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十一年春,某日趙構召秦檜等重臣入禁中賞花賜宴,以往這類事趙瑗都會於一旁作陪,但此番竟缺席,獨自來柔福宅中。


    柔福問他:“你爹爹賜宴眾臣,你何以不去?”


    趙瑗蹙眉答:“我不想看見秦檜。”他從小在趙構膝下長大,亦逐漸學會遇事不露喜慍之色,但現在提及此人,不由仍現一臉鄙夷。


    柔福便微笑:“你厭惡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為何如今多見一眼也不願?”


    趙瑗低首,先是沉默,思量半晌,才說出原因:“我聽見他與父皇密議,說接到完顏宗弼手書,宗弼告訴他議和條件:‘必殺嶽飛,而後和議可成。’”


    “嶽飛……”柔福沉吟,問,“他如今是否還是一心北伐,議迎二聖?”


    “是,”趙瑗頷首說,“隻是今年正月宗弼率十萬大軍直入淮西,父皇命張俊、楊沂中、劉錡迎敵,並命嶽飛領兵東援,嶽飛沒立即趕到,金軍是被楊沂中、劉錡與張俊的部將王德擊退的。待楊沂中、劉錡還軍後,宗弼忽然又命金將回師攻陷亳州,重創楊沂中與王德的援軍。嶽飛這次聞訊後馳援,而金軍已安然渡淮北上。為命嶽飛增援淮西,父皇先後下親劄十三次,但他這兩次都沒及時趕往,因此父皇十分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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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福問:“嶽飛可有說遲去的原因?”


    “說了,一是他偶感寒嗽,一是嶽家軍缺乏糧草。”趙瑗歎了口氣,“但朝中大臣都說,他這是因上次北伐受阻,心中頗有怨氣,所以……”


    紹興十年,嶽飛率嶽家軍與宗弼大軍交鋒多有勝跡。七月先取得郾城大捷,以步兵上陣迎擊金騎兵,用麻紮刀、提刀、大斧等利器將拽著金兵大砍大劈,金軍屍橫遍野,宗弼不得已轉戰潁昌。嶽飛料到他有此著,先命嶽雲馳援,再次擊敗宗弼騎兵三萬。宗弼後在距汴京西南四十五裏處的朱仙鎮駐軍十萬,欲阻嶽飛進軍,不想嶽飛隻先遣五百鐵騎為前哨便已攪亂金軍陣勢,嶽飛再挺槍躍馬,馳入金軍陣內,眾將奮勇向前,金兵十斃六七,全麵潰敗,宗弼匆匆馳回汴京,才得保性命。


    由此北方義軍紛紛響應,捷報頻傳,嶽飛也準備召諭諸將,整裝出發乘勝追擊,豪言道:“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


    但趙構與秦檜意在議和,連下了十二道金牌令嶽飛班師。此前秦檜已先致書張俊、楊沂中、韓世忠、劉錡等人,命其回撤。嶽飛見諸將已奉命後撤,自己堅持下去不免陷入孤軍深入之境地,亦隻好領命班師,然心中悲憤,班師前向東再拜,泣道:“十載功勞,一旦廢棄,奈何奈何!”


    “唉,他日後真要留神了……”聽了趙瑗的話,柔福亦不禁感歎,“恃才而不自晦,於你父皇是大忌。”


    趙瑗凝神看柔福,忽然脫口說:“其實姑姑也經常說父皇不愛聽的話,做使他不快的事,但他總能容忍……像姑姑與嶽少保這樣敢逆父皇意的人,世間真無幾個。”


    “那不一樣。我是女子,手中又無兵權,跟他耍點性子,他隻當是貓兒狗兒鬧,”柔福嗬嗬一笑,然轉瞬間神情又變得凝重,“若換作手握重兵的將領跟他耍性子,


    他隻怕會立即想起苗劉之變。”


    她移步舉目,望一碧如洗的淨空,道:“我倒不怕逆他的意,於國於家無用,亦無所牽掛,惹惱了他,大不了一死而已。但嶽飛……似他這般能人不多,若因意氣枉送性命,是真可惜。”


    這年四月,趙構采納給事中範同建議,下詔命韓世忠、張俊、嶽飛相繼入覲,任韓世忠、張俊為樞密使,嶽飛為樞密副使,將他們原先主持的淮東、淮西與京湖三宣撫司統製以下的官兵劃歸三省、樞密院統一指揮,改稱統製禦前諸軍,再加楊沂中開府儀同三司,賜名存中。此舉明升官爵、隱奪兵柄,為防私交甚好的韓、嶽二人聯手與朝廷抗衡,趙構刻意將二人分開,讓韓世忠留禦前任用,而命張俊、嶽飛前往楚州措置戰守事宜。


    秦檜既得宗弼之信,便極力營謀,必欲置嶽飛於死地。先提拔其黨羽萬俟禼為右諫議大夫,再授意其於七月上疏,先指嶽飛“爵高祿厚,誌滿意得,平昔功名之念,日以頹墜”;再提增援淮西之事“稽違詔旨,不以時發”;又稱其淮東視師,“沮喪士氣,動搖民心”;另不忘隱約暗示之前嶽飛撂擔子上廬山一事,“日謀引去,以就安閑”。


