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又如上次一樣,天一亮,京中百官僧道百姓便從城中各處趕至南薰門,以待皇帝大駕回城。等到午後尚不見禦駕影蹤,開封府遂命兩名小吏前往齋宮探詢消息。經二帥許可,小吏得與何栗等數名官員相見,略通訊息。片刻後何栗手書一信命小吏連同趙桓的詔書一並帶回開封府。小吏甫一出門信件便被守在門外的宗雋截獲,展開一看,但見上麵寫的是:“大金元帥以金銀表段少,駕未得回,事屬緊切,仰在京士庶,各懷愛君之心,不問貴賤,有金銀表段者,火急盡數赴開封府納。”


    宗雋看完,淡淡瞥了見狀迎上的何栗一眼,何栗不由心虛,反複仔細想信中可有措辭對金不敬之處,麵對宗雋不敢隨意發話,隻誠惶誠恐地欠身待他表態。


    宗雋卻隻一笑,把信仍舊封好遞給小吏,說:“帶回去,多抄幾份在城中張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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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份公然向京中士庶索要金帛的榜文被迅速張貼在汴京大街小巷中,百姓知府庫已空,為皇帝早歸,許多人也應命竭盡家中所有獻上,連一位一向靠救濟維生的福田院貧民也主動納金二兩、銀七兩。但這些細碎金銀湊在一起仍不足數,於是兩日後,京中又出現了這樣的榜文:“聖駕三日不食,大金元帥怪金帛數少,未肯放回。仰尚書省尋差從官卿監,分頭四壁,直入居民家搜檢。”


    尚書省增侍郎官二十四員再根括搜掘貴戚、宗室、內侍、僧道、伎術、倡優之家,最後得金三十萬兩、銀六百萬兩,終備不齊金人索要的“犒軍費金”金一千萬錠,銀二千萬錠。開封府送上金銀,婉言再請二帥放宋皇帝大臣歸城,宗望一口回絕,斥道:“你們宋人就是麻煩,一點小事都辦不好。這民間金銀有何難討的?限十五日前納入官,若有而不納、私有藏匿者,依軍法處置。說家裏沒金子,那宋人女子頭上黃澄澄的釵子又是什麽?全都收上來,今後不許以金為首飾器物。”


    宗翰也在一旁不耐煩地接話道:“回頭你們繼續把城中金銀搜了送來,若是推脫說沒有了,我立即遣大軍入城搜空。”


    開封府依二帥意思又再放榜道:“大金元帥台令:‘候根刮金銀盡絕中來,當遣大軍入城搜空。’”京中士庶讀榜,皆相顧失色,隻得依命將家中金銀首飾器物都一並獻出。


    趙桓至青城第六日是上元節,宗望邀其及從臣去他所領軍隊駐紮的劉家寺觀燈。寺內設燈二萬盞,形狀甚精巧,繁星般點綴於院中,將冰天雪地都映出了豔紅暖色,若無兩側將士金戈光影,倒是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見趙桓觀燈似頗讚賞,宗望便朝他笑道:“這些花燈看上去眼熟吧?是我命開封府送來的……他們手腳還真快,昨兒剛下令今日就送到了。”


    趙桓尷尬地略微笑笑,頓時失了觀燈的興致,默然入席坐下。


    宗望在堂上設宴三席,堂下設六席,露台設教仿女樂數十人,吹笙擊磬,十分熱鬧。開宴後自顧著與宗翰、宗雋等人猜拳勸酒,觥籌交錯大聲談笑,根本不看坐於一


    側的趙桓。趙桓見他們飲得高興,有意進言議事,屢顧二帥,而二帥佯裝不知,最後趙桓隻得自己站起各敬二帥一杯,見他們神色未改,才開口說:“今日不意獲此良機,與大金二位元帥及眾將軍共度上元佳節,趙桓幸甚。然我至大金軍寨已達數日,叨擾元帥多時,心實不安。而今犒軍費金雖不足數,卻已夠大金將士一時之需,還望元帥容我告辭,我回京後必著力督促京中官吏,速集齊軍費送至青城。”


    宗翰持酒漠然道:“錢沒還清就想走?好,把你家太上請出來換你吧。”


    宗望亦乜斜著眼睛看著趙桓:“不錯,要想走,讓你爹帶著你妹子來換。”


    其餘金將聞言均放聲大笑,而諸宋臣有的低頭無地自容,有的雖怒瞪二帥,卻也都是敢怒不敢言。趙桓悲從心起,紅著雙目撫案歎道:“太上出質,人子難忍;帝姬改嫁,臣民所恥!上次我下詔命開封府議茂德帝姬和親一事,聽說已被太上一口拒絕,消息傳出滿城嘩然。我豈有顏麵重提此事!”


    “嗬嗬,”但聽宗翰幹笑兩聲,“你還真要麵子,怕遭臣民恥笑。設若我們幹脆把你家太上和你帝姬妹妹一塊兒捉了,帶著北上歸國,你說你的臣民是不是就不恥笑你了?”


