。裏麵還裝了個音箱,放著創作歌曲——這種音樂有催屎催尿的作用。


    受測時,學員都是這樣要求的:我們還要會女人,請給我留下底下的毛。有時候操作儀器的教員卻說:我想要留下上邊的毛。這是因為習藝所的教員全是純真的女孩子,有些人和學員有了感情,所以留下他的頭發,讓他好看一點;燒掉他的**,省得他拈花惹草。除此之外,她還和他隔著儀器商量道:你就少答對幾道題吧,別電傻了呀!坦白地說,這種因素不一定能降低學員的智商,因為他很可能瘦驢屙硬屎,硬充男子漢。寧可挨電,也不把題答錯。等到測試完成,學員往往癱成一團,於是就時常發生教員哭哭啼啼地把學員往外背的動人情景。


    測智商的場麵非常的刺激。房頂上掛了一盞白熾燈,燈泡很小,但燈罩卻大,看起來像個高音喇叭。這盞燈使房間的下半截很亮,卻看不到天花板。教員把學員帶到這裏,嘩啦一聲拉出放人的抽屜,說道:脫衣服,躺上去;然後轉身穿上白大褂,戴上橡皮手套。那屋裏非常冷,脫掉了衣服就起雞皮疙瘩。有些人在此時和教員說幾句笑話,但我舅舅是個沉默的人,他一聲都不吭。抽屜裏有皮帶,教員動手把學員綁緊,綁得像十字架上的基督——兩手平伸,兩腿並緊,左腳墊在右腳下。貧嘴的學員說:綁這麽緊幹嗎,又不是豬。教員說:要是豬也好,我們省心多了。多數學員被綁上以後,都是直撅撅的。教員就說:這時候還不老實?而學員回答:沒有不老實!平時它就是這麽大嘛。教員說:別吹牛了。就轟地一聲把他推進去。我舅舅躺在抽屜裏時也是直撅撅,但人家問他話時,他一聲不吭。教員在他肚子上一拍,說:喂!王犯!和你說話呢!你平時也是這麽大嗎?他卻閉上眼睛,說道:平時比這要小。快點吧。於是也轟隆一聲被推了進去。他們說,這抽屜下麵的輪子很好使,人被推進去時,感覺自己是一個自由落體,完全沒有了重量;然後就“嗵”的一聲巨響,頭頂撞在機器的後壁上,有點發麻。我對這一幕有極壞的印象——我很不喜歡被捆進去。當然,假如我是教員,身穿白大褂,把一些美麗的姑娘捆進抽屜,那就大不一樣。


    人家說,在那個抽屜的頂壁上,有一個彩色電視屏幕,問題就在這裏顯示。假如教員和學員有交情,在開始測試之前,會招待他先看一段輕鬆的錄像,然後再下手把他電到半死,就如一位仁慈的牙醫,在下手拔牙前先給病人一塊糖吃。但輪到我舅舅,就沒有錄像看。教員不出題,先把他電得一聲慘叫。每一個學員被推進去之前,都是一段冰冷的肉體,隻在口鼻之間有口氣,kua間有個東西像旗杆一樣挺著;但拉出來時就會熱氣蒸騰,好像已經熟透了。但是這種熱氣裏一點好味都沒有,好像蒸了一塊臭肉。假如他頭上有頭發,就會卷起來,好像拉力彈簧,至於那挺著的東西,當然已經倒下去了。但我舅舅不同,他出來時直撅撅的,比進去時長了兩三倍,簡直叫人不敢看。有些人哼哼著,就如有隻牛蜂或者屎克螂在屋裏飛,有些人卻一聲不吭。而我舅舅出來時,卻像個瘋子一樣狂呼濫喊道:好啊!很好啊!很煽情!如前所述,此時要由教員把學員背走,背法很特別。她們把學員放開,把他的腳拽在肩上,吆喝一聲,就大頭朝下地背走了——據說在屠宰場裏背死豬就是這樣一種背法。但是沒人肯來背我舅舅。她們說:王犯,別裝死,起來走!別人都是死豬,而我舅舅不是。我舅舅真的扶著牆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掉了。


    現在該談談他們的智商是多少。大多數學員的智商都在110~100之間,有個人得了最高分,是115。他還說自己想得個10非難事。但他怕得了這個10,此後就會變得很笨,因為電是能把人打傻了的。至於我舅舅,他的IQ居然是零蛋——他一道題也沒答對。這就讓所領導很是氣憤:就是一根木頭棍子,IQ也不能為零。於是他們又調整了電壓,叫小舅進去補測。再測的結果小舅也沒超過50分。當然,還可以提高一些,但有可能把我舅舅電死。有件事不說你也知道,別人是答對了要挨電,我舅舅是答錯了要挨電。有經驗的教員說,不怕學員調皮搗蛋,就怕學員像我舅舅這樣耍死狗。


    測過智商以後,我舅舅滿臉蠟黃地躺在床上,好像得了甲型肝炎。這時候我問他感覺如何,他愣了一陣,然後臉上露出了鬼一樣的微笑說:很好。他還說自己在那個匣子裏**狂噴,射得滿處都是,好像摔了幾碟子肉凍,又像個用過的避孕套;以致下一個被推進去的人在裏麵狂叫道:我***,王二!你丫積點德好不好!大概是嫌那個匣子被我舅舅弄得不大衛生。據說,有公德的人在上測試器之前,除了屙和尿,還要**幾次,用他們的話來說,叫做捋幹淨了再進去,這是因為在裏麵人會失控。但我舅舅不肯這樣做,他說,被電打很煽情,捋幹淨了就不煽情。我覺得小舅是對的:他是個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都是些不管不顧的家夥。但我搞不清什麽很煽情:是測試器上顯示的那些問題(他還記住了一個問題:“八加七等於幾?”)很煽情,還是電流很煽情,還是自己在匣子裏噴了一些肉凍很煽情。但我舅舅不肯回答,隻是閉上了眼睛。


    測過智商的第二天,早上出操時,小舅躺在床上沒有動;別人叫他他也不答應。等到中午吃完飯回來,他還是躺著沒動。同宿舍的人去報告教員,教員說:甭理他,也別給他吃飯,看他能挺多久。於是大家就去上課。等到晚上回來時,滿宿舍都是蒼蠅。這時才發現,小舅不僅死掉了,而且還有點發綠。揭開被子,氣味實在是難聞。於是他們就叫了一輛車,把小舅送往醫院的太平間。然後就討論小舅是怎麽死的,該不該通知家屬,怎樣通知等等。經過慎重研究,得出的結論是我舅舅發了心髒病。死前住了醫院,搶救了三天三夜,花了幾萬元醫藥費。但是我們可以放心,習藝所學員有公費醫療,可以報銷——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與此同時,習藝所派專人前往醫院,把這些情況通知院方,以備我們去查問。等到所有的謊話都編好,準備通知我們時,李家口派出所來電話說,小舅在大地咖啡館裏無證賣畫,又被他們逮住了,叫習藝所去領。這一下叫習藝所裏的人全都摸不著頭腦了。他們誰都不敢去領人,因為可能有三種情形:其一,李家口逮住了個像小舅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去領,好像連小舅死了所裏都不知道,顯得所裏很笨。其二,李家口派出所在開玩笑,在這種情況下去領,也是顯得很笨。其三,李家口派出所逮住了小舅的陰魂。在這種情況下去領,助長了封建迷信。後來也不知是哪位天才想起來到醫院的太平間裏看看死小舅,這才發現他是豬肉、黃豆和麵粉做的。這下子活小舅可算惹出大婁子了。


    我的舅舅是位偉大的畫家,這位偉大的畫家有個毛病,就是喜歡畫票證。從很小的時候,就會畫電影票、洗澡票,就是不畫錢,他也知道畫錢犯法;隻是偶爾畫幾張珍稀郵票。等到執照被吊銷了以後,他又畫過假執照。但是現在的證件上都有計算機號碼,畫出來也不管用。他還會做各種假東西,最擅長的一手就是到朋友家做客時,用洗衣肥皂做出一泡栩栩如生的大糞放在沙發上,把女主人嚇暈過去。這家夥要溜出習藝所,但又要給所裏一個交待,他叫我給他找幾十斤肉,質量不限,我在農貿市場上買了半扇瘟豬,扛在麻袋裏,偷帶進習藝所。但我不知道他是做死人。假如知道的話,一定勸他用肥皂來做。把半扇瘟豬放到宿舍裏太討人厭了。


    認真分析小舅前半生的得失,發現他有不少失策之處。首先,他不該畫些讓人看不懂的畫。但是如他後來所說,不畫這些畫就成不了畫家。其次,他應該把那些畫叫做海馬、鬆鼠和田螺。但如小舅所說,假如畫得是海馬、鬆鼠和田螺,就不叫真正的畫家。再其次,他不該在習藝所裏裝傻。但正如小舅所說,不裝傻就太過肉麻,難以忍受了。然後是不該逃走、不該在床上放塊死豬肉。但小舅也有的說,不跑等著挨電?不做假死屍,等著人家來找我?所以這些失策也都是有情可原。最後有一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跑出來就作畫、賣畫。再過幾天,習藝所通知我們小舅死了,那就天下太平。那時候李家口派出所通知他們逮住了小舅,他們隻能說:此人已死,你們逮錯了。我以為小舅還要給自己找些借口,說什麽自己技癢難熬,等等。誰知他卻發起愣來,愣了好久,才給自己額上重重一掌道:真的!我真笨!


