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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的梁官人彎下腰看著三娘子,憐惜問道,“小娘子今年多大了?”


    三娘子細細答道,“九歲了。”


    九歲。梁官人心中沉吟,那位貴女在建興十年走失的時候正是一歲半年紀,如今已經是天冊六年,算起來正當是九歲。於是直起身來,轉頭詢問道,“不知小娘子當初到顧家的時候,身邊可攜有什麽信物?”


    堂上一片寂靜,顧大郎雙唇微翕,正猶豫著的時候,崔氏從他的身邊上前一步,揚頭朗聲答道,“回這位官人的話,這個卻是沒有。”


    年輕的解氏發出了“啊”的一聲聲音,急急開口道,“大嫂,可能還是有什麽信物的。你怕是一時忘了,你再好好想想看看。”


    崔氏微微一笑,轉頭望向解氏,朗朗道,“四弟妹,三娘子身上究竟有沒有信物,我還不清楚麽?二叔回來的時候,懷中抱著三娘,已經是說不出什麽多的話。三娘當時除了裹著的繈褓,身上並沒有其餘飾物。”


    梁官人皺起眉頭,“這樣就不好辦了。”


    雖然行人司勾連當年顧成勇出現的線索,推測小貴女為其所救帶回老家,便是如今湖州顧家的孤女顧三娘,前因後果都十分妥帖。但說到底,這終究隻是一種可能。若無可靠信物,終究不能確認三娘子的身份。


    “梁先生不必著急。”周令德撫須笑道,“咱們來顧家之前,已是命衙役前往鄉間尋找顧家當年舊婢,此時當也有了結果。想來若是當時在三娘子身邊伺候的舊仆,可能會知道的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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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氏聞言,麵色頓時微微一變,聽得梁官人轉頭詢問道,“人可是尋到了?”


    一名縣衙捕快上前,拱手稟道,“回明府,梁官人,已經是尋到了一個阿婆,如今待在門外正在等候召見。”


    “如此甚好,快帶上來吧!”


    “是。”


    崔氏舉目張望,見一個灰色布衣、頭發花白的老婆子在衙役的牽引下帶了上堂,在看不見的羅袖之下,指甲狠狠掐進自己的掌心,留下一道淤痕。


    “路阿婆,”三娘子麵上閃過一絲驚喜,“你怎麽今天來了?”


    路阿婆看著顧三娘,目光也透出了歡喜神色,“好囡囡,阿婆可惦記死你了。”


    路婆子是顧家從前的婆子,在顧家時極得顧潁夫婦信重,三娘子剛剛被接回顧家的時候,養在顧潁夫婦的院子中,便是由路婆子照看的。當日為顧三娘換下繈褓的便是這位路婆子,對三娘子的事情最是清楚。後來顧潁去世,顧大郎當了家,路阿婆因年紀老了不中用,被崔氏返還身契放了出去。


    “三娘子清瘦了。”路婆子看著顧三娘一會兒,歎氣道,目光慢慢移到三娘子裙下的雙腿上,露出憐憫神色,抱著顧三娘安慰道,“囡囡不怕,婆婆來看你了。有婆婆在,不會有人敢欺負你。”


    “路婆子,”崔氏忍不住昂高了頭,聲音尖銳,“顧家向來可待你不薄,你要有點良心。”


    “瞧崔娘子說的,”路阿婆回過頭來,淡淡一笑,“崔娘子,你對老婆子的恩德,老婆子記得清清楚楚的。該怎麽回話,我老婆子自然知道。”轉身對著上座的梁官人和周令德拜下去,“顧家老奴路氏阿菊,見過周明府,見過這位先生。”


    梁官人道,“你便是這些年在顧家帶著三娘子的路婆子?”


    “是的。”


    “那好。”梁官人問道,“當初顧娘子剛到顧家的情形,你可還記得?”


