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建元年間,王仙客到長安城裏找無雙,據他自己說,無雙是這副模樣:矮矮的個子,圓圓的臉,穿著半截袖子的小褂子和半截褲管的短褲,手腳都被太陽曬得黝黑,眉毛稀稀拉拉的。頭上梳了兩把小刷子,腳下蹬了一雙趿拉板,走到哪裏都是嘩啦啦地響。就這個樣子而言,可以說是莫辨男女。所以別人也不知道他來找誰。王仙客隻好羞羞答答地補充說,那個無雙雖然是個假小子樣,但是小屁股撅得很高,一望就知是個女孩子。除此之外,她的嘴很大,叫起來的聲音很響,尤其是她隻要見到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就會從背後偷偷摸上去,在人家耳畔大叫一聲,在這樣近的距離內,她的聲音足可以把人家的耳膜吼破。她還有一匹小馬,經常騎在馬上出來,在馬背上發射彈弓。她的彈丸是用銅做的,打到人頭上,足可以把皮肉都打破。假如不是那時的人都留了很厚的頭發,連腦子都能打出來。就是因為她的彈弓,附近的鄰居常常頂著鐵鍋走路。而且她總是大叉著腿騎在馬上,這對於女孩子來說是大大的要不得。像這樣女霸王一類的人物,一定是遠近聞名。但是王仙客在宣陽坊裏打聽無雙時,人人都說沒見過。


    王仙客到宣陽坊找無雙,宣陽坊是個大院子,周圍圍著三丈高的土坯牆。本來它有四個大門,但是其中三個早已封死了。所以你隻能從北門進去,這樣大家都覺得安全。坊牆裏麵長著一圍大柳樹,但是柳樹早就死掉了,連樹皮都被人剝光了,樹底下都是蟲子屎。坊中間是一橫一豎兩條大街,大街兩邊都是店鋪。店鋪裏住著各位老板。大家互相都認識。大家生意都不好。在宣陽坊裏,沒人關心你的事,除非你得罪了人。假如你得罪了人,被得罪的人就盼你早點死。或者走路不小心,踩到了釘板上,腳心紮上一個窟窿,然後就得了破傷風;或者被瘋狗咬上一口,死於狂犬病。你要能不勞他一指之力就死了,他就會很高興。你要是一直不肯死,他就會把你忘了。


    王仙客說,以前他在宣陽坊裏住過。雖然離開了三四年,宣陽坊裏景物已變,他還能認出個大概。他甚至還能影影綽綽認出一些人來。比方說,他還能認出開絨線鋪的侯老板,還有老坊吏王安。但是這兩位先生對著王仙客看了老半天,最後說:以前沒見過王仙客。不但如此,他們兩位對王仙客說認識他們還感到很是不快。這是因為他們倆都有很顯著的特征:老王安隻有一隻右眼,而侯老板的下巴很短,以致下嘴唇夠不著上牙。其實說侯老板有所謂下巴,實在是很勉強,他不過是在脖子上方長了一個肉瘤罷了。因為沒有下巴,所以侯老板的上牙全露在外麵,被冷風吹著,經常著涼疼起來,不能吃硬東西。有人說,侯老板的牙是陳列品。因為王安老爹和侯老板都不能算是美男子,所以他們聽見王仙客說“您二位的尊範非比尋常,所以事隔多年,我還能記得”時,心裏全都恨得要死。和王仙客分手回到家裏,侯老板還對老婆說:那個小白臉當眾羞辱我!媽媽的,我是不認識他。要是認識,也說不認識。


    這是晚上的事,王仙客初到宣陽坊,和坊裏諸位君子見麵卻是早上的事。早上侯老板看見王仙客牽著一匹白馬,在坊中間一所空院子前麵亂轉,就上前盤問。一問之下他就說出來,他是山東來的王仙客,到這裏來找表妹。侯老板又問,你表妹是誰?王仙客就說:她是無雙。侯老板就說,我們這裏沒有無雙,你走吧。王仙客生起氣來,說道:你連我的話都沒聽完,怎麽知道沒有呢。差一點就要和侯老板當街吵起來。幸虧這會兒王安老爹走過來,打個圓場道:侯老板,你讓他把話說完也沒關係,看他還能編出什麽來。與此同時,還有好多人圍了上來,全都板著臉,好像要向王仙客要賬的樣子。王仙客心裏發虛,說道:你們是不是要開我的批鬥會?老爹翻了翻白眼,說道:你這樣理解也沒關係。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假如你不是想來偷東西,自然就不怕開批鬥會。王仙客說,你們到底有什麽東西,怕人來偷?老爹就說,這個不能告訴你。說你那個無雙吧。說話之間,王安老爹掏出個小本子來,還有一支自來水的毛筆,擺出一個衙門裏錄口供的架式。王仙客接著講他的無雙,禁不住有點結巴了。就在這時,他想和侯老板、王安老爹套近乎,但是侯老板和老爹都說不認識他,叫他討了個大沒趣。