    三


    生活裏有各種情況,我有不止一個小舅媽,但在此提到的這個卻是真的小舅媽。我很喜歡小舅,希望他和各種女人結婚;想來想去,一直想到瑪麗蓮·夢露身上。此人已經死掉多年,屍骨成灰,但聽說她活著的時候胸圍大得很。如前所述,我舅舅有外斜視的毛病,所以小舅媽的胸圍一定要大,否則部分胸部遊離於視野之外,視覺效果太差。事實上,我是瞎操心,真的小舅媽隻用了一晚上,就把小舅的外斜視治好了。


    小舅媽身材頎長,皮膚白皙,腰肢柔軟,無論坐在床上,還是坐沙發,總愛歪著,用一頭烏溜溜的短發對著人。除此之外,她總呈現出憋不住笑的模樣。她老對我說一句話:有事嗎?這是她在我假裝無心闖到她住的房間裏去看她時說的,此時她就是這個模樣。這種事有過很多次。不過都是以前的事。


    這件事開頭時是這樣的:我小的時候家住在一樓,後來搬到了六樓上,而且沒有電梯。這些樓房有一些赤裸裸的混凝土樓梯,滿是塵土、粉皮剝落的樓道,順著牆腳散著垃圾,等等。準確地說,垃圾是些蔥皮、雞蛋皮,還有各種塑料袋子,氣味難聞。誰都想掃掃,但誰都覺得自己掃是吃虧。有一天,這個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然後有個女聲在門外說:王犯,就是這兒嗎?一個男聲答道:是。我聽了對我媽說:壞了,是小舅。我媽還不信,說小舅離出來的日子還遠著呢。但我是信的,因為對我舅舅的道德品質,我比我媽了解得多。等打開門一看,果然是他,還帶來了一個穿製服的女孩子,她就是小舅媽,但她不肯明說。我舅舅介紹我媽說:這是我大姐。小舅媽摘了帽子,叫道:大姐。我舅舅介紹我道:這是我外甥。她說:是嘛。然後就哈哈大笑道:王犯,你這個外甥很像你呀!我最不喜歡別人說我像小舅,但是那一次卻例外。我覺得小舅媽很迷人。早知道進了習藝所會有這種豔遇,還不如我替我舅舅去哪。


    現在我要承認,我對小舅的女朋友都無好感。但小舅媽是個特例。她第一次出現時,身上穿著製服,頭上戴著大簷帽,束著寬寬的皮帶,腰裏還別了一把小手槍,雄赳赳、氣昂昂。我被她的裝束給迷住了。而我舅舅出現時,手上帶著一副不鏽鋼銬子,並且端在胸前,好像狗熊作揖一樣。就像貓和耗子有區別一樣,囚犯和管教也該有些區別,所以有人戴銬子,有人帶槍。一進了我們家,小舅媽就把小舅的銬子開了一半。這使我以為她給他帶手銬是做做樣子。誰知她順手又把開了的一半鎖到了暖氣管上,然後說:大姐,用用衛生間。就鑽進去了。我舅舅在那裏站不直蹲不下,半蹲半站,羞羞答答,這就使我犯起疑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過一會兒小舅媽出來,又把我舅舅和她銬在了一起,並排坐在沙發上。我覺得他們好像在玩什麽***。總的來說,生活裏某些事,必須有些幽默感才能理解。但我媽沒有幽默感,她什麽都不理解,所以氣得要死。我有幽默感,我覺得正因為如此,小舅媽才格外的迷人。


    我一見到小舅媽,就知道她很辣,夠我舅舅一嗆。但不管怎麽說,她總是個女的,比男的好吧。在陽台上我祝賀我舅舅,說小舅媽比他以前泡過的哪個妞都漂亮。我舅舅不說話,卻向我要了一支煙抽。根據我的經驗,我舅舅不說話時,千萬別招惹他,否則他會暗算你。除此之外,他那天好像很不高興。我和他銬在一起,假如他翻了臉打我,我躲都沒處躲。我舅舅吸完了那支煙,對我說:這件事是福是禍還不一定。然後又說:回去吧。於是我們回到臥室裏,請小舅媽開手銬。小舅媽打量了我們一通,說道:王犯,這小壞蛋長得真像你,大概和你一樣壞吧——舅媽和外甥講話,很少用這種口氣。除此之外,我舅舅把那支煙吸得幹淨無比,連煙屁股都抽掉了。這說明他很需要尼古丁。因為他很能混人緣,所以到了任何地方都不會缺煙吸。如今猛chou起煙屁來,是個很不尋常的景象。總之,自我認識小舅,沒見過他如此的低調。


    現在必須承認,年輕時我的覺悟很低,還不如公共汽車上一個小女孩。這個女孩子身上很幹淨,隻穿了個小褲衩,連裙子都沒穿。不穿裙子是因為她母親以為她的腿還不足以引起男人的邪念,穿褲衩是因為腿上麵的部位足以引起男人的邪念。小舅媽押著我舅舅坐公共汽車,天很晚了,車上隻有六七個人。這個小女孩跑到我舅舅麵前來,看看他戴著的手銬,去問小舅媽道:阿姨,叔叔這是怎麽了?小舅媽解釋道:叔叔犯錯誤了。這孩子愛憎分明,同時又看出,我舅舅是銬著的,行動不便,就朝小舅媽要警棍,要把我舅舅揍一頓。小舅媽解釋道,就是犯了錯誤的叔叔,也不是誰都能打的。那孩子眨著眼睛,好像沒聽懂。小舅媽又解釋道:這個叔叔犯的錯誤隻有阿姨才能打。這回那孩子聽懂了,對著小舅媽高叫了一聲:討厭!你很沒意思!就跑開了。


    說到覺悟,最低的當然是小舅。其次是我,我總站在他一邊想問題。其次是我媽,她看到小舅媽銬著我舅舅就不順眼。再其次是小舅媽,她對小舅保持了警惕。但是覺悟最高的是那個小女孩。見到覺悟低的人想揍他一頓,就是覺悟高了。


    我舅舅的錯誤千條萬緒,歸根結蒂就是一句話,畫出畫來沒人懂。僅此而已還不要緊,那些畫看上去還像是可以懂的,這就讓人起疑,覺得他包藏了禍心。我現在寫他的故事,似乎也在犯著同樣的錯誤——這個故事可懂又沒有人能懂。但罪不在我,罪在我舅舅,他就是這麽個人。我媽對小舅舅有成見,認為小舅既不像大舅,也不像她,她以為是在產房裏搞錯了。我長得很像小舅,她就說,我也是搞錯了。但我認為不能總搞錯,總得有些搞對的時候才成。不管怎麽說吧,她總以為隻有我能懂得和小舅有關的事——其實這是一個誤會,小舅自己都不知自己是怎麽回事——所以把我叫到廚房裏說:你們是一事的,給我說說看,這是怎麽回事?我說:沒什麽。小舅又泡上了一個妞,是個女警察。他快出來了。我媽就操起心來,但不是為我舅舅操心,是為小舅媽操心。照她看來,小舅媽是好女孩,我舅舅配不上她——我媽總是注意這種配不配的問題,好像她在配種站任職。但是到了晚上她就不再為小舅媽操心,因為他們開始zuo愛——雖然是在另一間房子裏,而且關上了門,我們還是知道他們在zuo愛,因為兩人都在嚷嚷,高一聲低一聲,終夜不可斷絕,鬧得全樓都能聽見。這使我媽很憤怒,摔門而去,去住招待所,把我也揪走了。最使我媽憤怒的是:原來以為我舅舅在習藝所裏表現好,受到了提前畢業(或稱釋放)的處理,誰知卻是相反:我舅舅在習藝所表現很壞,要被送去受懲誡,小舅媽就是押送人員。他們倆正在前往勞改場所途中,忙裏偷閑到這裏?


