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馮氏,先為孺人,仁宗皇帝繼位後策為繼後,素有賢名,先後輔佐三代帝王,成就大周盛世。終年七十六歲,諡號昭慧,四月葬入神宗皇帝陵。皇帝姬澤悲痛不已,然國不可長久無君,於是以日代月守孝,十二日後脫了孝服,重新出現在甘露殿,處理政事。


    甘露殿中帷幕一片素色,一身玄服的年輕皇帝立在殿中,身形清淡,神情峻刻,“……眾位愛卿,昔殿中監薑皎從嶺南傳回消息,嶺南其地土壤肥沃,作物拋灑即活,一年可收三茬,奏請朝廷派遣通曉農事的人手及牛馬種子等物資前往嶺南。眾卿家覺得如何?”


    大周以農事為本,近年來風調雨順,糧庫充實,但糧食這種東西總是不嫌多的,饒是老成持重如楊鈞和,聽聞這個消息也是眼睛一亮,“聖人,這個消息若當真,那可真是大周之福!”


    姬澤唇邊露出一絲淺淡笑意,“自然是真!”正要詳細續說,朱潼拱手高聲質問,“聖人,敢問您何時派遣人前往嶺南,政事堂如何對此事毫不知情?”


    姬澤微微一滯,被臣子詰問到頭上,略有不悅,卻依舊維持優容道,“朕之前從秘處得了嶺南消息,因著此事重大不好外漏,方秘遣了薑皎前往嶺南,如今得了確定消息方與眾位卿家共同商議。”


    朱潼聞言氣衝鬥牛,愈發不滿。


    他生平最敬服的人物便是太皇太後,太皇太後逝去,傷心是真的有的。但也未始沒有搬開頭頂大山揚眉吐氣之感。他自覺政事堂如今的三位宰相,楊鈞和年紀老邁,賀瑛缺乏主見,遇事隻惟惟而已,有一個外號叫做惟惟相公,皆不堪匹敵,唯自己年富力強,理所當然應排首位,昂然道,“聖人事無不可對人言,就算不願對外泄露消息,政事堂乃是宰相治事之地,臣等一心為國,難道會做對大周不利的事情不成?聖人知曉此事後,卻繞過了政事堂私下行事,此事著實不宜。您日後當三思後行,莫再做這等事情了!”


    姬澤聞朱潼大放厥詞,神情冷肅,殿中登時充滿了一股緊繃的氣勢。賀瑛瞧著不對,忙出言勸道,“懷梓兄,您高岸重矩,聖人這般做也是為了大周,咱們當務之急是議論嶺南之事,至於旁的便不必再提了!”


    他本是出於好意,朱潼卻壓根不肯領情,拱手強硬道,“聖人年輕,臣等奉了太皇太後遺命輔佐聖人治國。您年少喜功,江南糧食已經足夠豐厚,如今糧倉存量足夠支持大周二十萬大軍三年糧餉。似嶺南那等地窮鄉僻壤,民風刁悍,就算當真土壤肥沃,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開發投入成本太大,收益卻不可預期,著實不值得實行。前朝末帝修大運河,運河城而朝滅,聖人當引以為鑒啊!”


    “朱卿家,”姬澤揚聲截住朱潼的話語,目光鋒銳,如同一柄刀,在眾人身上絞了一絞動,沉聲道,“江南自是大周首要糧倉地所在,但若咱們將一切希望都放在江南上,若江南連續大災,怕大周就籌措不過來。這嶺南朕已經是決定定要開發的了!諸位相公都是朝中有識之士,覺得如何?”


    這是皇帝自太皇太後逝世後第一次與政事堂諸相議事,意義絕非僅止於開發嶺南一事商。姬澤近年來雖然表現的手腕強幹,但身後有太皇太後坐鎮,宰相們雖知道這位主不是個性情和善的,但到底覺得皇帝太過年輕,終究看輕了幾分;而姬澤胸有雄圖,需要對政事的絕對主導權,絕不肯容忍被老臣壓製的境況,因此強硬發出自己的主張。今日這場議事麵上看起來雖然尋常,實際上卻決定著日後君相之間的相處模式。


    楊鈞和見姬澤態度十分強硬,不願與之衝突,率先退了一步,撫著花白的胡須笑道,“聖人強國之心老臣理會。隻是這嶺南開發之事茲事體大,若貿然大規模啟動,怕是人力物力籌措不過來。依老臣的意思,不若令薑皎在當地辟出一縣,主持此事,經個一年兩載後看看成效再圖後續!”


    姬澤唇角微微一翹,轉問其餘二人,“兩位卿家又覺得如何?”


    “聖人既都已經決定了,又何必詢問咱們呢?”朱潼一甩衣袖,覺得自己的意見沒有得到尊重,怒氣衝衝揚長而去。


    甘露殿中靜默片刻,姬澤麵色倏板難看至極。楊鈞和瞧著姬澤的麵色惴惴勸道,“聖人,懷梓對大周是忠心的,隻是性子有些強齊,您別跟他一般計較。”


    姬澤聞言垂眸,掩去鳳眸中的陰翳神色,笑道,“安時公說笑了,朕如何會與朱卿家公計較?”複視向賀瑛,“賀卿家於此事見解如何?”


    “老臣倒是認為‘天賜之福,弗取反禍。’”賀瑛拱手侃侃,“嶺南地力肥沃,乃天賜大周恩典,安時公老成持重是好,但如今瞧著反而是局限了,嶺南本就水土有限,一縣之地更是不過方寸,縱是當真豐收,於大周糧倉又增益多少。既已驗證其地地力肥厚,不若全力開發即可。”


    姬澤聞言滿意一笑,“楊卿家老成持重,但未免過於謹慎;賀卿家銳意進取,卻失之大膽。朕以為,可取二者折中,劃指交、梧、容三州為試點地,撥付農桑物資,教導當地居民種地。待來年收成後看施行。事須密行,還請幾位相公盡量保守。”


    楊賀二人聞言都一悚,真切明白過來姬澤對嶺南意圖大半是為準備日後征戰,拱手應道,“聖人英明!”