    王仙客長了一個大個子,穿一身柞蠶絲的白袍子,粉白的麵孔,飄飄然有神仙之姿。宣陽坊裏的各位君子一見到他,就有似曾相識之感,但卻想不起他的名字。這王仙客也確實可疑,他說來找無雙,但是卻找不到無雙的家門口。他說坊中間的空院子就是無雙原來的家,但是那個院子人人都知道,是個廢了的尼姑庵。別人說“客人,你記錯了”時,他就開始胡攪蠻纏:我沒記錯,就在這裏。看來無雙家是搬走了。你們隻要告訴我搬哪去了就得。坊東頭開客棧的孫老板說,請教先生,你的表妹可是個尼姑?王仙客就發起火來,說道:你表妹才是尼姑呢!你們說這院子原是個尼姑庵,我就不信。看見了沒有,門前兩大塊上馬石。哪有這樣的尼姑庵?


    王仙客這樣說了之後,大家也就覺得這件事是有一點怪。這個院子的門前,是有兩大塊上馬石,這兩塊上馬石是漢白玉雕成,一米見方,呈椅子形,四麵都雕有花紋,每塊大概有一噸重。不要說石料、雕工,就是從城外運來也夠麻煩的了。要不是官宦人家擺場麵,要這東西幹嗎。而且誰也不記得曾經看見過一個老尼姑手撚著佛珠,從院裏走出來,從這兩塊石頭之一上麵跳上馬背。這種場麵雖不是不可能,但是很陌生。而且這種景象也甚是古怪:佛門中人說,馬是他們的弟兄,所以決不肯騎馬。王仙客提出了這個問題,大家頓時為之語塞。但是大家還是明明記得,這裏是個尼姑庵。有關這座尼姑庵的故事是這樣的:過去這庵裏供奉著觀音菩薩,香火極盛。長安城裏多少達官貴人的夫人太太,都來這裏上香。後來庵裏的尼姑不守清規,爭風吃醋,鬧出人命來,官府就把這庵封掉了。聽了這些話,王仙客倒也半信半疑。大家又告訴他說,可能你記錯了地方。也許令表妹不住在宣陽坊,而是在別的坊。您要知道,長安城裏七十二坊,有好幾個外表一模一樣。聽了這些話,王仙客自己也說,很可能記錯了,騎上馬到別的坊裏去找了。王仙客初次在宣陽坊找無雙,情形就是這樣。宣陽坊裏的各位君子後來提起這件事,是這麽說的:三句話就把那小子打發走了。感覺很是痛快。隻有王安老爹心有未甘,覺得那個王仙客形跡可疑,不該就這樣放他走了。就算真是來找表妹,找錯了地方,從他說的情況來看,那個無雙也不是好東西。女孩子叉著腿騎在馬上,長大了一定是個**。這兩個狗男女想往一塊湊,能幹出什麽好事?真該把他扣住,好好地盤問一番。


    二


    王仙客到宣陽坊裏找無雙,來過許多次。第二次來是在初次來那一天的下午。這一回他氣急敗壞,打著馬衝到坊裏來,站到廢尼姑庵門口大叫大嚷,口出不遜之詞。據他自己說,已經在別的坊裏打聽過了,人家都說,這座院子不是尼姑庵。不但如此,人們還說,宣陽坊裏根本就沒有尼姑庵。假如別人這樣說倒也罷了,王仙客還去問了幾位老尼姑。那幾位師太聽了宣陽坊裏尼姑不守清規的事,全都大搖其頭,說道:那些施主這樣信口胡編,死了要下拔舌地獄的。宣陽坊裏的各位君子聽了老尼姑的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同時也影影綽綽地想到,宣陽坊這座空院子,很可能真的不是座廢尼姑庵。沒準是座廢道觀,甚至是個喇嘛廟。但是不管它是什麽,反正裏麵沒住過當官的人,更不是無雙的家。總而言之一句話,它和王仙客沒有關係。


    後來大夥是這麽解釋為什麽說那空院子是尼姑庵的:這不能怪大夥不說實話,隻怪王仙客問話時態度太凶惡,簡直像個急色鬼。假如不把他馬上打發走,怕他會幹出什麽惡事來。所以就騙他說,那是個空尼姑庵,讓他早點絕了這個想頭。那院子空了這麽多年了,鬼才知道過去住了誰。但是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是尼姑庵,可見英雄所見略同。要不是那些尼姑出來作梗,尼姑庵之說就可定論。以後再有人來問都說是尼姑庵,省了多少麻煩。


    王仙客第二次到宣陽坊裏來,又正好碰上了侯老板從廢尼姑庵經過,他就把侯老板揪住了吵鬧。過了一會兒,就聚了一群人,吵得整條街都能聽見。這個王仙客很厲害,吵起架來嗓門大,雖然沒有和他動手,但是吵急了他就捋胳臂挽袖子。這時候大家都看見了,他的胳臂很粗,手背上全是繭子,中指上還戴了個鐵戒指。前麵已經說到,該王仙客個頭很大,而且他又生了氣,所以和他打架不是個好主意。假如不和他打架,他又完全不可理喻,揪住了侯老板的領子不撒手。幸虧有人去報告了王安老爹,他拿了鐵尺趕來了。