    ??混。為此我媽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再說說看,這是怎麽一回事?這回連我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可見我和小舅不是一事的。


    等到領略了小舅媽的高覺悟之後,我對她的行為充滿了疑問:既然你覺得我舅舅是壞人,幹嗎還要和他zuo愛?她的回答是:不幹白不幹——你舅舅雖然是個壞蛋,可是個不壞的男人。這叫廢物利用嘛。但是那天晚上她沒有這麽說,說了以後我會告訴小舅,小舅會警覺起來——這是很後來的事了。


    小舅和小舅媽zuo愛的現場,是在我臥室的小沙發上。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因為頭天晚上我離開時,那沙發還硬挺挺的有個模樣,等我回來時,它就變得像個發麵團。除此之外,在沙發背後的牆壁上,還粘了三塊嚼過的口香糖。我把其中一塊取下來,嚐了一下味道,發現起碼嚼了一小時。因此可以推斷出當時的景象:我舅舅坐在沙發上,小舅媽騎在小舅身上,嚼著口香糖。想明白了這些,我覺得這景象非常之好,就歡呼一聲,撲倒在自己床上。這是屋裏唯一的床,但一點睡過的痕跡都沒有。但我沒想到小舅媽手裏拿著槍,槍口對準了我舅舅。知道了這一點,還歡不歡呼,實在很難講。


    順便說一句,小舅媽很喜歡和小舅zuo愛,每回都興奮異常,大聲嚷嚷。這時候她左手總和小舅銬在了一起,右手拿著小手槍,開頭是真槍,後來不當管教了,就用玩具槍,比著我舅舅的腦袋。等到能透過氣的時候,就說道:說!王犯,你是愛我,還是想利用我?憑良心說,我舅舅以為對國家機關的女職員,首先是利用,然後才能說到愛。但是在槍口對腦袋的時候,他自然不敢把實話說出來。除此之外,在這種狀態下zuo愛,有多少快樂,也真的很難說。


    小舅媽和小舅不是一頭兒的。不是一頭兒的人zuo愛也隻能這樣。在我家裏和小舅媽zuo愛時,我舅舅盯著那個鋼鐵的小玩意,心裏老在想:媽的,這種東西有沒有保險機?保險機在哪裏?到底什麽樣子保險才算是合上的?本來他可以提醒一下小舅媽,但他們認識不久,不好意思說。等到熟識以後才知道,那槍裏沒有子彈;可把我舅舅氣壞了;他寧願被槍走火打死,也不願這樣白擔心。不過,這支槍把他眼睛的毛病治好了。原來他是東一隻眼西一隻眼,盯槍口的時間太長,就糾正了過來。隻可惜矯枉過正,成了鬥雞眼了。


    小舅媽把小舅搞成了鬥雞眼後,開頭很得意,後來也後悔了。她在小報上登了一則求醫廣告,收到這樣一個偏方:牛眼珠一對,水黃牛不限,但須原生於同一牛身上者。蜜漬後,留下一隻,將另一隻寄往南京。估計寄到時,服下留在北京的一隻,趕往南京去服另一隻。小舅媽想讓小舅試試,但小舅一聽要吃牛眼珠,就說:毋寧死。因為沒服這個偏方,小舅的兩隻眼隔得還是那麽近。但若小舅服了偏方,眼睛變得和死牛眼睛那樣一南一北,又不知會是什麽樣子。


    第二天早上,我媽對小舅媽說:你有病,應該到醫院去看看。這是指她zuo愛時快感如潮而言。小舅媽鎮定如常地嗑著瓜子說,要是病的話,這可是好病哇,治它幹嗎?從這句話來看,小舅媽頭腦清楚,邏輯完備。我看她不像有病的樣子。說完了這些話,她又做出更加古怪的事:小舅媽站了起來,束上了武裝帶,拿出銬子,“嗖”一下把我舅舅銬了起來;並且說:走,王犯,去勞改,別誤了時辰。我舅舅耍起賴皮,想要再玩幾天,但小舅媽橫眉立目,說道:少費話!她還說,戀愛歸戀愛,工作歸工作,她立場站得很穩,決不和犯人同流合汙——就這樣把我舅舅押走了。這件事把我媽氣得要發瘋,後來她英年早逝,小舅媽要負責任。


    四


    上個世紀渤海邊上有個大堿廠,生產紅三角牌純堿,因而赫赫有名。現在經過蘆台一帶,還能看到海邊有一大片灰蒙蒙的廠房。因為氨堿法耗電太多,電力又不足,堿廠已經停了工,所需的堿現在要從鹽堿地上刨來。這項工作十分艱苦,好在還有一些犯了錯誤的人需要改造思想,可以讓他們去幹。除此之外,還需要有些沒犯錯誤的人押送他們,這就是這個故事的前因。我舅舅現在還活著,會有什麽樣的後果還很難說。總而言之,我舅舅在鹽堿地上刨堿,小舅媽押著他。刨堿的地方離蘆台不很遠。每次我路過蘆台,都能看到堿廠青白的空殼子廠房。無數海鳥從門窗留下的大洞裏飛進飛出,遮天蓋地。廢了的堿廠成了個大鳥窩,還有些剃禿瓢拴腳鐐的人在窩裏出入,帶著鏟子和手推車。這說明艱苦的工作不僅是刨堿,還有鏟鳥糞。聽說鳥糞除了做肥料,還能做食品的添加劑。當然,要經過加工,直接吃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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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我到堿場去,都乘那輛藍殼子交通車。“廠”和“場”隻是一字之差,但不是一個地方。交通車開起來咚咚地響,還有個細長的鐵煙囪,駛在荒廢的鐵道上,一路嘣嘣地冒著黑煙。假如路上拋了錨,就要下來推;乘客在下麵推車走,司機在車上修機器。運氣不好時,要一直推到目的地。這一路上經過了很多荒廢的車站,很多荒廢了的道岔,所有的鐵軌都生了鏽。生了鏽的鐵軌很難看。那些車站的牆上寫滿了標語:“保護鐵路一切設施”、“嚴厲打擊盜竊鐵路財產的行為”,等等,但是所有的門窗都被偷光,隻剩下房屋的殼子,像些骷髏頭。空房子裏住著蝙蝠、野兔子,還有刺蝟。刺蝟灰溜溜的,長了兩雙羅圈腿。我對刺蝟的生活很羨慕:它很閑散,在覓食,同時又在曬太陽,但不要遇上它的天敵黃鼠狼。去過一回堿場,襪子都會被鐵鏽染紅,真不知鐵鏽是怎麽進去的。


    我到堿場去看小舅時,心裏總有點別扭。小舅媽和小舅是一對,不管我去看誰,都有點不正經。假如兩個一齊看,就顯得我很賤。假如兩個都不看,那我去看誰?唯一能安慰我的是:我和我舅舅都是藝術家。藝術家外甥看藝術家舅舅,總可以吧。但這種說法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我既不知什麽是藝術,也不知什麽是藝術家。在這種情況下,認定了我們舅甥二人全是藝術家,未免有點不能服人。