    路婆子道,“回官人的話,三娘子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怎麽會不記得。”


    她微微揚起下頷,回憶當初顧家舊事,“那一天的陽光和今天一樣好,二郎過了身,郎君和娘子十分難過,將還在啼哭的三娘子交給我,我抱著三娘子回了內室,替她換了衣裳。我記得,三娘子當日身上裹的繈褓是上好的素紋越羅,頸上掛了一個亮噌噌的長命鎖。”


    “長命鎖。”梁官人和羅姑姑對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喜色,“那枚長命鎖呢?”


    路婆子頓了頓,“郎君過世前,將長命鎖都留給三娘子了。”


    “我可沒有動過三娘子的東西。”顧大郎急急辯道。


    眾人聞言,一時間都看向顧大郎,目光有些古怪。


    梁官人轉頭望著三娘子,柔聲問道,“三娘子,你可是曾經有過這樣一枚長命鎖?”


    三娘子抬頭看了梁官人一眼,一雙荔枝眸黑白分明,“是的。”


    梁官人急急追問道,“那娘子可否將這長命鎖拿出來給我看看?”


    三娘子怔了片刻,目中露出淒然之色,“那枚鎖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梁官人頓時愕然。


    “是的。”三娘子道,“三娘一介孤女,在顧家日子難熬。去年秋天的時候,將那枚長命鎖給了女春桃,求她幫我將房中帳幔被衾換洗一次。”


    梁官人登時勃然大怒,喝道,“將春桃那個賤婢給我帶上來。”


    春桃渾身抖索,被烏程衙役給勾著肩膀提上堂來。她嚇的魂飛天外,不停的跪在堂上磕頭道,“奴婢知錯了,饒了奴婢吧。”


    “賤婢春桃,”梁官人冷聲問道,“老實交待,當日顧娘子給你的那枚長命鎖如今在什麽地方?”


    “長命鎖?”春桃怔忡,抬起頭道,“什麽長命鎖?”


    梁官人如何肯相信春桃不知道自己問話,齒冷一笑,“顧娘子給了你的東西,你怎麽可能不知道它的下落?還不說實話,難道是想要受刑麽?”


    春桃全身顫的像是篩子一樣,靈光一閃,終於想了起來長命鎖所在,頓時攤萎在地上,泣道,“貴人息怒,貴人息怒,那枚鎖……已經是被我阿娘當掉了。”


    “什麽,”梁官人又驚又怒,“當了?”


    “是。”春桃戰戰兢兢道,“……一個月前奴婢家中阿兄娶親,阿娘瞧著那枚長命鎖看著雖然不打眼,質地卻不錯,像是值幾個錢的,便將它當給了縣城裏的太和當鋪,共得了五貫錢,操辦了阿兄的婚事。”她伏在地上連連叩首,額頭磕在堂上地麵,不一會兒便滲出鮮血,腫的高高的,“奴婢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大官人你饒了奴婢吧!”


    堂上一時之間靜寂無聲。一日之間,顧三娘身世大起大落。本以為是湖州顧家孤女,沒想到卻有貴客找上門來,指證她是身份尊貴的貴女;待到那位梁官人想要認親,卻並無信物可以證實她的身份;待到好容易問出有個長命鎖,那長命鎖卻被身邊的惡婢給當掉了。一瞬之間翻覆三次,到了這個時候,看起來是再也證明不了三娘子的身份了!


    崔氏低下頭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籲了一口氣出來,伸手拭淚道,“三娘子也真是命苦啊。”上前一步,持起顧三娘的腕子,慈愛道,“我主持這一大家子的事物,難免有些地方看顧不到。這賤婢這般慢待我們顧家的小娘子,三娘,你怎麽不和大伯娘說呢?”


    她笑的緩和,還想朝三娘子再說些什麽,目光卻忽的撞進三娘抬起的眸子裏,隻覺那眸子看著清冷,裏麵卻燒著一把鬱火,逼到自己眼前,竟有一種灼燙之感,心中咯噔一下,一時間不知怎的,竟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梁官人麵色變的凝重起來。


    主子身份尊貴,為他辦事的人多如皮毛,自己在其中雖還算有幾分人才,但地位並不重要。這次隻是因得了內侍少監葉三和的幾分看重,方被派來做這件事情。來之前葉少監暗示過自己,若是自己能夠將這件事情辦好,便推薦他在主子跟前伺候。這個機會對他十分重要,因此他極希望能夠抓住,自然對三娘子身世認定看重非常,皺起了眉頭片刻,問三娘子道,“那小娘子可還記得那個長命鎖模樣?”