    趙桓被他一詰,一時語塞,久久說不出話。宗翰宗望也再不理他,繼續與親友開懷暢飲。


    趙桓默坐垂淚間,忽聞露台上絲竹聲一變,簫管暫歇,一串琵琶聲驟然分明,錚錚然如鶯語花底、珠落玉盤,按曲調聽來,應是《慶宣和》。


    眾人舉目望去,見彈琵琶者是一紫衣女子,容貌姣好,身姿娉婷約十八九,此刻閉目專注地彈奏,麵無表情,渾然不在意他人眼光。


    宗望揚揚得意地向眾人介紹說:“這班教仿樂伎是我今日讓開封府從汴京宮裏帶來的。彈琵琶這個據說是太上皇帝寵愛的國手。”


    眾金將皆嘖嘖稱奇,一讚國手技高,一讚宗望行事迅速有效。


    趙桓平日不好聲樂,父皇的樂伎他毫無興趣,幾乎沒有留意過任何人。如今聽宗望如此說也隻多看了一眼,念及她是被強行從宮裏索要來的,心裏倍感淒楚,依舊垂頭悶坐。不想那琵琶女一曲奏罷竟擱下琵琶起身直直走至趙桓麵前,曲膝跪下,請安道:“官家聖躬萬福。”


    趙桓揮手讓她平身,再一看她,忽覺有些麵熟,遂問她:“朕是否曾在宮裏見過你?”


    琵琶女頷首,含淚微笑道:“奴婢與官家確有一麵之緣。宣和七年十二月,太上決意內禪於官家後,曾請官家入見。彼時太上喚出我及另一姐妹,欲賜與官家。奈何官家隻看我們一眼,立時便回絕:‘我要她們作甚?’”


    趙桓亦點頭,感慨道:“嗯,朕記得……”那時趙佶不得已決定內禪於他,顧及父子失和,有意彌補拉攏,便想賜二美人給他。但趙桓既不好色又對父親積怨難釋,故堅辭不受。


    琵琶女道:“我等當時被官家拒絕,自是羞愧難言。但我對此從無怨言,倒


    是頗感欣喜:為人君者不好聲色,必存鴻鵠之誌,乃萬民之福。”


    趙桓聽得漸有赧色,苦笑道:“如今朕這般模樣,一定讓你失望了。”


    琵琶女未直接答,但說:“奴婢今日午後隨教仿樂隊出城時,聽見城中百姓在傳唱著作郎胡處晦新作的《上元行》,留心記了下來,請官家許我現在唱出,若能得官家聽入耳,奴婢此生無憾。”


    趙桓同意,和言吩咐:“你唱吧。”


    於是琵琶女回座,抱起琵琶略撥幾聲,便隨著曲調清聲吟唱道:“上元愁雲生九重,哀笳落日吹腥風。六龍駐蹕在草莽,孽胡歌舞葡萄宮。抽釵脫釧到編戶,竭澤枯魚充寶賂。聖主憂民民更憂,胡子逆天天不怒……”


    聽她公然唱歌痛斥敵酋,在座宋人皆動容,雖覺痛快,卻也知其性命堪憂,一個個聽歌之餘都開始暗暗偷眼看金人反應。


    宗翰宗望等人雖也粗學了一些漢話,但這詩歌就隻能稀裏糊塗地聽,能聽明白的唯宗雋、高慶裔及幾位通事。宗雋與高慶裔對望一眼,暫時都未做任何表示,其餘通事見他們沒表態,也就都沉默著繼續聽。


    琵琶女又唱道:“向來艱難傳大寶,父老談王似仁廟。元年二年城下盟,未睹名巨繼明道。都人哀痛塵再蒙,冠劍夾道趨群公。神龍合在九淵臥,安得屢辱蛟蛇中。朝廷中興無柱石,薄物細故煩帝力,毛遂不得處囊中,遠慚趙氏廝養卒……”


    趙桓聽至此處,終於無法強忍,引袖掩麵伏案慟哭,其餘宋人也悲聲四起,宗翰宗望覺出異狀,忙問宗雋高慶裔歌中有何深意。高慶裔開始翻譯歌中意思給二人聽,宗雋還是未發一言,凝神聽她唱。


    樂音越來越激越,琵琶女鎖眉凝眸盯著堂上眾金將,神情也越發悲憤,玉指一劃,大弦小弦霎時齊鳴,她隨即揚聲高歌:“今日君王歸不歸,傾城回首一啼悲。會看山呼聲動地,萬家香霧滿天衣。胡兒胡兒莫耽樂,君不見望夕欷噓東北角!”


    “角”字餘韻一了,她撫手一按,琵琶樂音隨之凝絕。幾乎同時,宗雋拍案而起,命道:“把她拿下……”


    豈料他話未說完便聽露台上一聲巨響,依然站直的琵琶女倒提著剛被砸破的琵琶朝他冷冷一笑,隨後低首拾起一片尖銳的琵琶碎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割裂了自己咽喉。


    鮮血四濺。帶著一點莫名的懼色看著她咽喉中如泉水般湧出的有熱度的血,本欲上前抓她的金兵也不禁後退了兩步。


    琵琶女兀自強撐著站起,推開兩名過來想攙扶她的樂伎,又搖搖晃晃地朝趙桓處移了兩三步,褪為灰白色的唇邊有笑意綻開:“官家保重。來日重整旗鼓,一雪前恥……”


    終於她無力支撐,咚地撲倒在台階上,除了四肢偶爾的痙攣,她開始歸於安寧。


    大睜雙目,兩唇半張,久難閉上,趙桓全然分不出現下情緒是悲哀還是驚懼,隻下意識地朝後縮了縮,像是要躲避自她頸下冒出,正向他蔓延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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