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接受了金國詔書與議和條件,於紹興九年(金天眷二年)春正月壬午朔下詔宣布:“大金已遣使通和,割還故地。”並強調“應官司行移文字,務存兩國大體,不得輒加詆斥”。隨後大赦天下,再委議和功臣王倫重任,賜同進士出身,除端明殿學士、同簽書樞密院事,充迎奉梓宮,迎請皇太後、交割地界使,命其北上開封,與完顏宗弼交割地界,收回東、西、南三京與河南、陝西地。


    既有望迎回皇太後,趙構亦下令大興土木於大內,改建舊承慶院為皇太後宮室。


    而這年正月,金主完顏亶也任命左丞相陳王宗雋為太保,領三省事,晉封兗國王。至此,宗雋與宗磐、撻懶一派權傾朝野。


    三月丁亥,趙構封嬰茀養子璩為崇國公。宮中人說,這是顧及嬰茀才格外施恩。璩個性活潑,略顯輕浮,趙構不甚喜歡,倒是嬰茀,多年來盡心服侍趙構,溫婉和順,無可指摘。這些年趙構不常宿於妃嬪處,若有,十有八九是去嬰茀閣中。嬰茀在諸妃中名分最低,但卻是最受趙構眷顧的。


    在晉封璩之前,趙構曾先告之嬰茀,嬰茀頗惶恐,跪下乞求趙構收回成命:“臣妾教子無方,璩太過頑皮,不若瑗穩重,如今倘晉封國公與瑗並列,我母子豈不遭世人恥笑!請官家再命先生好生教導璩,待過幾年再封不遲。”


    趙構卻置之不理,但說:“你勿須多慮,璩也不差瑗許多。”次日便正式下詔晉封璩。


    趙璩受封後著國公服色入內拜謝,一向待人冷淡的潘賢妃忽來了興致,拉璩與建國公趙瑗並肩而立,朝張婕妤笑道:“這倆兄弟一樣儀表堂堂,個頭也一般無二,如今連官兒都一樣了,讓人不知疼哪個好,要偏心也難呢!”


    張婕妤也引著團扇笑,應道:“這有什麽好偏心的?都是官家皇子,我可從來都是一樣疼的。”


    嬰茀亦含笑連連頷首:“張姐姐說的是。”


    過了幾日,禁中杏花盛放,趙構召諸宮眷於芳春堂賞花,柔福已出宮回公主宅,若非有大事也不回宮,此次就沒來,而潘賢妃與嬰茀皆早早到來,唯張婕妤姍姍來遲。最後來了,再三告罪,解釋道:“適才路過福國長公主以前所居的宮院,無意窺見一宮女偷閑在院中櫻花樹下蕩秋千。本欲進去嗬斥,但細看之下卻發現此女容貌與長公主倒有幾分相似,那秋千也蕩得美,映著花雨,就像幅畫似的,竟讓我呆看了半晌,終究沒忍心入內驚嚇她。就因看她,忘了時辰,請官家責罰。”


    嬰茀一聽之下即轉顧趙構,而他久久未語,隻凝視麵前花樹,不知在想什麽,於是嬰茀忙陪笑道:“張姐姐言重了。官家一向寬厚,從不因此等小事責罰我們。”


    趙構也才開口,賜張婕妤坐,繼續與諸妃飲酒賞花,亦不就張婕妤言語問下去。


    次日,那宮女竟又在柔福宮院蕩秋千,玩了許久,偶爾轉眸,才觸及一道於一隅注視她的目光。她瞬間辯出那高貴的服色,嚇得立即從秋千上驚跳下來,俯身跪下請安。


    趙構冷冷垂目視她,問:“你是誰?”


    她嬌小的身軀微微顫抖,埋頭低聲答道:“奴婢姓韓,名叫秋夕,是新近入宮的宮女……”


    三月乙巳,趙構封韓秋夕為“紅霞帔”。


    這是宋宮少見的異事,在宮中引起了不小的風浪,因趙構已十數年未再冊封任何妃嬪。“紅霞帔”名分甚卑微,不在宋正式五品內命婦之列,遠不可與幾位長年相伴趙構的妃嬪相比,但至少透露出一個訊息:此女曾為皇帝侍寢。


    關於皇帝對韓秋夕的“臨幸”有多種秘聞在悄悄流傳。有人說官家多年來一直暗中求醫問藥,想必初見成效,也有人說他納秋夕是出於一位太平皇帝應有的,充實後宮的需要,而秋夕服侍他的方式從本質上說與其他妃嬪並無不同。


    “張妹妹,依你看,官家是否……有痊愈跡象?”潘賢妃亦私下詢問張婕妤。


    “我怎麽知道?”張婕妤麵對如此曖昧的話題竟然笑得很明朗,“這,姐姐應該問吳妹妹才是!”