    王安老爹生過天花,留下了一張坑坑窪窪的臉。如前所述,他隻有一隻右眼,但是這隻右眼分外的大,這樣就彌補了數量上的不足。這位老人家當時已經七十多歲了,但是精神極旺。雖然身材不高而且消瘦,但是一身精肉。王仙客正在撒野,老爹跑來拿鐵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登時就老實了。不但馬上放了侯老板,還幫侯老板整整衣服。這都是鐵尺的威力。那東西看上去沒什麽了不起,兩尺多長,像個十字架的樣子,但是隻有公家人手裏有這種器械,所以代表了政權,不由得王仙客不肅然起敬。然後老爹和王仙客開始了一段嚴肅的對話,叫宣陽坊裏的人看了,覺得十分解氣。


    王安老爹:幹什麽的?


    王仙客:尋親的。


    老:叫什麽?


    仙:王仙客。


    老:從哪兒來?


    仙:山東博山。


    老:博山那個地方是沒王法的嗎?


    仙:老爹,您可別這麽說。都是大唐朝的地方,哪能沒有王法。


    老:我看不一定。也許別人守王法,但是你不守。有證明文件嗎?拿來我看看!


    王仙客就老老實實拿出博山府開的路引,鞠著躬雙手呈上。據說當年日本皇軍檢查中國人的良民證時,中國人就是這樣。


    後來老爹說,光有證明文件,並不能證明王仙客是良民。他就把王仙客的文件收走了,要王仙客在宣陽坊裏找兩個保人才能把文件還他。而明擺著宣陽坊裏的人都決不肯給王仙客作保。老爹後來說,他不過是想和王仙客開個玩笑,讓他著一會兒急。老爹還說,他完全知道王仙客沒有文件晚上住不了店,在街上有被巡夜的軍士逮走的危險。假如被那些兵逮住時,身上沒有證明文件,又沒人給他作保,這個王仙客就得蹲黑牢,吃餿飯,每天由大兵押著到城外去篩沙子,不知哪一天才能出來。也許根本就出不來,就死在裏麵。這些老爹全都知道,他準備在天黑以前就把文件全還給王仙客。在此之前,要急得他像小孩子見了爸爸拿著糖一樣,跟在老爹背後哭爹叫娘。但是王仙客這小子不懂得玩笑,老爹沒收了他的文件,他馬上就跑到長安縣去告了一狀。他是個讀書人,又在長安城裏住過,懂得門道,所以衙門就把老爹叫去臭罵了一頓。那個縣官既不看老爹那一把年紀,也不看他做坊吏多年的工作成績,就管他叫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不過是個小吏,怎麽就敢沒收官府發的文件?像你這種下九流的人物,都敢和讀書的相公為難,還有王法嗎?那狗官還裝腔作勢,要打老爹的屁股,逼得老爹跪下磕頭如搗蒜。後來老爹說,這基層工作真沒法做。風裏雨裏幾十年,落了一個王八蛋!


    後來王仙客就在宣陽坊裏住下來,尋訪無雙的下落。他又向所有的人打聽無雙,並且說,那位無雙不但是他的表妹,而且他們還有婚姻之約。這次他從山東來,帶來了金一提,銀一馱,作為聘禮,要把無雙接回山東去。現在兵荒馬亂,路上不太平。所以連下聘帶迎親,幹脆一下都辦了。他這樣說,當然也沒人說他不對。但是這位小姐別人都沒見過,所以也就沒法告訴他到哪裏去找。其實大夥都不想理睬王仙客,知道他不是自己人;但是見他打贏了官司,也都有點害怕。除此之外,大家也覺得老爹那種做法也太絕了:咱們誰也背不住有到外地找人的時候,對不對?遇到他來打聽,也隻好應付一下。不但如此,見到了他,還要打聽一句:王相公,找到無雙了沒有?見到他找不到無雙急得那模樣,也都會安慰他幾句。


    後來人家是這樣安慰王仙客的:不要急,慢慢地找。照你說的這個樣子,無雙小姐年齡很小,你就是把她迎了回去,頂多就是做個童養媳,離圓房還早著哪。但是王仙客說,他剛開始見到無雙時,她是很小,但是後來就不小了。王仙客還記得好幾年前,他還在無雙家裏借住時,有一天看到她從外麵跑回來,大叫著:不得了不得了,我流血了!一頭闖到自己臥室裏,倒在床上翻了白眼,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其實是月經初潮。從那一天開始,她就長大了,皮膚變白了,個子也長高了,躲在家裏很少出去。過了不很久,她就變成了一個很漂亮的大姑娘。如果不是這樣,王仙客也不會那樣急於娶她做老婆。從那時到現在,又過了很多年,現在無雙簡直就要變成個老姑娘——假如她還是姑娘的話。王仙客以為,再不娶她當老婆,恐怕就要來不及了。這些話也沒有人說他講得不對,但是人們說,不管是小姑娘、大姑娘還是老姑娘,反正叫無雙的女人,宣陽坊裏從未有過。而那座空院子,的確不是無雙住的。雖然不是個廢尼姑庵,卻是個廢道觀。