    堿場裏有一條鐵路,一直通到帳篷中間。在那些帳篷外麵圍著鐵絲網,還有兩座木頭搭的瞭望塔。帳篷之間有一片土場子,除了黃土,還有些石塊,讓人想起了冰川漂礫。正午時分,那些石頭上閃著光。交通車一直開到場中。場子中央有個木頭台子,乍看起來不知派什麽用場。我舅舅一到了那裏,人家就請他到台子前麵躺下來,把腿伸到台子上,取出一副大腳鐐,往他腿上釘。等到釘好以後,你就知道台子是派什麽用場的了。腳鐐的主要部分是一根好幾十公斤重、好幾米長的鐵鏈子。我舅舅躺在地上,看著那條大鐵鏈子,覺得有點小題大作,還覺得鐵鏈子冰人,就說:報告管教!這又何必呢?我不就是畫了兩幅畫嗎?小舅媽說:你別急,我去打聽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說:萬分遺憾,王犯。沒有再小的鐐子了——你說自己隻畫了兩幅畫,這兒還有隻寫了一首詩的呢。聽了這樣的話,我舅舅再無話可說。後來人家又把我舅舅極為珍視的長發剃掉,刮了一個亮閃閃的頭。有關這頭長發,需要補充說,前麵雖然禿了,後麵還很茂盛,使我舅舅像個前清的遺老,看上去別有風韻;等到剃光了,他變得樸實無華。我舅舅在絕望中呼救道:管教!管教!他們在刮我!小舅媽答道:安靜一點,王犯!不刮你,難道來刮我嗎?我舅舅隻好不言語了。以我舅舅的智慧,到了此時應該明白事情很不對勁。但到了這個地步,小舅也隻有一件事可做:一口咬定他愛小舅媽。換了我也要這樣,打死也不能改口。


    我舅舅在堿場勞改時,每天都要去砸堿。據他後來說,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他穿了一件藍大衣,裏麵填了再生毛,拖著那副大腳鐐,肩上扛了十字鎬,在白花花的堿灘上走。那地方的風很是厲害,太陽光也很厲害,假如不戴個墨鏡,就會得雪盲——堿層和雪一樣反光。如前所述,我舅舅沒有墨鏡,就閉著眼睛走。小舅媽跟在後麵,身穿呢子製服,足蹬高統皮靴,腰束武裝帶,顯得很是英勇。她把大簷帽的帶子放下來,扣在下巴上。走了一陣子,她說:站住,王犯!這兒沒人了,把腳鐐開了吧。我舅舅蹲下去擰腳鐐,並且說:報告管教,擰不動,螺絲鏽住了!小舅媽說:笨蛋!我舅舅說:這能怪我嗎?又是鹽又是堿的。他的意思是說,又是鹽又是堿,鐵器很快就會鏽。小舅媽說:往上撒尿,濕了好擰。我舅舅說他沒有尿。其實他是有潔癖,不想擰尿濕的螺絲。小舅媽猶豫了一陣說:其實我倒有尿——算了,往前走。我舅舅站起身來,扛住十字鎬,接著走。在雪白的堿灘上,除了稀疏的枯黃蘆葦什麽都沒有。走著走著小舅媽又叫我舅舅站住,她解下武裝帶掛在我舅舅脖子上,走向一叢蘆葦,在那裏蹲下來尿尿。然後他們又繼續往前走,此時我舅舅不但扛著鎬頭,脖子上還有一條武裝帶、一支手槍、一根警棍,走起路來東歪西倒,完全是一副怪模樣。後來,我舅舅找到了一片堿厚的地方,把藍大衣脫掉鋪在地上,把武裝帶放在旁邊,就走開,揮動十字鎬砸堿。小舅媽繞著他嘎吱嘎吱地走了很多圈,手裏掂著那根警棍。然後她站住,從左邊衣袋裏掏出一條紅絲巾,束在脖子上,從右衣袋裏掏出一副墨鏡戴上,走到藍大衣旁邊,脫掉所有的衣服,躺在藍大衣上麵,攤開白皙的身體,開始日光浴。過了不久,那個白皙的身體就變得紅撲撲的了。與此同時,我舅舅迎著冷風,流著清水鼻涕,揮著十字鎬,在砸堿。有時小舅媽懶洋洋地喊一聲:王犯!他就扔下十字鎬,稀裏嘩啦地奔過去說:報告管教,犯人到。但小舅媽又沒什麽正經事,隻是要他看看她。我舅舅就弓下腰去,流著清水鼻涕,在冷風裏眯著眼,看了老半天。然後小舅媽問他怎麽樣,我舅舅拿袖子擦著鼻涕,用低沉的嗓音含混不清地說:好看,好看!小舅媽很是滿意,就說:好啦,看夠了吧?去幹活吧。我舅舅又稀裏嘩啦地走了回去,心裏嘀咕道:什麽叫“看夠了吧”?又不是我要看的!這麽奔來跑去,還不如帶個望遠鏡哪。


    說到用望遠鏡看女人,我舅舅是有傳統的。他家裏有各種望遠鏡——蔡司牌的、奧林巴司的,還有一架從前蘇聯買回來的炮隊鏡。他經常伏在鏡前,一看就是半小時,那架式就像蘇軍元帥朱可夫。有人說,被人盯著看就會心驚膽戰,六神無主。他家附近的女孩子經常走著走著犯起迷糊,一下撞上了電線杆;後來她們出門總打著陽傘,這樣我舅舅從樓上就看不到了。現在小舅媽躺在那裏讓他看,又沒打傘,他還不想看,真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舅舅在堿場時垂頭喪氣,小舅媽卻不是這樣。她曬夠了太陽,就穿上靴子站了起來,走進冷風,來到我舅舅身邊說:王犯,你也去曬曬太陽,我來砸一會,說完就搶過十字鎬掄了起來,而我舅舅則走到藍大衣上躺下。這時假如有拉堿的拖拉機從遠處駛過,上麵的人就會對小舅媽發出叫喊,亂打呼哨。這是因為小舅媽除了脖子上係的紅絲巾、鼻梁上的墨鏡和雞皮疙瘩,渾身上下一無所有。堿場有好幾台拖拉機,冒著黑煙在荒原上跑來跑去,就像十九世紀的火輪船。那個地方天藍得發紫,風冷得像水,堿又白又亮,空氣幹燥得使皮膚發澀。我舅舅閉上了眼睛,想要在太陽底下做個夢。失意的人總是喜歡做夢。他在堿場時三十八歲,四肢攤開地躺在堿地上睡著了。


    後來,小舅媽踢了他一腳說:起來,王犯!你這不叫曬太陽,叫做焐痱子。這是指我舅舅穿著衣服在太陽底下睡覺而言。考慮到當時是在戶外,氣溫在零下,這種說法有不無不實之處。小舅媽俯下身去,把他的褲子從腿上拽了下來,一直拽到腳鐐上。假如說我舅舅有過身長八米的時刻,就指那一回。然後她又俯下身去,用暴烈的動作解開他破棉襖上的四個扣子,把衣襟敞開。我舅舅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紅彤彤的女人騎在他身上,頸上的紅絲巾和頭發就如野馬的鬃毛一樣飛揚。他又把眼睛閉上。這些動作雖有性的意味,但也可以看作管教對犯人的關心——要知道農場夥食不好,曬他一曬,可以補充維生素D,防止缺鈣。做完了這件事,小舅媽離開了我舅舅的身體,在他身邊坐下,從自己的製服口袋裏掏出一盒香煙,取出一支放在嘴上,又拿出一個防風打火機,正要給自己點火,又改變了主意。她用手掌和打火機在我舅舅胸前一拍,說道:起來,王犯!一點規矩都不懂嗎?我舅舅應聲而起,偎依在她身邊,給她點燃了香煙。以後小舅媽每次叼上煙,我舅舅伸手來要打火機,並且說:報告管教!我懂規矩啦!


    後來,我舅舅在堿灘上躺成一個大字,風把刨碎的堿屑吹過來,落在皮膚上,就如火花一樣的燙。白色的堿末在他身體上消失了,變成一個個小紅點。小舅媽把吸剩的半支煙插進他嘴裏,他就接著吸起來。然後,她就爬到他身上和他zuo愛,頭發和紅絲巾一起飄動。而我小舅舅一吸一呼,鼻子嘴巴一起冒出煙來。後來他抬起頭來往下麵看去,並且說:報告管教!要不要戴套?小舅媽則說:你躺好了,少操這份心!他就躺下來,看天上一些零零散散的雲。後來小舅媽在他臉上拍了一下,他又轉回頭來看小舅媽,並且說道:報告管教!你拍我幹什麽?


