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終於曲終人散,帝後先行離開,敬則則隨大流地往外走,才發現外麵居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麗嬪柳緹衣倒是方便,水芳岩秀就在湖對岸,要不了幾步路就到了。


    而敬則則的秀起堂,真是想一想就覺得遙不可及。她來時雖然坐了步輦,但在這等風雨之下也無濟於事,敬則則也不是苛待宮人的人,這般大的雨,走進雨裏眼睛都睜不開,如何還能讓人抬步輦。


    華容低聲道:“娘娘,奴婢去借幾把傘,等雨小些時咱們再走吧。”


    敬則則點了點頭。


    結果華容借了一圈的傘都沒借著。一來是雨實在太大,平日兩人能打一把傘,今晚卻不行,二來則是因為敬則則失寵了。這宮裏容不下多少善心,自然沒有人伸手。


    華容低聲道:“奴婢都記著呢,今日沒借傘給咱們的,來日,哼。”


    敬則則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人家借那是人情,不借是本分。這麽大的雨,估計誰都沒帶夠傘。”


    華容急道:“奴婢也知道呢,到最後奴婢想著隻借一把傘,能提娘娘撐著就行了,就這都借不到。”華容說著說著就哽咽了,想來借傘時還受了不少奚落,“都是奴婢不好,來時雖然天晴,可卻還是該想著帶把傘的。”


    “吃一塹長一智,以後記著就是了。”敬則則道,“這樣大的雨,也下不了多久一會兒,咱們且等等就是了。反正席上本宮喝得有點兒多,吹吹風散散酒意也好。”


    誰知道這麽一等,等到月色江聲人去樓空,雨都還沒小下去多少。華容等得越發著急起來,“娘娘,奴婢再去轉一圈看能不能遇到好心人借傘吧。”


    敬則則點點頭,也不能一直這麽等著,畢竟天已經太晚了。“你也別著急,龔姑姑知道咱們出來時沒帶傘,指不定正讓人送傘過來,隻是雨大走得慢了。”


    “奴婢也是這麽想的,姑姑一向心細。”華容道,“不過奴婢還是去轉轉吧。”


    “等等。”敬則則叫住華容,“把琴囊解下來吧。”


    敬則則接過華容手裏的琴囊,將琴取了出來,走到月色江聲前麵的美人靠邊,選了個靠柱子的位置,踏上美人靠坐在了美人靠扶手欄杆的上麵。因著欄杆挨柱子的地方突出來了一個小平台,正好讓人坐著不至於摔下來。


    敬則則也不顧形象了,交疊著腿放在欄杆上,把琴擺在大腿上,隨性所致地順著先才雲采女雲世香的《驟雨打新荷》彈了起來。


    比起出名的上闕,敬則則更喜歡它的下闕,隨著指下琴音,她自己在寂靜的雨夜裏輕輕地哼唱了起來,“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芳樽淺酌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敬則則遙遙地望著天空,想象著宮外的大千世界,反複地哼著最後一句。


    隻是沒想到天上突然閃過一道巨大明亮如火焰的閃電,敬則則晃眼間瞥到一個白影在走廊上的陰暗裏被閃電照亮,那卻是個人影,嚇得她險些沒把琴摔了。


    敬則則驚嚇之餘,天上卻又響起一聲巨大的炸雷響起,仿佛山崩海嘯般,嚇得她再一個激靈,指下不自覺地用力,琴弦瞬間崩斷,劃傷了她的手指。


    敬則則痛呼了一聲,低頭一看,指尖已經冒出了黃豆大的血珠,她正要放入嘴裏含一含,卻被人搶先一步捉住了手。


    敬則則抬眼一看,景和帝已經從陰暗中走了出來,將她的手指放入了嘴裏。


    以前似乎也有過這樣的情形,他含著她的傷口,她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然而現在不是以前,景和帝突然這麽做,不僅沒讓敬則則受寵若驚,反而還驚慌失措,不大明白景和帝的意思。


    敬則則的腦子裏亂成了一團麻,皇帝這時候不該是在皇後的清舒仙館麽?今夜可是皇後的生辰。若是順著眼下的情形發展下去,敬則則覺得自己應該會被皇後恨得想吃掉。


    而敬則則一點兒也不想得罪皇後,她更寧願得罪皇帝。或者說她不想為了眼前人得罪任何嬪妃。


    今晚的夜宴給了敬則則很大的打擊。她看著皇後,也看著祝新惠,心裏都替她們著急和心疼。眼看著這些個年輕美貌的嬪妃三年一茬三年一茬如雨後春筍似地冒出來,還得費盡心機去守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每晚怕是連覺都睡不好,生怕醒過來皇帝就冷落自己寵幸別人去了。