    王仙客住在宣陽坊的客棧裏,這個客棧就在那所空院子對麵。不管別人怎麽說,他都不相信那是個空道觀。因為那所院子既不像尼姑庵,也不像道觀,就像個官宦人家住的院子。除此之外,他還千真萬確地記得,無雙家就住在這裏,不在別的地方。那家客棧沒有浴室,王仙客隻好到公共浴池來洗澡。在這裏大家都看到了他那杆大槍。那東西又粗又壯,簡直不似人類所有。他就露出這個東西走到池子裏去,絲毫不以為恥。不但如此,他還和別人說:你們的家夥都長得很秀氣呀。就算他講的都是實話,長安城裏真有個漂亮大姑娘叫無雙,他到這裏也沒安什麽好心。他是要把我們長安城裏的好姑娘弄回家去,用他那山東蠻子的大家夥向她進攻。以後王仙客再在坊裏走動時,所有的女人都躲了起來,不管是老太太,還是小姑娘。


    三


    我說過,宣陽坊裏的坊吏王安老爹隻有一隻眼,但是他這一隻眼連睡覺都睜著半邊。這是因為他怕把眼睛完全閉上了就會有人來找麻煩。現在他就知道有個人來找麻煩了,那就是王仙客這小子。本來坊裏平安無事,這小子忽然冒了出來要找無雙,他出現才一天,就和別人吵了一架,還打了一場官司。這還不算,差點累得他吃了衙門裏的板子。其實說是板子還有點不確,應該說是棍子。那種棍子是白蠟杆製成,一丈多長,很有彈性,打到屁股上相當地疼。老爹當坊吏之前當過衙役,那時候他就專門打別人的屁股,前前後後打過幾百個人。假如輪到他挨一頓板子,那些人一定跳著腳地高興,說是現世報。因為這些原因,那天在衙門裏挨了一頓罵之後,老爹就很不開心。幸虧衙門裏的領導懂得道理,第二天就把他找了去,請他吃擔擔麵,並且對他大加鼓勵。到了這個時候,老爹當然要發些牢騷,說是坊裏的工作沒法搞了。本來是衙門裏布置下來的,坊裏聚眾吵架的事要管,尋釁鬥毆的事要管,最重要的是不能叫老百姓去打官司。這裏麵的道理很簡單:長安這麽大,卻沒有幾個官。假如大家有事沒事都去打官司,那就要把官老爺累死。老爹所做的一切都是按上麵布置的辦,結果卻險些挨了一頓打,簡直沒了天理。那個領導說,這件事老爹辦得一點也不錯。隻是現在這位官老爺剛上任,狗屁也不懂,所以讓老爹受了委屈。但是老爹受了委屈也不能撂挑子不幹,一定要盯住這個王仙客,不能讓他為所欲為。聽了這些話之後,老爹回了宣陽坊,每天都到王仙客住的客棧裏去打聽,問他有何動靜。


    老爹回到了宣陽坊,告訴大家說,雖然上回沒收王仙客的證明文件的事情辦得不對,但是王仙客畢竟不是個好東西,必須要把他攆出宣陽坊。他還暗示說,這是上級的布置。宣陽坊裏的各位君子聽了也都點頭稱是。但是說到怎麽攆時,大家卻不肯出主意,而且都說,這是老爹的事,他們不便插嘴。


    從王安老爹那一隻眼裏往外看,宣陽坊是這樣一個地方:它是一裏見方的一個大院子,裏麵有很多房子,住了很多人;每間房子每個人他都很熟悉。從坊東頭往西頭走,住著張老板、李老板、孫老板、羅老板、張老板的傻丫頭、李老板的瘸腿兒子等等;從西頭往東走,住著麻老板,賣擔擔麵的老孫頭;麻老板的老婆有狐臭,老孫頭的兒子有偷雞摸狗的毛病;等等。宣陽坊裏人很多,但是老爹全認得。不但認得,而且知道他們在幹什麽,想什麽。比方說,李老板的傻兒子老盯著張老板的傻丫頭的屁股看,一麵看,一麵胯下就撅了起來。他想些什麽完全一目了然。其他的事也是一目了然。但是現在多了一個王仙客,來找一個不存在的無雙,這件事叫人一想都覺得麻煩。


    王仙客住在空院子對麵的客棧裏,要了一間樓上的房子,從窗戶裏看那院子。這裏離那院子隔了一條大街,而且空院子的房上長了很高的荒草,所以看不大的確。他就跑到波斯人的鋪子裏買了一架單眼望遠鏡來。當時的望遠鏡技術不過關,看到的景象是倒的。所以他就在房梁上拴上繩子,捆住了腳,頭朝下地看。但是房頂上的草還是要擋住視線,所以他又去買了一些兔子,把它們扔到空院子的房上。兔子在房上下不來,就把草都吃掉了。經過了這些努力,他終於可以像看眼前的景物一樣看到那個空院子了。但是那些兔子有公有母,在房頂上繁殖起來,並且始終不能下地,最後成了很大的災害。它們在房頂上跑來跑去,吃光了瓦房上的茅草和瓦鬆,就吃草房上的房草,還在房上打洞築巢。但是這些事王仙客都不管,他隻顧往那空院子裏看,由於總是瞪大一隻眼去看望遠鏡,所以他變得一眼大一眼小,看上去很像王安老爹。他還找作坊印了很多告帖到處張貼,宣布誠征一切有關無雙的消息,誠征一切有關宣陽坊裏空院子的消息;報信者必有重謝,絕不食言。這一切又在宣陽坊裏引起了很大的騷亂,但是王安老爹對此卻毫無辦法,因為這個王仙客很有錢。