    顧三娘偏頭想了想,“倒是記得的。”


    她伸手在空中描摹,比劃著長命鎖的模樣,“那個長命鎖顏色不太像金銀,也不像銅,模樣像銅牌一樣,入手有些重,用一條細鏈子串起來掛在胸前,鎖麵雕琢著童子騎鯉紋,下麵綴著五串小鈴鐺,背麵刻著一行字,右下角也打著一個款識。”


    梁官人頓時身子前傾,追問三娘子,“娘子可知背麵寫的是什麽字?”


    顧三娘麵色有些羞慚,低下頭去,“我認不全字。”


    梁官人詫然片刻,頓時了然。三娘子這般落魄,看起來從前在顧家過的日子便不很好,顧家又如何會教導三娘子認書識字。他凝眉思索片刻,轉身吩咐道,“取紙筆來。”接過紙筆,在案上硯台中蘸了墨,揮筆寫了幾列字,將麻紙上的字跡吹幹了,遞到顧三娘麵前,“娘子你看看,你可能指的出來長命鎖上的字跡是上麵的哪一行?”


    顧三娘接過紙來看。梁官人的字有幾分古樸之意,筆鋒卻很陡峭。和記憶中的長命鎖上的字跡風格有三分相似,她看了一眼,毫不猶豫的指著豎著的第二列道,“是這個。”


    梁官人看著她的指頭指向的地方去看,見這一列字跡寫的是“建興九年十一月贈女甥留娘。”下麵打的是“升隆曹款”。於是重重的籲了一口氣。升隆記是帝都長安有名的首飾坊,坊中最知名的金銀器大家叫曹老泉。大周皇帝後宮中的很多妃嬪的貴重首飾都是由曹老泉打造,當初那位貴女脖子上戴的長命鎖,正是先帝神宗皇帝賜下,由升隆記的曹老泉用磨砂紫金親手打造。


    他麵上終於露出了釋然笑容。站起身來,向著顧三娘深深的拜下去,“奴婢梁七變參見顧娘子,娘子,奴婢終於尋到你的下落了!”


    三娘子的身世疑案,便也隨著梁七變的這一拜,塵埃落定!大堂上下觀看顧家主仆隨著梁官人的這一拜大嘩變色。原來,顧家養了足足七年的三娘子,竟真的不是顧家子女,而是高門貴人家走失的貴女。


    周明府亦是識趣,見梁官人認下了三娘子,便也起身恭賀道,“本官恭喜顧娘子終於得認親人,也恭喜梁官人完成使命。”


    梁官人站起身來,笑著對周令德點了點頭,道,“此次多承周明府鼎力相助!”


    堂下楊樹畔,馬小娥覷了覷身旁的二娘、四娘,笑著道,“原來顧家的三娘姐姐竟不是顧家女兒啊。隻是不知道,三娘姐姐的親生阿爺是什麽身份呢!”


    聞言二娘子麵色狐重,沒有說話,四娘子麵上漲紅一片,跺腳氣咻咻道,“忘恩負義的小蹄子有什麽了不起。”


    梁官人向三娘子行了禮後,便回過頭來,矜持的對顧大郎道,“顧郎君。這些年來,多承顧家照顧小娘子。”輕輕拍掌,一個小廝奉上一個圓漆托盤,“小娘子這些年在顧家的花費,這兒有二百兩銀子,權當是謝禮,還請郎君收下。若顧家有旁的需求,官府亦會鼎力相助。”


    銀錠擺在黃色襯袱之上,閃著錚錚亮的光芒,耀的顧四郎和解氏目光閃閃發亮。說起來,顧家不過是湖州一介普通鄉紳,家資有限。這二百兩銀子,便是養十個三娘子也足夠了。年輕的解氏上前一步,挽著崔氏笑的張揚快活,“大嫂,咱們實在沒想到,三娘子竟然還有這樣一番奇遇。這下好了,她如今終於能認回生身父母,我們顧家撫養她長大,總也對二伯有個交待了!”


