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夢斷續,卻又似那花間迷蝶,深藏驚飛,仍有蹤跡可尋。


    樂小仙的逍遙清修生涯,終於被火蓮那怪異的嗜好所終結,時夢時醒,才平定了糖醋造成的夜半驚魂,雞鳴鼓撞聲中,樓下雜院一天的紛亂又開始了。


    聽到樓道樓下傳來的種種聲響,樂菱腦海裏不斷浮現出對應的人和事,越想越鬱悶,哪裏還有半分空隙修行嘛?是誰說大隱於市朝來著?索性封閉六識,來了個老僧入定。待估算入定時間已長的時候,方才睜開雙眼,果見窗外天色已大亮,回目一看,卻又嚇了一大跳。


    隻見床頭木箱上,扭股糖般歪坐了位濃妝豔抹的紅衣妖怪,正衝自己不停地閃爍烏溜溜的魅眼,鮮紅的唇瓣如剛吸過人血,安在刷粉一張白生生的臉上,見樂菱看來,裂開一道大口子,露出其中兩排白生生的尖牙來。


    乘其還沒咬來,樂菱壓低嗓音斷喝一聲:


    “你瘋了不成?怎麽找到我這兒來了?你忘了我們怎麽約定的嗎?!”


    紅衣妖怪卻正是與樂菱約定井河之水不相犯的媚裏。隻見她滿臉委屈地說道:


    “人家想讓你先看看嘛……怎樣?人家打扮了一整宿,可是符合白公子的喜好了?”媚裏“唰”地跳落地板上,拖曳裙擺轉了幾個圈子,才得意地停下來等待樂菱讚美。


    樂菱哀嚎一聲,唉,狐族果然少信義啊。不過話說回來,他們若有信義又如何蒙人呢?卻也怪不得她,隻能怪自己自以為是。那麽,對待這難纏的東西,怕也隻好順而降之,方為上策。


    於是樂菱點點頭道:


    “不錯,很好。象花癡一樣的好。”


    “什麽叫花癡?花癡比花魁還好看嗎?”媚裏天真驚喜地問道。


    樂菱一陣汗顏,直後悔多言無益,於是含混地說道:


    “這個,嗯,差不多吧,你可以去見白公子了,別在我這裏浪費你這一番精心打扮。”不說是隻要能見到白公子,她自己就有辦法嗎?既然本小仙已經做到讓他們見麵了,就別再多事了,指不定白公子見多了清水掛麵,看見她反而歡喜呢?


    貌似這兩人都是怪物,以怪對怪,不知誰更怪……


    “不行,你得帶我去見白公子!真見上麵了,才算你做到了。”媚裏卻不肯。


    樂菱一愣,好嘛,這媚裏天天騙人,反到不相信別人,想了想,隻得自認倒黴,於是說道:


    “這可是最後一次了,我隻管帶你上去見白公子,你自己說過隻要見上麵了你就有本事讓他收你為徒,以後可別再來找我了,否則我真對你不客氣了!”


    媚裏目的一達到,馬上猛點頭,可愛又馴服的模樣。


    樂菱硬掙開媚裏挽到胳膊上來的小手,快速拉開槅扇門,一臉冷色出了門。媚裏一溜煙跟了上來。媚裏跟得越近,樂菱就走得越快,媚裏始終無法與她並行,隻好昂頭挺胸傲然尾隨。


    樂菱這一臉生人勿近之色自然是做給緣木魚館夥計們看的,身後跟一條狐狸精,誰想招搖?果然一路無擾,所遇之人無不退避三舍,露出一臉呆滯。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上了西樓五層,樂菱叩響了朱漆月亮門。


    還是清秀丫鬟來開的門,見到樂菱臉色一紅,複又打量了樂菱身後的媚裏,恍然讓開門道,待樂菱二人均跨入門檻,才關上門,越過二人前行引路。到了接近中廊槅扇門處,停下回頭微笑看了二人一眼,示意二人門前止步,方才自行舉步入內。


    廳內有人低語,似有不少人息,樂菱無意耗費靈力在此種地方探視,更無心揣度此間人物誰何。媚裏欲探身張望,樂菱低聲衝她警示道:


    “你要是不想被人趕走,就別亂看亂拋媚眼,最好一句話也別說!裝也得裝到最後!記住,你之前就是因為這樣才被人扔下離開的!”


    媚裏被點要害,慌忙點頭不敢再亂動,端正了姿態。樂菱卻忽然生出一股想要揍人的煩躁。


    清秀丫鬟很快出現在門口,招手示意樂菱二人入內。


    明亮寬敞的正廳內,巨榻前兩側侍立著十數位著裝素淨的丫鬟,榻上環繞長條榻桌坐了幾男十數女,錦衣繡服,姿態嫻雅,正靜觀榻桌正中一白裳男子作畫,被畫之人則曼裹淺綠紗衣,韶華正旦,姿容絕美,端坐在左壁珠鏈穹門靠外一側,身後屏繡雙鶴,麵前置一瑤琴,琴桌邊熏爐燃香,素手芊芊作撫琴狀,卻無聲響發出。榻上偶有動靜,亦是掩扇低語,深怕驚擾作畫之人雅興。


    作畫之人正是白無情白大公子,墨發颯似垂領,神情專注一絲不苟的模樣,挺象那麽回事。既然不宜喧嘩,樂菱順水推舟,示意媚裏跟隨清秀丫鬟繼續前行,自己則不動聲色地稍稍偏步,走近右壁珠鏈穹門外側插著大枝臘梅的高大白玉瓶邊,靜立旁觀。