    我舅舅原來是個輕浮的人,經過堿場的生活之後就穩重了。這和故事發生的地點有一定的關係。那地方是一片大堿灘,堿灘的中間有個黑糊糊的凹地,用蛇形鐵絲網圍著,裏麵有幾十個帳篷,帳篷中間有一條水溝,水溝的盡頭是一排水管子。日暮時分,我舅舅和一群人混在一起刷飯盒。水管裏流出的水帶有堿性,所以飯盒也很好刷。在此之前,我舅舅和舅媽在帳篷裏吃飯。那個帳篷是厚帆布做的,中間掛了一個電燈泡。小舅媽岔開雙腿,雄踞在鋪蓋卷上抬頭吃著飯,她的飯盒裏是白米飯、白菜心,還有幾片香腸。小舅雙腿並攏,坐在一個馬紮上低頭吃飯,他的飯盒裏是陳倉黃米、白菜幫子,沒有香腸。小舅媽哼了一聲:“哞。”我舅舅把碗遞了過去。小舅媽把香腸給了他。我舅又把飯盒拿了回去,接著吃。此時小舅媽對他怒目而視,並且趕緊把自己嘴裏的飯咽了下去,說道:王犯!連個謝謝也不說嗎?我舅舅應聲答道:是!謝謝!小舅媽又說:謝謝什麽?我舅舅猶豫了一下,答道:謝謝大姐!小舅媽就沉吟起來,沉吟的原故是我舅舅比她大十五歲。等到飯都吃完,她才敲了一下飯盒說:王犯!我覺得你還是叫我管教比較好。我舅舅答應了一聲,就拿了飯盒出去刷。小舅媽又沉吟了一陣,感覺非常之好,就開始捧腹大笑。她覺得我舅舅很逗,自己也很逗,這種生活非常之好。我舅舅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逗,小舅媽也不逗,這種生活非常的不好。盡管如此,他還是愛小舅媽,因為他別無選擇啦。


    我舅舅的故事是這麽結束的:他到水溝邊刷好了碗回來,這時天已經黑了,並且起了風。我舅舅把兩個飯盒都裝在碗套裏,掛在牆上,然後把門拴上。所謂的門,不過是個帆布簾子,邊上有很多帶子,可以係在帆布上。我舅舅把每個帶子都係好,轉過身來。他看到小舅媽的製服零七亂八地扔在地下,就把它們收起來,一一疊好,放在角落裏的一塊木板上,然後在帳篷中間立正站好。此時小舅媽已經鑽進了被窩,麵朝裏,就著一盞小台燈看書。過了一會兒,帳篷中間的電燈閃了幾下滅了,可小舅媽那盞燈還亮著,那盞燈是用電池的。小舅媽說:王犯,準備就寢。我舅舅把衣服都脫掉,包括腳鐐。那東西白天鏽住了,但我舅舅找到了一把小扳手——就是為卸腳鐐用的。然後他精赤條條的立正站著,冷得發抖,整個帳篷在風裏東搖西晃。等到他鼻子裏開始流鼻涕,才忍不住報告說:管教!我準備好了。小舅媽頭也不回地說:準備好了就進來,廢什麽話!我舅舅躡手躡腳鑽到被裏去,鑽到小舅媽身後——那帳篷裏隻有一副鋪蓋。因為小舅媽什麽都沒穿,所以我舅舅一觸到她,她就從牙縫裏吸氣。這使我舅舅盡量想離她遠一點。但她說:貼緊點,笨蛋!最後,小舅媽終於看完了一段,折好了書頁,關上燈,轉過身來,把Ru房小腹**等等一齊對準我舅舅,說道:王犯,抱住我。你有什麽要說的?我舅舅想,黑燈瞎火的,就亂說吧,免得她再把我銬進廁所,就說:管教,我愛你。她說:很好。還有呢?我舅舅就吻她。兩個身體在黑暗裏糾纏不休。小舅媽說起這些事來很是開心,但我聽起來心事重重:在小舅媽的控製下,我舅舅還能不能出來,幾時出來,等等,我都在操心。假如最終能出來,我舅舅學點規矩也不壞。但是小舅媽說:“不把他愛我這件事說清楚,他永輩子出不來。”


    五


    現在可以這樣說,小舅為作畫吃官司,吃了一場冤枉官司。因為他的畫沒有人懂,所以被歸入了叵測一類。前清有個詩人寫道:“清風不識字,何事亂翻書。”讓人覺得叵測,就被押往刑場,殺成了碎片。上世紀有個作家米蘭·昆德拉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上帝就很叵測。我引昆德拉這句話,被領導聽見了,他就說:一定要把該上帝批倒批臭。後來他說,他以為我在說一個姓尚的人。總而言之,我舅舅的罪狀就是叵測,假如不叵測,他就沒事了。


    在堿場裏,小舅媽扣住了小舅不放,也都是因為小舅叵測之故。她告訴我說,她初次見到小舅,是在自己的數學課上。我舅舅測過了智商後就開始掉頭發,而且他還沒有發現有什麽辦法可以從這裏早日出去,為這兩件事,他心情很不好,腦後的毛都直著,像一隻豪豬。上課時他兩眼圓睜、咬牙切齒,經常把鉛筆一口咬斷,然後就把半截鉛筆像吃糖棍一樣吃了下去,然後用手擦擦嘴角上的鉛渣,把整個嘴都抹成黑色的了。一節課發他七支鉛筆,他都吃個精光。小舅媽見他的樣子,覺得有點瘮人,就時時提醒他道:王犯,你的執照可不是我吊銷的,這麽盯著我幹嗎?我舅舅如夢方醒,站起來答道:對不起,管教。你很漂亮。我愛你。這後一句話是他順嘴加上去的,此人一慣貧嘴聊舌,進了習藝所也改不了。我告訴小舅媽說:她是很漂亮。她說:是啊是啊。然後又笑起來:我漂亮,也輪不到他來說啊!後來她說,她雖然年輕,但已是老油子了。在習藝所裏,學員說教員漂亮,肯定是沒安好心。至於他說愛她,就是該打了。我沒見過小舅媽親手打過小舅,從他們倆的神情來看,大概是打過的。


    小舅媽還說,在習藝所裏,常有些無聊的學員對她貧嘴聊舌。聽了那些話她就揍他們一頓。但是小舅和他們不同,他和她有緣分。緣分的證明是小舅的畫,她看了那些畫,感到叵測,然後就ing欲勃發。此時我們一家三口:舅舅、外甥和舅媽都在堿灘上。小舅媽趴在一塊塑料布上曬日光浴,我舅舅衣著整齊,睡在地上像一具死屍,兩隻眼睛盯著自己的鼻子。小舅媽的裸體很美,但我不敢看,怕小舅吃醋。小舅的樣子很可怕,我想安慰他幾句,但又不敢,怕小舅媽說我們串供。我把自己扯到這樣的處境裏,想一想就覺得稀奇。


    小舅媽還說,她喜歡我舅舅的畫。這些畫習藝所裏有一些,是李家口派出所轉來的。擱在那裏占地方,所裏要把它丟進垃圾堆。小舅媽把它都要下來,放在宿舍裏,到沒人的時候拿出來看。小舅事發進堿場,小舅媽來押送,並非偶然。用句俗話來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小舅早就被舅媽惦記上了。這是我的結論,小舅媽的結論有所不同。她說:我們是藝術之神阿波羅做媒。說到這裏,她撚了小舅一把,問道:藝術之神是阿波羅吧?小舅應聲答道:不知道是誰。嗓音低沉,聽上去好像死掉的表哥又活過來了。


    我常到堿場去,每次都要告訴小舅媽,我舅舅是愛她的。小舅媽聽了以後,眼睛就會變成金黃色,應聲說道:他愛我,這很好啊!而且還要狂笑不止。這就讓我懷疑她是不是真的覺得很好。真覺得好不該像岔了氣那樣笑。換個女人,感覺好不好還無關緊要。小舅的小命根握在小舅媽手裏,一定要讓她感覺好。於是我就換了一種說法:假如小舅不是真愛你,你會覺得怎樣?小舅媽就說:他不是真愛我?那也很好啊!然後又哈哈大笑。我聽著像在獰笑。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進退兩難,就該試試別的門道。