    崔氏麵上卻殊無喜悅之意,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轉過頭去,用餘光看著坐在月牙凳上的顧三娘,抿了抿唇,上前握住顧三娘的手,慈和笑道,“哎呀呀,實在想不到,我家三娘子竟是這樣的貴人命。看來我顧家是沒福分有你這個侄女兒了。”


    三娘子抬頭看了崔氏一眼。


    “三娘,”崔氏握著三娘子的手用了十分力氣,“二叔將你帶回顧家,你大父大母自小對你疼愛有加,便是大父死後,你大伯和我雖有些不是之處,總還是把你給養大了的。你要多記記好處,不要記那些不快的地方,這才是做人的道理。”


    她諄諄教誨,一派為人長輩的模樣,看上去端莊信服。周明府摸了摸自己的長須,讚道,“崔氏這話說的很是有大道理。顧娘子,你應當聽從崔氏的教誨呀!”


    三娘子遭受多年冷遇,如今一遭翻身,竟成了顧家人遙不可及的貴女,顧家眾人卻反過來成了她腳下的雲泥。堂下的顧家主仆都看的不是滋味。二娘心中不悅,轉頭望向四娘子抱怨道,“三妹再咱麽著,也是在咱們家長大的。阿娘是她的長輩,好聲好氣的和她說話,她卻毫不理會,怎的這般無情?”四娘子也不知道怎麽的,容色怔忡,麵色發白,竟是不敢答話。


    顧家長孫顧承祖站在下頭,看著母親低聲下氣的情景,齒間咬在唇上,留下深深一道印痕,眸子盯著堂上的情景,色澤漸漸泛紅,袖子下的拳頭也慢慢攢緊。


    堂上,崔氏似乎是說著什麽,唯唯諾諾,態度十分謙卑。顧三娘卻抬起頭來,輕輕搖頭,麵上神色頗是清淡。顧承祖再也忍耐不住,忽的衝了上去,推開仆婦的攔阻,擋在崔氏麵前,赤著眼睛朝著顧三娘吼道,“顧三娘,你有什麽事情就衝著我來好了,不要欺負我阿娘。”


    “承祖,”崔氏大驚喝道,“你來做什麽?”抓住顧承祖的衣袖,將他往自己身後拉扯。顧大郎也急急斥道,“孽子,還不給我滾回去。”


    “阿娘,”顧承祖轉過頭來,瞧著母親崔氏,硬聲道,“我不準別人欺負你。”


    崔氏瞧著兒子漲的通紅的小臉,心中又是焦灼又是感動,抱著顧承祖哭道,“承祖,”顧大郎也雙目含淚。一時間,一家三口在堂上哭成一團。母慈子孝,看著動人非常。烏程縣令周令德瞧著目中似有不忍之意,開口勸道,“顧娘子,顧家對你算是有養育之恩,我看著顧家長孫顧承祖對母孝順,也是個可造之才,縱然這些年有些許薄待之處,也不過是小節,顧娘子又何妨放她們一馬,也算是給自己積一點功德?”


    顧三娘垂下一雙明淨的眸,忽的低聲笑起來,慢慢抬起頭來,望著顧承祖。他今年已經是十二歲,是崔氏入門七年之後才生下來的兒子,為長房獨子,極受父母寵愛,身體壯實,生的虎頭虎腦的。反觀顧三娘,今年雖算著滿九歲了,身形卻瘦弱的如同六七歲模樣,露出深深的鎖骨,一張雪白的瓜子臉蛋,唯有一雙眸子像晶瑩琉璃似的,黑沉沉的。揚著頭望著被崔氏緊緊護在懷中的顧承祖,冷笑開口質問,“這時候你想到親人情深了,當初你把我從假山上推下去的時候,怎麽沒有想想,我也是你嫡嫡親的堂妹?——顧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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