    而嬰茀人前人後都未就此說一個字,隻是對趙構新納的秋夕極好,噓寒問暖,關愛入微,即便趙構常命秋夕侍寢,她亦毫無妒色。


    柔福既不願主動入宮請安,趙構也不常召她,倒是趙瑗隔個三五日必會赴公主宅見姑姑,趙構偶爾會問他一些柔福的近況,柔福卻不會向他打聽趙構之事,趙瑗有時自己提及,柔福也隻問與國事有關的。


    某日趙瑗在公主宅見到一冊《貞觀政要》,不禁雙目一亮,問柔福:“姑姑也看此書?”


    柔福點頭,和言反問:“你也在看麽?”


    “是。”趙瑗回答。他這年十四歲,但少年老成,心智遠比同齡孩子成熟,“去年已看過,這幾日父皇又命我再看數遍


    ,說如今那蠻夷金主都已將此書背得爛熟於心,並頗有心得,我這大宋皇子豈可不細細研讀。”


    “頗有心得?”柔福奇道,“你父皇怎知金主有何心得?”


    趙瑗說:“數日前父皇在資善堂看我念書,忽有王倫從東京遣的使者匆匆趕來呈上密函。那使者還低聲向父皇稟奏詳情,像是很憂慮。但父皇聽後神色未改,隨意囑咐了使者幾句便命他退下了。隨後父皇走至我麵前,將密函展開讓我看,微笑著說:‘那蠻夷金主竟能將《貞觀政要》學得這樣好,瑗,你須用心了。’我便看了看,見信箋上寫的是金主完顏亶與翰林學士韓昉的一段對答。”


    柔福當即追問:“他們說的是什麽?”


    “似乎是談用人治國之道,我也不盡明白,不過既然父皇要我看,自然就記了下來。”趙瑗想了想,將那段對話大意說出,“六月己未,金主對侍臣說:‘朕常看《貞觀政要》,見其君臣言論,深感其妙,大可借鑒用以治國。’韓昉應道:‘這皆因唐太宗先以溫顏下問,房玄齡、杜如晦竭忠盡誠,珠聯璧合地輔佐,才成就貞觀之治。這書雖簡,足以為法。’金主問他:‘太宗固然是一代賢君,而唐明皇又如何?’韓昉答說:‘唐自太宗以後,唯明皇、憲宗可算得上是明君。但明皇有始無終,初期因為得位艱難,任用姚崇、宋璟這樣的良臣,唯正是行,所以才有開元盛世。可惜末年信用李林甫等奸佞之人,最後招致天寶之亂。假如能謹慎施政用人,善始善終,則貞觀之風亦不難追。’金主聽後連連稱善,又問:‘那周成王呢?’韓昉說:‘周成王也是古之賢君。’金主便道:‘成王雖賢,也要靠周公輔佐之力。後世疑周公殺其手足,在朕看來,若為社稷大計,也不算錯。’”


    柔福先是默不作聲地聽,聽至最後一句,眼簾略微顫了顫,少頃,歎道:“那孩子,今年也有二十餘歲了吧……”再顧趙瑗,問,“完顏亶是否還未親政?”


    “父皇說,他現在尚算是傀儡。”趙瑗回答,“早年是完顏宗翰大權獨攬,他死後是宗磐與宗幹兩派爭權,而自陳王宗雋入朝加入宗磐、撻懶一派後,朝中大事幾乎皆由他們掌控了。”


    “那麽……”柔福問得有些遲疑,“宗磐、撻懶,與……宗雋,這三人中,誰最有權勢?”