    那次我去看小舅,帶去了各種剪報——那個日本人把他的畫運到巴黎去辦畫展,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這個畫展叫做“010——W”,沒有透露作者的身份,這也是轟動的原因之一。各報一致認為,這批畫的視覺效果驚人,至於說是偉大的作品,這麽說的人還很少。展覽會入口處,擺了一幅狀似瘋驢的畫,就是平衡器官健全的人假如連看五秒鍾也會頭暈;可巧有個觀眾有美尼爾綜合征,看了以後,馬上覺得天地向右旋轉,與此同時,他向左傾倒,用千斤頂都支不住。後來隻好給他看另一幅狀似瘋馬的畫,他又覺得天地在向左旋轉,但倒站直了。然後他就向後轉,回家去,整整三天隻敢喝點冰水,一點東西也沒吃。大廳正中有幅畫,所有的人看了都感到“嗡”地一聲,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湧。不管男女老幼,大家的頭發都會直立起來,要是梳板寸的男人倒也無礙,那些長發披肩的金發美女立時變得像戴尖頂帽的小醜。與此同時,觀眾眼睛上翻,三麵露白,有位動脈硬化者立刻中了風。還有一幅畫讓人看了感覺五髒六腑往下墜,身材挺拔的小夥子都駝了背,疝氣患者墜得褲襠裏像有一個暖水袋。大家對這位叫做“W”的作者有種種猜測,但有些宗教領袖已經判定他是瀆神者,魔鬼的同謀,下了決殺令。他們殺了一些威廉、威廉姆斯、韋伯、威利斯,現在正殺世界衛生組織(WHO)裏會畫畫的人,並殺得西點軍校(WestPoint)改了名,但還沒人想到要殺姓王的中國人。我們姓王的有一億人,相當於一個大國,諒他們也得罪不起。我把這些剪報給小舅媽看,意在證明小舅是偉大的藝術家,讓她好好地對待他。小舅媽就說:偉大!偉大!不偉大能犯在我手裏嗎?後來臨走時,小舅抽冷子踢了我一腳。他用這種方式通知我:對小舅媽宣揚他的偉大之處,對他本人並無好處。這是他最後一次踢我,以後他就病懨懨的,踢不動了。


    當我沉迷於思索怎樣救小舅時,他在堿場裏日漸憔悴,而且變得尖嘴猴腮。小舅媽也很焦急,讓我從城裏帶些罐頭來,特別指定要五公斤裝的午餐肉,我用塑料網兜盛住掛在脖子上,一邊一個,樣子很傻。坐在去堿場的交通車裏,有人說我是豬八戒挎腰刀,邋遢兵一個。這種罐頭是餐館裏用的,切成小片來配冷盤,如果大塊吃,因為很油膩,就難以下咽。小舅媽在帳篷裏開罐頭時,小舅躺在一邊,開始幹嘔。然後她舀起一塊來,塞到小舅嘴裏,立刻把勺子扔掉,一手按住小舅的嘴,另一手掐著他的脖子,盯住了他的眼睛說:一、二、三!往下咽!塞完了小舅,小舅媽滿頭大汗,一麵擦手,一麵對我說:小子,去打聽一下,哪兒有賣填鴨子的機器。此時小舅嘴唇都被捏腫,和鴨子真的很像了。


    在堿場裏吃得不好,心情又抑悶,小舅患上了陽痿症。不過小舅媽自有她的辦法。我舅舅的這些逸事是他自己羞羞答答地講出來的,但小舅媽也有很多補充:在堿灘上躺著時,他的那hua兒軟塌塌地倒著,像個蒸熟的小芋頭。你必須對它喊一聲:立正!它才會立起來,像草原上的旱獺,伸頭向四下張望。當然,你是不會喊的,除非你是小舅媽。這東西很聽指揮,不但能聽懂立正、稍息,還能向左右轉、齊步走等等。在響應口令方麵,我舅舅是有毛病的,他左右不分,叫他向左轉,他準轉到右麵,齊步走時會拉順。而這些毛病它一樣都沒有。小舅媽講起這件事就笑,說它比我舅舅智商高。假如我舅舅IQ50,它就有150,是我舅舅的三倍。作為一個生殖器,這個數字實屬難能可貴。小舅媽教它數學,但它還沒學會,到現在為止,隻知道聽到一加一點兩下頭,但小舅媽對它的數學才能很有信心。她決心教會它微積分。這門學問她一直在教小舅,但他沒有學會。她還詳細地描寫了立正令下後,那東西怎樣蹣跚起身,從一個問號變成驚歎號,顏色從灰暗變到赤紅發亮,像個美國出產的蘋果。她說,作為一個女人,看到這個景象就會覺得觸目驚心。但我以為男人看到這種景象也會觸目驚心。


    小舅媽還說:到底是藝術家,連家夥都與眾不同——別的男人肯定沒有這種本領。我舅舅聽到這裏就會麵紅耳赤,說道:報告管教!請不要羞辱我!士可殺不可辱!而小舅媽卻聳聳肩,輕描淡寫地說:別瞎扯!我殺你幹嗎。來,親一下。此後小舅隻好收起他的滿腔怒火,去吻小舅媽。吻完以後,他就把自己受羞辱的事忘了。照我看來,小舅不再有往日的銳氣,變得有點二皮臉,起碼在舅媽麵前是這樣的。據說,假如小舅媽對舅舅大喝一聲立正!我舅舅總要傻嗬嗬地問:誰立正?小舅媽說:稍息!我舅舅也要問誰稍息。在帳篷裏,小舅媽會低聲說道:同誌,你走錯了路……我舅舅就會一愣,反問道:是說我嗎?我犯什麽錯誤了嗎?小舅媽就罵道:人說話,狗搭茬!有時候她和我舅舅說話,他又不理,需要在臉上拍一把才有反應:對不起,管教!不知道你在和我說話。討厭的是,我舅舅和他的那個東西都叫做王二。小舅媽也覺得有點混亂,就說:你們兩個簡直是要氣死我。久而久之,我舅舅也不知自己是幾個了。


    我舅舅和小舅媽在堿場裏陷入了僵局,當時我以為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小舅媽不懂得藝術,所以她就知道拿藝術家尋開心。假如我懂得什麽是藝術,能用三言兩語對她解釋清楚,她就會把小舅放出來。但我沒有這個能耐。所以小舅也出不來。


    剛上大學時,我老在想什麽是藝術的真諦,想著想著就忘了東西南北,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操場上繞圈子,他在一邊給我數圈數,數著數著就亂了,隻好走開;想著想著,我又忘掉了日出日落,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半夜裏坐在房頂上抽煙,把煙蒂一個一個地往下扔;這件事的不可思議之處在於我有恐高症。因為這個緣故,有些女孩子愛上了我,還說我像維特根斯坦,但我總說:維特根斯坦算什麽。聽了這話,她們就更愛我了。但我忙於解開這個難題,一個女孩都沒愛上,聽任她們一個個從我身邊飛走了,現在想起來未免後悔,因為在她們中間,有一些人很聰明,有一些人很漂亮;還有一些既聰明,又漂亮,那就更為難得。所謂藝術的真諦,就是人為什麽要畫畫、寫詩、寫小說。我想做藝術家,所以就要把這件事先想想清楚。不幸的是,到了今天我也沒有想清楚。


    現在我還在懷念上大學一年級的時期,那時候我寫著一篇物理論文;還在準備投考曆史係的研究生;時時去看望我舅舅;不斷思考藝術的真諦;參加京城裏所有新潮思想的討論會;還忙裏偷閑,去追求生物係一個皮膚白皙的姑娘。盛夏時節,她把長發束成了馬尾辮,穿著白色的T恤衫和一條有縱條紋的裙褲,脖子和耳後總有一些細碎的汗珠。我在校園裏遇上她,就邀她到鬆樹林裏去坐。等到她在幹鬆針上細心地鋪好手絹,坐在上麵,脫下腳上的皮涼鞋,再把腳上穿的短絲襪脫下來放在兩邊時,我已經開始心不在焉,需要提醒,才能開始在她領口上的皮膚上尋找那種酸酸的汗味。據說,我的鼻子冬暖夏涼,很是可愛;所以她也不反對撩起馬尾辮,讓我嗅嗅項後發際的軟發。從這個方向嗅起來,這個女孩整個就像一塊乳酪。可惜的是,我經常想起還有別的事情要幹,就匆匆收起鼻子來走了。我記得有一回,我在她乳下嗅到一股沉甸甸的半球形的味道,還沒來得及仔細分辨,忽然想起要趕去看我舅舅的交通車,就這樣走掉了。等下次見到她時,她露出一副要哭的樣子,用手裏端著的東西潑了我一臉。那些東西是半份炒蒜苗、半份燴豆腐,還有二兩米飯。蒜苗的火候太過,變得軟塌塌的。豆腐裏放了變質的五香粉,有點發苦。至於米飯,是在不鏽鋼的托盤裏蒸成,然後再切成四方塊。我最反對這樣來做米飯。經過這件事以後,我認為她的脾氣太壞,還有別的缺點,從此以後不再想念她了;隻是偶爾想到:她可能還在想念我。