    王安老爹說,創世之初,世間就有兩種人存在。一種人是我們,另一種是奸黨。到了大唐建元年間,世上還有兩種人存在,一種人依舊是我們,另一種依舊是奸黨。這是老爹的金玉良言。到了今天,世上仍然有兩種人,一種還是我們,另一種還是奸黨。老爹還說,王仙客就是個奸黨,雖然他有兩個臭錢,他依然是奸黨。在這個世界上,冰炭不同爐,正邪不兩立。一個人不是我們,就必然是奸黨。所以大家千萬不要和王仙客來往,以免自誤。但是他的這些話別人都聽不進去,反而說:老爹,你和他吵過架,所以對他有成見。得了吧老爹,冤家宜解不宜結!


    老爹後來說,在這個世界上,就數錢這個東西最壞,甚至比王仙客還壞。就因為王仙客出了五兩銀子一條消息的賞格,所以大家都跑到他那裏去,告訴他那院子的底細。原來那個院子真的不是廢尼姑庵,而是一個廢道觀。過去裏麵住了一個女道士,叫做魚玄機。那個道姑出了家,卻不守清規,行為放蕩。因為王仙客認準了這個院子,所以他要找的人不是無雙,應該是魚玄機才對。王仙客聽了這些話,覺得哭笑不得。想想吧,他從山東跋山涉水來到這裏,吃了無數的苦,花了無數的錢,到最後連要找的人是誰都出了問題。


    四


    王仙客抱怨說,宣陽坊裏的各位君子實在是太不友好了。他到坊裏來,不過是想找到表妹,然後盡早回山東,並沒有別的意思。但是大家都不理解他,不僅不幫忙,反而拿他尋開心。眼前一個空院子,一會兒說是尼姑庵,一會兒說是道觀。你就說它是無雙的家又有什麽關係?雖然無雙小時候淘氣,幹過不少擾民的事,現在也過了好多年了,沒有必要記恨。提供消息的羅老板卻說,看來王仙客對他們有了一點誤會。這座院子一直空著,大家也一直沒有理會它。冷不防來個人問起來,誰也答不上來,隻好順嘴胡編。現在王仙客懸出了賞格,誰還能再瞎編?這房子過去的主人,的確叫魚玄機。這位風流仙姑的事跡早已膾炙人口,豈能是編出來的。不但羅老板這樣說,別的人也這樣說。看來要確認房子的主人是誰,隻好找魚玄機去問。但是這一點辦不到,因為魚玄機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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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玄機的事跡是這樣的:若幹年前,這位道姑到宣陽坊裏來,買下了幾個大雜院,在這些大雜院的地皮上造起了這座院子,作為她的養氣之地。她非常的有錢,所以這個院子就造得非常之大,門前安了兩塊上馬石。一般來說,道觀的門前也用不到上馬石,但是魚玄機可不是一般的女道士,來往的全是公子王孫,沒有上馬石還真不成。自從她來到了宣陽坊,這地方就不得安生,因為她每天晚上都開party,不鬧到夜裏三點鍾不會收場。深更半夜的,別人正在好睡,她那裏又唱又叫。或者是五更時分,大家正在戀熱被窩,她家裏出來一大幫紈絝子弟,灌飽了黃湯,騎著馬跑到坊門口,怪叫著讓老爹起來開坊門。出來得稍晚,就給老爹一馬鞭。那位魚玄機身材高大,細腰豐臀,麵似桃花,眼似秋水,雖然行為不端,長得真是好看。


    王仙客覺得最奇怪的是他和這位魚玄機沒有任何關係,別人卻不厭其煩地把她的事講給他聽。這個故事有頭有尾,卻沒有中段。想來講這個故事的人都沒資格做魚玄機的入室之賓,所以她到底是怎麽不守清規的誰也講不上來。結尾的部分每個人都是知道的:這位道姑打死了自己的使女,判了死刑,被絞死在長安街口上。但是她為什麽要打死那個使女,大家講的卻不一樣。有人說,那個使女長得也頗有姿色,到魚玄機這裏來的王孫公子很有一些是捧她的,魚玄機看了吃醋,所以就把她打死了。還有人說,這個使女是個冰貞玉潔的好姑娘,看不慣魚玄機的放蕩,兩人爭執起來,魚玄機就把她打死了。還有人說,這魚玄機其實是個同性戀者,和那個使女有曖昧關係,所以這事的本質乃是情殺。不管是為了什麽,結果都是一樣。她把那個女孩子抽得遍體鱗傷,又勒住了她的脖子,所以該女孩就死掉了。本來打死使女夠不上死罪,但是魚玄機沒有報官驗屍,拿了一條褥子裹了裹,就把死人埋在了院子裏一棵梅樹下。埋得太淺,下了一場雨,地下露出條人腿來。別人看了鬧起來,衙門裏就把魚玄機抓了去,下到牢裏,問成了死罪。