    見樂菱媚裏闖入,榻上眾人除了白無情未動,齊齊看了過來,見樂菱舉止若隨行小廝,也就未多留意,視線集中在了清秀丫鬟身後的媚裏身上。


    清秀丫鬟衝榻上依舊專注作畫的白無情一福,留下媚裏獨自一人站在廳中,轉身走回榻前一側恭候,目光向對角處樂菱投來,微微一笑,樂菱也報之一微笑,目光轉向媚裏。


    媚裏到也不怕被圍觀,隻是牢記樂菱之前的訓誡,沒再搔首弄姿左顧右盼,看起來還頗為端莊,嬌小玲瓏俏立廳堂,豔光四射儀態大方。見眾人臉色如常,樂菱略略放下心來,尋思起如何盡早抽身離開。


    約莫盞茶功夫,卻突生變故。


    樂菱收斂神思看向廳內,發現不知這之間媚裏又做了什麽表情舉動,榻上眾人臉上漸漸呈現出奇怪的表情來。榻上數男一陣錯愕,相互擠眉弄眼起來,女子臉上則多有鄙夷之色,彷如自家乃良人一般。


    這狐狸精,怕是耐不住寂寞,又幹啥勾勾搭搭的事了。雖說這些人骨子裏都是一樣,但別人能裝她為何多一會都不能堅持?不能堅持又來此作何?連帶自己象隻小烏龜似的杵在這裏,樂菱又生出幾許揍人的衝動。


    白大公子終於停止了作畫,擱筆抬眼向媚裏看去。身旁即刻就有人掩袖附耳對之一陣低語,眾人轟然大笑起來。白無情亦是笑容浮麵,開口問向媚裏:


    “說說看,你都會些什麽?”


    “會什麽……”媚裏含指作苦思狀。


    “彈琴?賦詩?作畫?舞之蹈之?”旁邊一藍色錦服公子笑著提示。


    媚裏搖頭,沒錯,她要會了還來此地做什麽?


    “一樣也不會?”白大公子好脾氣,溫和地問道。


    媚裏點點頭,忙又搖搖頭,搖了頭又忙點頭,不知所謂。眾人更笑得歡暢,一女嬌聲說道:


    “有些本事嘛自是不學也會的,她剛才不就做得很好麽?”


    “對啊,不如讓她再表演一番給無情公子賞析?”另一聲音傳出,笑如金匙刮瓷。


    眾人又一氣哄笑,紛紛附和稱是。真是相煎何太急,樂菱冷然心道。


    起先被畫的綠衣女子似有不悅,突然起身行至白公子身側坐下,賞看桌上自己的畫影,嘴裏立刻不依道:


    “唔……還差一點沒畫完呢,人家坐這一歇身上都僵直了,公子偏要為這麽一個俗物耽擱功夫。”說完拉扯白公子袖角撒起嬌來。


    白無情微微一笑,一手攬住綠衣女子的小腰,一手又提起畫筆,說道:


    “不用坐回去了,隻需幾筆即可。”


    剛沾色上筆,卻又看向清秀丫鬟,嘴裏吩咐到:


    “玉鶴,帶此女去把妝容清洗幹淨。”


    清秀丫鬟原來名叫玉鶴,樂菱暗道。玉鶴隨即行至媚裏麵前,微笑說道:


    “姑娘請隨我來。”


    媚裏一聽哪肯同意,蠻勁上來,大聲不悅道:


    “為什麽要清洗?我精心畫了一整夜呢,不是比花魁還好看的花……”


    樂菱瞬間攝魂傳語打斷了媚裏的話,惡狠狠地命令她到:你馬上隨玉鶴去清洗妝容,好好保持我昨天叫你幻化的模樣,別再上妝了。等下出來我會告訴你該怎麽做,一切聽我的則罷,不聽我立即走人,再也不管你的事!


    眾人尚在譏笑媚裏的言行,媚裏已乖乖地隨玉鶴進入了左壁珠鏈穹門內,內室想必是玉鶴之類的起居之所。今日未見另三個郵票侍女,卻也奇怪。這無情公子似乎還有藏寶的癖好。


    樂菱此刻心火上揚,再怎麽說,媚裏也是極南出來的人,不管她來此目的何為,也應保有極南人的尊嚴。這些人為錢就高尚了嗎?不說媚裏將來是否還能保持天真隨性,至少眼前樂菱不能坐視她被這一群自命風雅之人戲弄。樂菱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什麽,隻是每到白無情這裏就覺得憋屈,到了此刻,更是難以忍耐,想也不想,徑直行至瑤琴前坐下,叮叮咚咚地胡亂撥試琴弦,縱使亂音,亦能驅散耳邊嘈雜。


    “喂,你這小廝,不會彈奏就別亂動啊,白公子的琴是你能動的?快快放下趕緊離琴遠遠的!”綠衣女子高聲嗬斥道,仿佛此琴乃她與白無情的專屬之物。


    “綠兒,你別先急著責罵於他,你且細聽他琴音,卻非亂彈之人能發。這位小兄弟,你彈奏一曲與我等共賞如何?有幸讓白公子鑒賞你的琴藝,可是機會難得求之不易的啊。”榻上一青衫男子忽然開口微笑說到。


    那位被稱作綠兒的女子卻看向白無情,白無情擱下手中的筆,對之溫言道:


    “就依樊兄所言吧,正好就琴觀賞綠兒畫中的美色,豈不更佳?”


    眾人聞言稱是,那綠兒亦不再鬧騰,含情脈脈偎進白大公子懷裏。眾人大樂,遂向樂菱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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