    在堿灘上,我想營救小舅時,忽然想到,藝術的真諦就是叵測。不過這個答案和沒有差不多。世界上沒有人知道什麽是“叵測”,假如有人知道,它就不是叵測。


    我舅舅陷在堿場裏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不擅長愛情。假如他長於此道,就能讓小舅媽把他放出來。在我看來,愛情似乎是種競技體育;有人在十秒鍾裏能跑一百米,有人需要二十秒鍾才能跑完一百米。和小舅同時進習藝所的人,有人已經出來了,挎著習藝所的前教員逛大街;看來是比小舅長於此道。競技體育的訣竅在於練習。我開始練習這件事,不是為了救我舅舅,而是為了將來救我自己。


    最近,我在同學聚會時遇到一個女人,她說她記得我,並對這些記憶做了一番詩意的描繪。首先,她記得世紀初那些風,風裏夾雜著很多的黃土。在這些黃土的下麵,樹葉就分外的綠。在黃土和綠葉之間,有一個男孩子,裹在一身灰土色的燈芯絨裏,病病歪歪地穿過了?


    ?場——此人大概就是我吧——在大學期間我沒生過病,不知她為什麽要說我病歪歪。但由她所述的情形來看,那就是在我去堿場之前的事。


    這個女人是我們的同行,現在住在海外;聞起來就如開了瓶的冰醋酸,簡直是顆酸味的炸彈。在她詩意的回憶裏,那些黃沙漫天的日子裏,最值得記憶的是那些青翠欲滴的綠葉;這些葉子是性的象征。然後她又說到一間小屋子,一個窗戶。這個窗戶和一個表達式聯係在一起——這個表達式是×,說明這窗戶上有四片玻璃,而且是正方形的——被一塊有黑紅兩色圖案的布罩住,風把這塊印花布鼓成了一塊大氣包。氣包的下麵是一張皺巴巴的窄床;上麵鋪了一條藍色蠟染布的單子。她自己裸體躺在那張單子上,竭力伸展身軀,換言之,讓頭部和腳尖的距離盡可能的遠;於是腹部就深凹下去,與床單齊。這時候,在她的腿上,閃著灰色的光澤。在這個怪誕的景象中,充滿了一種氣味,帶有堿性的腥味;換言之,新鮮**的氣味。假如說這股氣味和我有什麽關係,我實在感到意外。但那間房子就是我上大二時的宿舍,裏麵隻住了我一個人。至於說我在裏麵幹了什麽,我一點都記不得。


    這個女人塗了很重的眼暈,把頭發染成了齷齪的黃色,現在大概有三百磅。要把她和我過去認識的任何一個女孩聯係起來,很是困難。然而人家既知道我的房間,又知道我的氣味,對這件事我也不能否認。她還說,當時我一聲不響,臉皮緊繃,好像心事重重——忽然間**狂噴,熱烘烘的好像尿了一樣。因為我是這樣的一個心不在焉的尿炕者,她一直在想念我。但我不記得自己是這樣的愛尿炕;而且,如果說這就是愛情,我一定要予以否認。


    在學校裏,有一陣子我像瘋了一樣的選課,一學期選了二十門。這麽多課聽不過來,我請同學帶台對講機去,自己坐在宿舍裏,用不同的耳機監聽。我那間房子裏像電話交換台一樣,而我自己臉色青裏透白。係裏的老師懷疑我吸海洛因,抓我去驗血。等到知道了我沒有毒癮後,就勸誡我說:何必急著畢業?重要的是做個好學生。但我忙著到處去考試,然後又忙著到處去補考。補到最後一門醫用拉丁文,教授看我像個死人,連問都沒問,就放我Pass了。然後我就一頭栽倒,進了校醫院。我之所以這樣的瘋狂,是因為一想到小舅的處境,就如有百爪撓心,方寸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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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寒假裏,我聽說化學係有個女生修了二十一門課,比我還要多一門。我因此愛上了她,每天在女生宿舍門口等她,手裏拿了一束花。這是一個小四眼,眼鏡的度數極深,在鏡片後麵,眼睛極大,並且盤旋著兩條阿基米德螺線。她臉色蒼白,身材瘦小,雙手像鳥爪子,還有點駝背。後來才發現,她的Ru房緊貼著胸壁,隻是一對**而已,而且好像還沒有我的大;肩膀和我十三歲時一樣單薄。總而言之,肚臍以上和膝蓋以下,她完全是個男孩子,對男女之間的事有種學究式的興趣,總問:為什麽是這樣呢?我告訴她說:我愛她,這輩子再也不想愛別人。她扶扶眼鏡說:為什麽你要愛我?為什麽這輩子不想愛別人?我無言以對,就提議zuo愛來證明這一點。但正如她事後所說,zuo愛並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假如我真的愛她,就該是無緣無故的。但無緣無故的事總讓人懷疑。由此得出一個結論,不管誰說愛她都可疑。經她這樣一說,我覺得自己並不愛她。她聽了扶扶眼鏡說:為什麽你又不愛我了呢?我聽了又不假思索地馬上又愛上了她。我和她的感情就這樣拉起鋸來。又過了一個學期,她猛然開始發育,還配了隱形眼鏡,就此變成個亭亭玉立的美女,而且變得極傻。此時她有不少追求者,我對她也沒了興趣。


    六


    那一回和小舅、小舅媽在堿灘上曬太陽,直到天色向晚。天色向晚時,小舅媽站起身來,往四下看看。夕陽照在她的身體上,紅白兩色,她好像一個女神。如果詳加描寫,應該說到,她的肩頭像鏡子一樣反光,胸前留下了Ru房的陰影。在平坦的小腹上,有一蓬毛,像個鬆鼠尾巴——我懷疑身為外甥這樣描寫舅媽是不對的——然後她躬下身來穿褲子,我也該回學校了。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小舅媽的裸體,以後再也沒機會。早知如此,當初真該好好看看。


    說過了小舅媽,就該說到小舅。小舅的案子後來平了反,法院宣布他無罪,習藝所宣布他是個好學員。油畫協會恢複他的會員資格,重新發給他執照,還想選他當美協的理事。誰知小舅不去領執照,也不想入油協。於是有關部門決定以給臉不要臉的罪名開除小舅,吊銷他的畫家執照。但是小舅媽不同意他們這樣幹,要和他們打官司,理由是小舅既然沒有重入美協,也沒有去領執照,如何談得上開除和吊銷。但是小舅媽敗訴了。法院判決說,油畫協會作為美術界的權力機關,可以開除一切人的會員資格,也可以吊銷一切人的畫家執照,不管他是不是會員,是不是畫家。判決以後,美協開會,鄭重開除了小舅媽。從此之後,她寫字還可以,畫畫就犯法了。現在小舅沒有執照,小舅媽也沒有照。但是小舅繼續作畫,賣給那個日本人。但是價錢比以前低了不少。日本人說,現在世界經濟不夠景氣,畫不好脫手。其實這是一句假話。真話是小舅名聲不如以前——他有點過氣了。


    說過了我舅舅以後,也就該說到買我舅舅畫的日本人——此人老了很多,長了一嘴白胡子茬——在十字路口等紅燈,他會大模大樣地從人行橫道上走過來,拉開車門說:王樣,畫!就把畫取走了。順便說一句,我大舅叫王大,我小舅叫王二。我媽那麽厲害,我自己想不姓王也不行。這些畫是我舅舅放在我這裏的。假如紅燈時間長,他還要和我聊幾句,他說他想念我舅舅,很想見到他。我騙他說,我舅舅出家當了尼姑,要守清規,不能出來,你不要想他了;他糾正我說:和尚,你是說,和尚!然後替我關上車門,朝我鞠上一躬,就走了。其實他也知道我在撒謊。假如他和我舅舅沒有聯係,能找到我嗎?反過來說,我也知道那個日本人在說謊。我們大家都在說謊,誰都不信任誰。