    有關這個使女死屍的事是這樣的:在地下埋藏時期,螻蛄把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吃掉了,還吃了她的一部分嘴唇,所以她的臉上隻剩下了四個黑窟窿。魚玄機見了這個景象,嚇得要死,亂拔自己的頭發,亂打自己的麵頰,嚎啕大哭道,她要給死人抵命。所以到了衙門裏,不等官老爺問,也沒受到任何拷打,就忙不迭地承認了一切罪行。


    宣陽坊裏的羅老板大約有五十歲,長得很富態。年輕時讀過幾本書,人也很文靜。他給王仙客講這些故事時,一手托著三綹長髯,另一手用兩根手指捏著茶杯的手柄,這個樣子當得起四個字:不辱斯文。雖然他是個商人,但王仙客對他頗有親近之感。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王仙客覺得他的話格外可信。除此之外,羅老板還說,我告訴你的話都是我親眼所見,耳聞的我不說。所以王仙客很盼他能多說點什麽,最好能說點無雙的消息。但是羅老板卻說,叫做無雙的姑娘我的確沒有見過,我隻見過魚玄機。


    羅老板見過的魚玄機是這樣的:不分春夏秋冬,總穿著一身黑。上身是一件緊袖口的蝙蝠衫,攔腰係一條黑皮帶。下身是一條瘦腿褲子,足蹬高跟馬靴;那身裝束,不管誰穿上都難看,隻有魚玄機穿上不同,因為她穿什麽都好看的。她的腰帶上總是拴著一條皮鞭子,脖子上戴個皮項圈。有人說,就是因為她老戴個皮項圈,所以最後被絞死了,那個項圈就是不吉之兆。她總穿這樣的衣服,隻有一次例外,就是被送上法場那次。那一天她穿著白緞子的褻衣,攔腰束一條紅色的絲絛,簡直嫵媚之極。


    羅老板還說,我開了一輩子的綢緞鋪,賣了一輩子的白緞子,從沒看到一個女人穿上白緞子像魚玄機那樣合適。這是因為白緞子色如亮銀,假如穿到皮膚不白嫩的人身上,就襯出麵如鍋底,手似生薑,不管你怎樣塗粉都不管用。而且緞子輕柔裏又透著厚重,假如用它做內衣,穿它不但要身材好,而且要個子高,差一點就會很糟糕。而魚玄機居然把它做褻衣穿了出來,不但有膽有識,而且確實有這麽幹的本錢。羅老板還說,別看他是個普通的商人,但是過去也讀過聖賢之書,並且在天子腳下為民,知道對什麽事都該有個正確的態度。那位魚玄機犯了國法,將要在長安街頭被處死,那是她罪有應得。我們在一邊觀刑,一方麵是在觀看法律的尊嚴,另一方麵,也是在受教育,看到她被處死的慘狀,從此後收斂一切作奸犯科之心。除此之外,不應該有其他的想法。尤其是不該同情犯人,抱怨國家法度無情。但是在刑場上看到了魚玄機,這些道理就全忘掉了。當時羅老板不但同情魚玄機,而且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羅老板說,當時他就站在十字路口的一個角上,載著魚玄機的刑車在很近的距離內駛了過去。別人上法場,都是坐在一輛瘦牛拉的破車裏,五花大綁,愁眉苦臉,麵如死灰,耷拉著腦袋灰溜溜地過去。魚玄機上刑場卻不是這樣。那輛車是一隊白羊拉的小四輪車,車上鋪了一塊鮮紅的猩猩氈。魚玄機斜躺在氈上,衣著如前所述,披散著萬縷青絲,一手托腮,嘴角叼了一朵山茶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臉上雖然沒有血色,卻更顯得人如粉雕玉琢,楚楚可憐。魚玄機上法場時就是這個模樣。


    羅老板還說,後來魚玄機從車上下來,走上那座黃土築的台子。本來長安城裏殺人,在坊間的空場上隨便殺殺就算了,但是殺魚玄機的時候上麵考慮這個女人很有名,應該讓大家看看,都受受教育,所以從郊外運了幾車黃土來,築了這座台子,有五尺多高。後來魚玄機就在這座台子上三絞斃命,四麵八方的人不用踮腳尖都看到了。在三絞斃命之前,魚玄機走上台子,用手向後撩起頭發,讓劊子手往她脖子上係絞索。那時候她還笑著對劊子手說:呆會兒可別太使勁了。我的脖子是很細的喲!