    姬澤滿意頷首,“此事既已議定,這就令翰林院即刻擬旨,頒布下去施行。”


    ——太皇太後去世後,帝相的第一次交鋒以新帝最終達成所願落下帷幕。影響深遠,直接左右了日後政事堂的變動格局。當時之時,長安卻很少有人了解此事內幕。


    行知書肆人聲鼎沸,一名戴著襆頭的藍衣書生讚賞的聲音傳來,“……那幅《葵花逐日圖》葵花花盤用筆精妙,絢爛熱情,定是出自哪一位名家之手,不然何至於如斯?”


    另一名書生聞言也附和,“展台展品俱是章大學士等名家,這幅《葵花圖》與之並掛,想來畫者也是個與章大學士等人齊名的名家。聽聞畫壇以吳道子稱聖,吳道子半年前正在長安,我猜著這幅《葵花逐日圖》定是他的手筆。”


    ……


    這群書生們雜七雜八的議論聲落入尚書右丞王頤耳中。王頤職位清貴,日子卻過的頗為悠閑,這一日前來書肆淘選古籍,卻聽聞了這些書生的閑語,不由對提及的《葵花逐日圖》生出了一絲好奇之意,招來一旁夥計,問道,“……那幅《葵花圖》張掛在何處?”


    “喲,原來是王右丞,”韓三郎見了王頤,目中閃過驚喜之意,笑著打了個稽首,“這幅《葵花圖》是本肆力捧之作,如今便張掛在東南展台上,自張掛之日起,就引得不少追捧。王右丞若有興趣,不妨過去看看。”


    王頤隨著韓三郎向著東南行了幾步,便見大堂中央搭著一套展台,上麵張掛著十幾章畫卷,其中一張圖上繪一輪太陽掛在天際,射出萬丈光明照耀著原野,畫卷正中繪三株葵花,彼此錯落,枝幹筆直立在土壤中,仰起碩大花盤,追逐著太陽的方向,熱烈而又淒涼。


    王頤在畫前駐足良久,一摸眼角,竟已經是滲出幾滴淚珠。


    回過神來,自失一笑,自己心如沉水,沒有想到今日在這幅《葵花圖》前,竟心旌動蕩,情緒至斯。尋了書肆掌櫃,“這幅《葵花圖》開價多少,我要買下來。”


    “真是對不住,”孫成文露出一絲為難之色,“這幅圖的畫手將圖交給書肆的時候已經說了是不肯發賣的,小肆是不賣的。若您當真喜歡,可在這兒多觀賞一會兒!”


    王頤訝然。行知書肆懸掛的畫卷自來都是為了出售,沒有想到這位畫主人倒是如此特異獨行。微微沉吟片刻,再瞧了台上《葵花圖》,這幅圖筆觸用色嫻熟細膩,但也絕不是沒有值得挑揀之處,唯有畫者寄托在畫中的感情濃烈至極,震撼心際。終究禁不住心中一絲不舍,開口道,“我確實十分欣賞這幅《葵花圖》,你可不可以幫我和畫主人聯係一番,若是他願意割愛的話,價錢不是問題!”


    孫成文目中露出一絲訝異之色:


    王頤出自太原王氏,自幼受蘊藉,畫功精湛,在大周畫壇上也是十分有名的人物。這幅《葵花逐日圖》他觀著阿顧從草就至完成,自是知道極好,掛在書肆這些日子也受到長安士子的追捧,但沒有想到,竟能吸引王頤這樣的書畫大家。


    若這是任意另外一幅畫,他便必定鬆口了,但阿顧是書肆東家小娘子,他自是不敢違逆阿顧的意思,笑著道,“哎喲,真是對不住了。隻是這畫主人也是個不缺銀錢的,怕您就是出價再高,她也看不上。”


    王頤瞧著孫成文口吻雖若有遺憾,答話卻毫無猶豫之色,便知是徹底無望了。他涵養極好,雖驟然失望,但也依舊保持風度,“瞧著我與這幅《葵花圖》是無緣法了!那這幅畫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你總能告訴我吧?”


    “這——”孫成文猶豫了片刻,悄聲道,“先生,這繪畫之人你也應該是知道的,乃是宜春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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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頤詫然,“是她?”


    “怎麽?”孫掌櫃疑惑問道,“您認識我家小娘子?”


    “曾有過數麵之緣。”王頤唇角噙起一絲懷念的笑意,歎道,“當真是後生可畏!”憶起當年龍門石窟偶遇的那位少女。當日阿顧尚是一名初入畫道門徑的新手,尚需向自己請教繪製人物畫技巧,不過一年餘功夫,她已經能夠畫出這麽一幅能夠觸動自己心靈的畫作了!瞧著畫作中葵花熱烈之情,不由起了愛才之心,揮毫在紙箋上寫下一封書信,連同一冊《畫品六論》一道交到孫成文手上,“若是宜春縣主到了書肆,請將信函聯同這本書一並轉交給她。”


    《畫品六論》乃是王頤所著畫道理論書,其中集合了王頤多年來對繪畫一道的心得,技巧,可謂珍貴至極。孫成文見此大喜過望,接過王頤的書函珍重收起,恭敬應道,“王右丞放心,小人一定不辱使命!”


    自行知書肆離開後,王頤一直心情頗為愉快,直至在父親王梓賢書房中聽聞父親的命令,方倏然色變,“阿爺,何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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