    有人說,這個日本人其實是個巴西人,巴西那地方日裔很多。他有個黑人老婆,像墨一樣黑,有一次帶到中國來,穿著綠旗袍和他在街上遛彎,就在這時發生了誤會,人家把她當小舅逮去了。在派出所裏,他們拿毛巾蘸了水、汽油、丙酮,使勁地擦,沒有擦下黑油彩,倒把血擦出來了。等到巴西使館的人聞訊趕來時,派出所換了一個牌子,改成了保育站,所有的警察都穿上了白大褂,假裝在給黑女人洗臉。那女人身高一米九八,像根電線杆,說是走失的小孩子勉強了一點。那日本人又有個白人情fu,像雪一樣白。有一次和他在街上走,又發生了誤會。人家把她逮進去,第一句話就問:好啊,王二,裝得倒像!用多少漂白粉漂的?然後就去捏她的鼻子,看是不是石膏貼的,捏得人家淚下如雨;並且亂拔她的頭發,懷疑這是個頭套,一頭金發很快就像馬蜂窩一樣了。等到使館的人趕來,那派出所又換了一塊牌子,“美容院”。但把鼻子捏得像酒渣鼻,把頭發揪成水雷來美容,也有點怪。後來所有的外國女人和這日本人一起上街前,都在身上掛個牌子,上書“我不是王二”。


    還有一天他們逮住了我,一把揪住我的領帶,把我拽得離了地,興高采烈地說:好啊王二!你居然連裝都不裝了!我很沉著地說道:大叔啊,你搞錯了。我不是王二。我是王二的外甥。他愣住,把我放下地來,先是啐了一口,啐在我的皮鞋上;想了一會兒,又給我整整領帶,擦擦皮鞋,朝我敬了一個禮,然後假裝走開了。其實他沒有走開,而是偷偷地跟著我,每隔十幾分鍾就猛衝到我麵前,號我的脈搏,看我慌不慌。我始終不慌,他也沒敢再揪我。幸虧他沒把我揪到派出所,假如揪了去,我們單位的人來找時,他們又得換塊牌子:柔道館。之所以發生這些事,是因為他們知道我舅舅還在偷偷賣畫,很想把他逮住,但總也逮不到他。這一點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揪我時,我感到很興奮,甚至bo起了。這說明我有小舅的特征。我是有藝術家的天賦,這大概是沒有疑問的了。


    現在我提到了所有的人,就剩下我了。小時候我的誌向是要當藝術家,等到看過小舅的遭遇之後,我就變了主意,開始嚐試別的選擇,其中包括看守公廁。我看守的那座公廁是個墨綠色的建築,看上去是琉璃磚砌的,實際上是水泥鑄造的,表麵上貼了一層不幹膠的貼麵紙,來混充琉璃。下一場大雨它就會片片剝落,像一隻得了皮膚病的烏龜。房子裏麵有很多窄長的鏡子,朝鏡子裏看時,感覺好像是在籠子裏。房間裏有一股苦杏仁味,那是一種消毒水。我在門口分發手紙,每隔一段時間,就用消防水龍衝洗一次裏麵,把坐在馬桶上的人衝得像落湯雞。還有一件事我總不會忘記,就是索要小費,如果顧客忘了給,我就揪住他衣服不放,連他的衣兜都扯掉。鬧到了這個地步,也就沒人敢再不給小費。因為工作過於積極,我很快就被開除掉。


    還有一段時間,我在火車站門前擺攤,修手表、打火機。像所有的修表攤一樣,我的那個攤子是座玻璃匣子,可以推著走,因為溫室效應,坐在裏麵很熱,汗出得很多,然後就想喝水。經我修過的手表就不能看時間,隻能用來點煙;我修過的打火機倒有報時的功能,但又打不著火了,顧客對我不大滿意。還有一段時間我戴著黑眼鏡,假裝是瞎子,在街上賣唱。但很少有人施舍。作為一個瞎子,我的衣服還不夠髒。他們還說我唱得太難聽,可以催小孩子的尿。後來我又當過看小孩子的保姆,唱歌給小孩子聽,他們聽了反而尿不出;見到雇主回家,就說:媽媽,叔叔唱!然後放聲大哭。我做過各種各樣的職業,拖延了很多時間,來逃避我的命運。


    我終於長大了,在寫作部裏工作;我舅舅也從堿場出來了,和小舅媽結了婚。他還當他的畫家。小舅媽倒是改了行,在一家大公司裏當公關秘書。這說明我舅舅除了畫畫,我除了會信口胡編,都別無所長,小舅媽倒是多才多藝。有時候她深更半夜給我打電話,說我舅舅的壞話。說他就知道神秘兮兮搗鬼,江郎才盡,再也畫不出令人頭暈的畫了;還說他身體的那一部分功能還是老樣子,她每天要給它發號令,還要假裝很喜歡的樣子,真是煩死了。這些話的意思好像是說,她嫁給小舅嫁虧了。但是每次通話結束時,她總要加上一句,這些話不準告訴你舅舅。隻要你敢透半句口風,我就殺掉你!至於我,每天都在寫小說。說句實在話,我不知道自己寫的到底是什麽。


    今天我們所麵對的一切,都是我一手促成的。那一天我從堿場回來,心情煩悶,就去搗鼓電腦,想從交互網上找個遊戲來玩。找來找去,沒找到遊戲,倒找到一份電子雜誌《今日物理》。我雖是物理係的學生,但絕不看物理方麵的文獻——教科書例外。那天又找到了一個例外,就是那本雜誌。它的通欄標題是:誰是達利以後最偉大的畫家——W還是486?W是我舅舅的化名,486是上世紀末一種個人電腦,已經完全過時,一塊錢能買五六台。那篇文章還有張插圖,上麵有台486微機,屏幕上顯示著我舅舅那幅讓人犯疝氣的畫。當然,它已是畫中畫,看上去就不犯疝氣,隻使人有點想屙屎。等你把這篇文章看完,連屎都不想屙。它提到上個世紀末開始,有人開始研究從無序到有序的物理過程,這種東西又叫做“混沌”,用計算機模擬出來,顯示在屏幕上很好看。其中最有名的是曼德勃羅集,放大了像海馬尾巴,我想大家都是知道的。順便說一句,曼德勃羅集不會使人頭暈,和小舅的畫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但是該文作者發明了一種名為依呀阿拉的算法,用老掉牙的486作圖,讓人看了以後暈得更加厲害。簡單地說,用一行公式加上比一盒火柴還便宜的破爛電腦,就能作出小舅的畫。任何人知道了這件事,看小舅的畫就不會頭暈,也不會犯疝氣。很顯然,小舅媽知道了這件事後再看小舅的畫,也不會ing欲勃發。這篇文章使我對小舅、小舅媽、藝術、愛情,還有整個世界產生了一種感覺,那就叫“掰開pi眼放屁,沒了勁了”。假如我不到交互網上找遊戲,一切就會是老樣子,小舅照樣是那麽叵測,小舅媽還對他著迷。我也老大不小的啦,怎麽還玩遊戲呢?我看了這篇文章以後,猶豫了好久,終於下定了決心,把它打印了一百份,附上一封要求給小舅平反的信,寄往一切有關部門——不管怎麽說,我舅舅在受苦,我不能不救他呀。有關部門馬上做出了反應:小舅不是居心叵測,他畫的是依呀阿拉集嘛,關他幹嗎——放出來吧。有了這句話,我就馳往堿場,把一切都告訴小舅和小舅媽。小舅媽聽了長歎一聲,說道:原來是這樣!對不起,王犯,讓你吃了不少苦。回所給你要點補助吧。你也不用強著說你愛我了。小舅聽了我的話,變得像個死人,癱軟在地上。聽到小舅媽最後一句話,他倒來了精神,從地上爬起來說:報告管教!我真的愛你!我從來沒想利用你!等等。小舅媽聽了,眼睛變成金黃色,對我獰笑著說:你聽到了吧?咱倆快把這個死要麵子活受罪的家夥揍上一頓!但還沒等動手,她又變了主意,長歎一聲道:算了。別打了。看來他是真的愛上我了。這似乎是說,假如小舅繼續叵測,他就不可能真的愛上小舅媽,為此要狠狠地揍他,但和他zuo愛也非常的過癮;假如他不再叵測,就可以愛上小舅媽,此後就不能打他,但和他zuo愛也是很煩人的了。小舅媽和小舅從堿場出去,結婚、過日子,一切都變得平淡無奇了。今年是015年,我是一個作家。我還在思考藝術的真諦。


    它到底是什麽呢。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第1期《花城》雜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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