    羅老板說,魚玄機的手十指纖長,指甲塗丹;長發委地,光可鑒人,十分好看。可惜這時長安的鍾樓上響起了午鍾,有一個劊子手拿來一根粗大的麻繩說:仙姑,人間法度。她隻好歎了一口氣,背過手去,讓人家把她捆起來。那兩個行刑劊子手開始把絞索收緊。那種絞索是牛皮條做成的,非常之長,兩麵連在兩根絞棒上,散在地上,好像一堆廢魚網。劊子手動作很麻利,很快就弄好了,也就是說,全繞到魚玄機脖子上了,而繞到了脖子上以後絞索就顯得沒有那麽長了。有一個專管按人的劊子手走到魚玄機的背後,按按她的肩膀,她就跪到了地上,抖抖頭發,伸直了脖子,閉上了眼睛,好像坐到了理發椅上。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著鼓樓上一聲鼓響。魚玄機死前的情形就是這樣。


    羅老板告訴了王仙客一切事情,隻有一件事沒有說。那就是絞索繞到魚玄機脖子上時,他感到的不隻是同情,而且還很興奮。這是個委婉的說法,如果直言不諱,那就是當時他bo起啦。唐時服裝很鬆寬,所以衣服前麵拱起了好大一塊,很是難看。當時他很是驚惶,害怕別人看見了。幸虧都在看魚玄機,沒人來看他,但是已經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是幾年前的事。但是又不大對。自從過了不惑之年,羅老板就沒起過壞念頭,而且那東西早就開始往回抽抽,到現在已經抽到了蠶那麽大。如果為了魚玄機還直過一次,那就太不對了,簡直是個老荒唐了。


    五


    羅老板給王仙客講了魚玄機被處死的情形之後,王仙客覺得他很親切,每天都到他店裏去轉轉,買幾件東西,聊一會天。羅老板的店是綢布店,還出售各種女人用的小物件,各種化妝品等等,用現代話來說,應該叫做婦女用品店。王仙客和羅老板搞得很熟,互相稱兄道弟。就是這樣,他也沒打聽出什麽新東西,在望遠鏡裏也沒見到什麽,後來他就搬走了。臨走之前,他還找王安老爹和侯老板道了歉,說自己真是糊塗透了頂,一心以為無雙住在這裏,其實記錯了地方。現在他準備到別的坊裏去找無雙,找到了一定帶著她回來向大家賠罪。他走後,在房間裏扔下一個包袱,裏麵粉盒口紅等小件不說,光是乳罩褲衩就有一大堆。宣陽坊裏的諸君子看了大吃一驚道:原來這家夥是個變態分子!大家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他買的,還以為是他偷的呢。這都是從羅老板店裏買去的,但是羅老板也不為他解釋幾句。因此這些東西就歸開客棧的孫老板所有了,夠他老婆用好幾輩子。大家都以為他走了再不會回來,誰知他出爾


    反爾,去了半年又跑回來。不但如此,他還大發雷霆,說宣陽坊裏住了一窩騙子。原來他不知從哪裏打聽出來,魚玄機已經死了整整二十年了,而他和無雙分手,不過是沒幾年的事。所以他就有了個怪念頭,說是魚玄機死了以後,無雙一家才搬到那院子裏去。當然他這樣說,也不是全無道理。因為那院門上貼著長安縣的封條,上封的日期是三年前。羅老板告訴王仙客說,原來這院子裏住的是魚玄機,後來她出了事,這院子就被封了。哪有把一個人殺了十七年再封她房子的道理?因此王仙客說羅老板是騙子。但是羅老板說得更有道理:我隻告訴王仙客,原來這院子裏住了魚玄機,後來魚玄機出了事,後來院子被封了。這些話都是事實。因此羅老板又不是騙子。而且他還暗暗高興,原來觀看魚玄機受刑而起邪念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時他還年輕。年輕時誰沒幾個荒唐念頭?


    王仙客離開宣陽坊這段時間,他扔到房上的兔子已經繁殖了三代。現在宣陽坊的每間房子頂上都有了三隻以上的兔子。兔子屎從房頂上滾下來,落得到處都是,圓滾滾的,踩上去就要摔跤。這都是因為兔子在房子頂上喝不到水,而且吃的全是幹草,所以個個大便秘結,拉出的屎堅硬無比。除此之外,它們還在房上打洞,搞得無房不漏。白天這些短尾巴的齧齒動物在房上曬太陽,全不避人,十分猖狂。天一黑它們在房子之間跳來跳去,撲拉拉地在夜空裏穿行,好像是鬧鬼,嚇得膽子小的人都不敢出門。這都是王仙客給大家帶來的災難,他應該負責賠償。但是王仙客一分錢都不賠。他說,我搞來的兔子弄壞了你們的房子,你們害得我找不到無雙,大家就算扯平了吧。


    後來那些兔子繼續繁殖,並且出現了一些變種。有的後腿比身子長兩倍,可以躍過十米寬的大街,長安城裏的人聽見頭頂一聲響,抬頭看時,正好看見兔子像出了膛的迫擊炮彈一樣在天上飛。有的前腿和後腿之間長了薄膜,就像蝙蝠一樣,可以從高處向低處滑翔。它們不但在宣陽坊裏繁殖,而且在整個長安城裏蔓延開了。不論城樓廟宇,還是皇宮大內,房頂上都長滿了這些東西,多得像糞缸裏的蛆。