    “自然是宗磐。眾所周知,他是金太宗長子,一直不把金主放在眼裏,最為囂張跋扈。但我曾聽父皇跟我先生提及,此三人中,以宗雋最為奸猾,常以巧言籠絡蒙蔽宗磐、撻懶,他們的決策大計多出自宗雋的授意……”趙瑗說到這,忽然瞧見柔福臉色甚蒼白,立即擱下話題,關切地問她,“姑姑,你怎麽了?哪裏不妥麽?”


    柔福定定神,微微擺首以示無妨。低首一陣思量,忽而又一笑,溫和地看趙瑗,說:“瑗,謝謝你,帶來如此好消息。”


    下次趙瑗帶來的,是王倫又自東京赴金國議事的消息。


    金右副元帥、沈王宗弼一直反對與宋議和,宋金議和條件達成後欲說服金主撕毀和議,曾密奏於完顏亶:“河南之地,是宗磐、撻懶與宗雋主謀割與南朝,勢必已陰結彼國有所圖謀。如今宋使已至汴京,不可與其交割地界。”有位王倫昔日雲中舊吏現隸屬宗弼帳下,得訊後悄悄趕來見王倫告之此事。王倫立即派人回朝稟報,乞趙構早做準備,建議增兵中原,派張俊、韓世忠、嶽飛及吳玠分守河南、陝西地。但趙構既不驚訝,也不驚慌,亦不理睬王倫的建議,隻命王倫繼續北上,再就和議諸事與金商談。


    王倫是六月中去的,到了七月間,柔福不時問趙瑗:“王倫有信傳來麽?”


    趙瑗總是搖頭,到後來自己也詫異:“往次莫說出使議事,就是稍稍打探到一些金人的消息他都會迅速遣人來報,唯此番例外,一去近兩月,竟音訊全無。”


    因出使情況的異常,朝廷再次隱泛微瀾。主和派心憂和議有變,主戰派收拾舊山河雄心又起,臨安城外的颯颯秋風很容易令人憶起金戈的聲音,但這年城內的中秋卻顯得奇異地熱鬧。


    是夜臨安大街小巷燈燭華燦,絨線、蜜餞、香鋪等出售應景貨物的商家皆把商品鋪設得琳琅滿目,誇多競好,直令遊人目不暇接。禁中在倚桂閣設賞月盛宴,名為“延桂排當”,齊聚王孫貴族及宮眷,飲酒賞月看歌舞升平,通宵天樂不歇,直徹人間。


    江南的中秋最華美的景象在錢塘江上。士人淑女皆愛點一盞被稱作“一點紅”的羊皮小水燈,放於江麵任其隨波漂遠,以此向江神祈福,祝願天下太平,自己及家人平安康樂,並達成夙願。點燈的人多了,江麵上的小水燈直有數十萬盞,極目望去,燈光點點密密地閃爍於水上,沿著水路蔓延,璀璨如銀河。


    宮眷也學此風俗,紛紛在禁中禦池內點放“一點紅”,就著那一簇代


    表希望的微光祈禱許願。趙瑗見張婕妤、潘賢妃、吳才人等都放了,唯柔福尚端坐不動,便親手挑了一盞小水燈送過去:“姑姑,你也點一盞吧。”


    柔福略一猶豫,因不忍拂他意,終究還是接過,起身緩緩朝池邊走去。


    走至池畔才想起應先尋個火種,正欲回首喚個宮婢提燈籠過來,卻聽耳側有人低聲說:“我來。”


    轉側之間,觸見趙構幽深的眼。他左手提一盞小宮燈,右手持一纖長的蠟扡,引蠟扡入燈中取了火種,再低首閑閑點亮柔福手中燈。


    “你夙願已成真,再許個願吧。”他柔和地看她,說。


    她不明他所指,蹙眉以問。


    他微微笑:“他死了。”