    趙構倒未立即就此表態,但嶽飛遭此彈劾,既難忍受亦意識到處境堪憂,次月便累表請罷樞柄,趙構很快準奏,罷去他樞密副使之職,改任他為武勝、定國軍節度使,充萬壽觀使。


    嶽飛改任宮觀閑職後,秦檜再無顧忌,與張俊密謀,欲重金懸賞,誘嶽飛部將告發嶽飛過失,卻無人應命。後張俊又聽說嶽飛曾因故欲斬部將統製王貴,且屢加刑杖,便勸王貴對嶽飛加以攻訐。王貴一聽連連擺首,道:“大將手握兵權,總不免以賞罰使人,若以此為怨,將怨不勝怨了。”但張俊並不就此作罷,改以私事要挾,終令王貴膽怯,勉強就範。


    隨後張俊又買通屢受張憲抑製的副統製王俊,命王俊向王貴告發嶽飛副都統製張憲,誣陷其在嶽飛交出兵權後欲裹挾嶽家軍離去,以此威逼朝廷還兵於嶽飛。王貴將王俊狀詞呈交鎮江樞府,張俊接了,即遣王貴將張憲捕來,親自審訊。


    張憲自不肯認罪,連聲喊冤,雖經張俊嚴刑逼供,仍不屈招,始終堅持:“憲寧受死,不敢虛供。”張俊遂自造一紙口供,送交秦檜上報朝廷,誣指張憲與嶽飛勾結謀反。


    十月,趙構下旨,將少保嶽飛及其子嶽雲投入大理寺獄,並設用以查辦謀反大案的“詔獄”審理此案,命禦史中丞何鑄、大理卿周三畏訊問。


    嶽飛受審並不多言,隻說:“皇天後土,可表此心。”隨即解衣露背,請何周二人審視。兩人一看,但見他背上刺著深入膚理的四個大字——精忠報國。


    何鑄與周三畏不禁亦對嶽飛心生敬意,向秦檜力辯其無罪。秦檜不悅,道:“此乃聖上之意,爾等豈敢不從!”


    何鑄歎道:“我等何敢左袒嶽飛,實乃強敵未滅,無故殺一大將,失士卒之心,非社稷之長計!”


    言罷,何周二人請辭離去。秦檜便改命諫議大夫萬俟卨辦理此案。萬俟卨是秦檜心腹,又素與嶽飛有隙,自然竭力逼供,對嶽飛幾


    番酷刑拷打,但始終不能迫其認罪,到最後,嶽飛隻在獄案上憤然寫下八個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這年歲末,趙瑗忽夜馳快馬至柔福府,下馬後急奔入內找到柔福,喘著氣說:“姑姑,你救救嶽少保吧,他要被賜死了!”


    柔福站起身,睜目道:“他,決定了?”


    “是秦檜。”趙瑗忿然,“經他授意,嶽少保被處以謀反罪。許多朝臣都上書營救,連太傅韓世忠也挺身而出,質問秦檜有何謀反罪證。秦檜亦隻能支吾道:‘其事體莫須有。’韓世忠怒道:‘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再據理力爭,但秦檜置之不理,一心要治死嶽少保。”


    聽到這裏,柔福低垂雙睫若有所思:“不,最希望嶽飛死的,倒不是秦檜。”


    趙瑗一怔,心下明白她意指誰,卻又不敢接話,隻好繼續說:“昨日建州布衣劉允升會集士民,要向父皇申訴嶽飛冤情,今日秦檜得訊後連夜入宮,那時父皇正在資善堂教我習字,秦檜竟也不避我,徑直對父皇說:‘擒虎易,縱虎難,嶽飛一案久懸未決,恐生他變,請陛下速作決定。’父皇想了想,說:‘那就賜死吧。’說完揮袖命秦檜退出,繼續從容揮毫,又過半個時辰才回寢殿。我一待父皇離開便策馬來找姑姑。請姑姑入宮見父皇,為嶽少保求情吧。”


    “我?”柔福不由淺笑,問他,“你以為,我救得了你父皇決心要殺的人?”


    “若世間尚有能救他的人,也隻能是姑姑了。”趙瑗雙目閃亮,仍是蘊滿希望的模樣,“我記得紹興八年,姑姑曾說服過父皇,不拜迎金人及接受他們的冊封。如今若姑姑出麵,亦有使父皇收回成命的可能。”


    “你錯了,瑗。”柔福搖搖頭,語調隻是淡淡,唇角笑意仍在,但看他的眼睛中有無計可消的悲哀,“我無法改變他……我也從來不曾,改變過他。”


    紹興十一年十二月癸巳,趙構下旨,嶽飛以毒酒賜死,張憲、嶽雲依軍法斬首。


    宋金紹興和議於嶽飛死前一月簽署,雙方約以淮水中流畫疆,宋割唐、鄧二州與金,歲奉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休兵息民,各守境土。


    和議既成,趙構便命人著手籌備奉迎徽宗梓宮及皇太後韋氏歸宋事宜,並早早地下旨命起建祝聖壽道場,預備明年為南歸的皇太後賀壽。


    “明年將慶皇太後六十三歲壽辰,雖非大壽,但因是太後回鑾後首慶生辰,務必隆重,一切應早作準備。”趙構特意強調。


    承旨官之前便細查過相應資料,太後年歲自然已熟記於心,但此刻聽趙構這般說,倒愣了愣,訥訥道:“據宮中籍冊記載,皇太後生於哲宗元祐五年,明年應是五十三歲……”


    “放肆!”趙構立時勃然大怒,拍案道:“皇太後是朕親娘,難道朕會記錯母親年庚?皇太後生於神宗元豐三年,明年正是六十三歲!宮中籍冊曆經戰亂必有紕漏,但此等大事豈可出錯,還不快通審一遍,將錯處統統修正!”


    承旨官懼而伏地謝罪,忙唯唯諾諾地領了旨,出去後立即著人通審籍冊,將皇太後韋氏的年齡改大了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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