    有關長安城裏宣陽坊兔子成災的故事,還有很多可以補充的地方。我有個表哥,他比我大十幾歲,所以在“文革”前就參加了高考。我的表哥愛好文史,讀了不少古書,知道一千年前陝西西安一帶鬧過兔子,還有很多其它的知識。那一年他去考大學,見到作文題是“說不怕兔”,以為命題人讓說說這件事。他就此事寫了兩千字的論說文,力陳那種三瓣嘴短尾巴的動物並不可怕。但是那一年的考題並不是考古文,而是考時文。那一年有一位文豪寫了一篇有名的文章,叫做“不怕鬼說”,牽強附會地把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分子比作了鬼,並說要不怕他們。命題人是讓考生就這篇文章發一些議論,而且考題並不是說不怕兔,而是說不怕鬼。我表哥有一千度的近視,把題看錯了,因此就沒考上大學,在街道辦的修理部裏焊焊半導體,終此一生。我表嫂是個麻臉有胡須的小學教師,沒生孩子時就很胖。雖然我表哥的近視眼要對此事負一定責任,但是假如當年王仙客不把兔子放上房,也不會出這樣的事。


    王仙客回到宣陽坊,又住進了客棧裏原來的房間裏,在望遠鏡裏盯住那個空院子。那個望遠鏡除了會把天地顛倒之外,還會把中央的景物放大,把邊緣的地方縮小,所以鏡中的世界是一個凸出來的半球形,就像裏麵有個大眼珠子和他對視一樣。每天他都要花很多時間看那些油漆剝落的窗欞,龜裂的鋪地磚,屋簷下的燕子窩。除了房頂上多了一些兔子,現在看到的景物和半年前看到的完全一樣。雖然如此,他仍然保持原有的信心,相信這就是無雙住過的地方。


    除了盯著這家院子,王仙客還幹了別的事情。他找來了筆墨,打算畫出無雙的模樣。丹青非王仙客所長,而且他又有很多年沒見過無雙的麵了,所以畫出來之後,他也沒把握說這就是無雙。這張畫後來用木版印了很多張,貼到了長安城裏每個地方,並且有不少傳諸後世。在畫麵上有一個小姑娘伸出手來,底下印一行字說:你看到我了嗎?就王仙客來說,這意思是足夠明白的了。但是對於別人來說,這意思卻不明白。加之畫工拙劣,刻工也拙劣,所以那些傳到後世的版畫被人稱做“夜叉伸爪噬人圖”。我現在案頭就有一張,畫上的無雙的眼睛嘴巴全是三角形,真不知王仙客當年是怎麽畫的。


    王仙客成天在樓上看那個空院子的行為顯得很笨,但是就我所知,其實這個行為並不像表麵上那樣笨。比方說,有人以為,既然他那麽想知道空院子裏的事情,就應該在夜裏或者什麽時候跳牆到院子裏去看看。有這種想法的人就忘記了跳牆是犯法的行為,而且老爹就在他門前盯著,準備逮住他。按大唐的治安管理條例,任何人跳過了一堵牆,逮住了就要杖四十,而且要脫光了屁股打,以防褲襠裏夾帶了犁鏵片子。那時候的泥水匠修牆,從來不敢到上麵去修。而且那時候的人走路總是低著頭,一旦看見小孩子在地上玩泥巴築起了沙牆,登時就破口大罵:這是誰家的小王八羔子!在街上壘牆,是要害死人嗎?因為這個原因,王仙客絕不能跳牆。拿望遠鏡看看卻不妨,望遠鏡是外國東西。編條例的那班老古董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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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仙客在樓上看那個空院子,自有他的道理。他說:雖然無雙是他表妹,關係又不同尋常,但是畢竟有多年不見了,有些事情記得不那麽準。比方說,無雙的聲音是什麽樣的,現在就記不起來。這不光是因為記憶不可靠,還因為無雙變過嗓子。小時候是個公鴨嗓,後來就變成了圓潤的女中音。一直到王仙客離開時還在變,誰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麽。無雙的模樣也在變,從小姑娘變成大姑娘,從沒有Ru房變成有Ru房,王仙客也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麽樣。這些不固定的因素把王仙客的記憶攪成了一團糟。他所能肯定的事隻是一樣:無雙原來住在這個地方。所以他要仔仔細細看看這院子,打算再想起點什麽。他就是這麽說的,據我所知,他沒說實話。


    我是王二而不是王仙客,但是有一件事在我們身上是一模一樣的,那就是每次遇到難辦的事時,用不著知道它的來龍去脈,也用不著等待事態發展,就知道這事難辦。這就是第六感官吧。王仙客到了宣陽坊裏,馬上就知道無雙很難找到。因為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一時找不到無雙不會讓他氣餒。與他相比,宣陽坊裏的各位君子對他會曠日持久地找下去卻缺少思想準備。(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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