    “你殺了他?”沒有問“他”是誰,她便當即如此脫口而出,捧燈的手有一次輕輕的抖動,仿佛應著火焰跳動的節奏。


    他凝視那盞“一點紅”,一團光焰自她手心暈染開來,紅豔若霞光。他隻覺他甚愛此光,因它驛動的光影此刻正溫婉地在她無瑕容顏上流轉。


    “殺他的,是完顏希尹的兒子,昭武大將軍達勒達。”他加深了笑意,“這是上月的事。金郎君和什謀反,被完顏亶察覺,捕獲,下大理獄。因此事牽連到宗磐、宗雋等人,所以完顏亶以議事為名宣二人分別入見,伏兵將他們拿下。聽說,完顏亶為除宗雋還費了不少心思,宣召時特意囑咐內侍態度言辭如常畢恭畢敬,奉迎禮數一點不差,令宗雋不疑有他。待進到宮裏,先請他坐於偏殿等待,暗中施放帶毒暗香,致其中毒四肢乏力再命入正殿謁君。達勒達之前便隱藏於正殿柱後……你知道達勒達麽?他是金國有名的勇士,力可以一敵百……等宗雋進來,達勒達從背後偷襲,宗雋身無佩刀,且已無力抵抗,被當場誅殺於完顏亶麵前。”


    這段話,柔福卻渾似未聽入耳,待趙構說完,直視他,盯牢他:“你殺了他。”


    “殺他的,是金主完顏亶。”趙構轉首避過她的迫視,又說,“宗雋也算聰明,知道扶助完顏亶博前程,可惜最終還是功力未足,得意忘形,低估了完顏亶,在他麵前將野心暴露過快。在他眼中,完顏亶大概始終是一長不大的孩子,可以任他掌控。都說宗磐跋扈,年來宗雋也不遑多讓,行事囂張,甚至有擬好詔書,對完顏亶軟硬兼施,逼他印璽發布的時候。至於伐除異己,結黨謀權的事更是做得多了。在他死後,完顏亶為他定的罪中有一條便是‘力擯勳舊,欲孤朝廷’。完顏亶近年對宗雋日益忌憚,宗幹、希尹一派遂竭力爭取他支持,一直在策劃反擊。因和議的事,宗弼也深惡宗雋、宗磐,密告完顏亶,稱其欲通宋謀反……”


    聽到此處,柔福不由冷冷一笑:“這倒不算誣告吧。上次他來臨安,你們不是言談甚歡麽?”


    “他是有此意,但,我不信他。”趙構拂袖將手中宮燈拋開,淡然道,“夷狄不可信。”


    見柔福沉默不語,他繼續說宗雋事:“完顏亶早已留意扶植宗雋政敵的勢力。今年正月,他任宗雋為太保,領三省事,晉封兗國王的同時,也複任完顏希尹為尚書左丞相兼侍中。這半年來,想是常與宗幹、希尹等人密議鏟除宗雋、宗磐之事。而今事成,他亦毫不手軟,為宗雋等人定了謀逆罪,誅殺宗雋後立即下令抄家,捕殺他幼子數人,其餘家眷幼女皆沒入宮中為奴,除了……”


    除了寧福帝姬趙串珠,因舉報謀逆之事有功,她被完顏亶封為夫人。趙構頓了頓,沒有跟柔福說出此事,隨後不禁又是一笑:“據說宗雋以前曾獵虎救完顏亶,卻沒想到,救回的亦是個小老虎,所謂養虎為患。”


    柔福聽完,靜靜抬目瞧他一眼,幽幽問:“九哥,那塊玉佩呢?”


    趙構一怔,怫然冷麵不答她話。


    “你這樣,殺了他……”柔福重複說,這一次語氣平淡得似無一點情緒,聽不出悲喜。


    “是,是我殺了他。”趙構驀地側身正麵對她,坦然視她眼睛,“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麽?”


    柔福呆了呆,隨即竟朝他輕巧笑:“是啊,你殺了他,這多好。”俯身曲膝將小水燈擱在地上,一時沒擱穩,燈側倒於地,燭火熄滅,她亦不顧,站直整裝,以無比鄭重的姿態向趙構再拜,道:“多謝官家。”


    趙構覺她此舉詭異,也未按常禮應答,隻在她再次拾起小水燈時說:“待我再給你點亮。”


    而她搖搖頭,無語轉身,沿著池畔走至離他數十步遠的地方,再將這無焰的燈置於水麵,輕撥了撥池水,讓它漂走,然後站直,漠然看它匿跡於“一點紅”星河中。


    倚桂閣周桂花香浮,絲竹管弦依舊和鳴。水麵浮滿萬千燈火,萬千燈火都於她目中沉寂。她寥落獨立於這半壁盛世繁華的邊緣,天際滿月完美,卻遺她一身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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