    所以複寵有什麽用?再次得寵之後開始日日提心吊膽地擔憂皇帝身邊出現什麽瑾才人、雲采女以及莊小蓮那樣的人麽?可擔心有什麽用,她們那樣的人是注定要出現的,而且不止一撥。


    “手絹呢?”沈沉問道。


    敬則則腦子亂亂的,愣了片刻後才反應過來皇帝在問什麽。誰知皇帝卻已經不耐煩地自己在她的袖口裏抽出了手絹。


    沈沉將敬則則的手指從嘴裏拿出來,用手絹纏上,然後打了個略緊的結。


    敬則則從景和帝手裏抽走自己的手,瞥見他身後華容正抱著兩把傘又驚又喜地站著。


    此刻敬則則正被景和帝和身後的圓柱子堵在了一個極其狹小的空間裏,她的額發甚至被景和帝的鼻息給吹熱了。曾經極其親密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人,兩年後敬則則卻連這樣子的靠近都覺得別扭了。


    所以敬則則收回手後借著給景和帝行禮的機會,從他的旁邊閃了出去,離開兩臂遠的距離後這才朝景和帝福身行了禮,也不管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為何做出這等突兀的事情,敬則則隻想回自己的秀起堂一邊兒涼快去。


    “夜深了,還請皇上保重龍體,早些歇息。臣妾先告退了。”說完敬則則也不管皇帝叫不叫起,自己徑直起身往華容走去,從她懷裏抽出一把雨傘,“走吧。”


    華容木愣愣地不知道動,敬則則卻不管她徑直往外去了。華容半晌後才慌張地朝景和帝行了禮,然後喊著“娘娘,娘娘”地追了出去。


    藏在陰暗裏跟紙片人一樣的高世雲目瞪口呆地看著遠去的敬昭儀,心裏大大地寫了個“牛”字。他不信敬昭儀看不出皇帝的意思,而人家居然一句話的機會都不給皇帝,直接扭頭走了,果然還是當年那個敢給皇帝甩冷臉賭氣的敬昭儀。


    隻是她這麽一走倒是了之了,高世雲卻戰戰兢兢有些不敢走出去,他心裏能猜著景和帝這會兒肯定要找人出氣呢,遭殃的就是他們這些伺候的人。


    敬則則走在雨中,她飄逸的裙子和披帛在大雨裏濕噠噠地頹喪地垂在她的腿側,阻撓了她前行,非常累贅。


    敬則則將披帛毫不留情地扔在了雨中。


    華容驚呼一聲,“娘娘,琴,琴忘記拿了。”


    敬則則頓了頓,旋即繼續大步走著,“不要了。”反正也技不如人。


    華容小跑著追上前,“娘娘,要不要讓順喜他們把步輦抬來?”


    敬則則撥了撥耳邊濕漉漉的頭發,小小的一柄傘根本遮不住瓢潑大雨,她的裙擺整個兒都濕了。“抬來也不管用,還不如走路舒服。”


    走出湖區後,敬則則全身都濕透了,索性把傘扔掉,淋著雨前行。


    華容錯愕地望著敬則則的身影,感覺自家娘娘今晚很不對勁。


    “娘娘,娘娘,你怎麽不打傘呐?”是龔鐵蘭帶著人帶著傘找了過來,見敬則則淋著雨,冷得嘴唇發白,牙齒都磕磕碰碰了。


    “華容、佳顏,你們趕緊跑回去把水燒上,娘娘一回去就得趕緊用熱水沐浴,還有熬上一大鍋濃濃的薑湯,讓所有人都喝一碗,可不能全都病了。”龔姑姑用蓑衣罩著敬則則,一邊吩咐一邊扶著她快步前行。


    也真是難為她不知哪兒弄來的蓑衣了。


    隻是即便龔鐵蘭安排得極好,敬則則也還是大病了一場,燒得迷迷糊糊的。本沒有太醫願意走這麽遠到秀起堂看病,虧得皇後賢惠,龔鐵蘭求到皇後處,皇後指了今年新進宮的一個年輕太醫鄭玉田到秀起堂給敬則則診脈、開方。


    鄭玉田背著藥箱,騎馬到的秀起堂。一進門就被著蒼翠古雅的宮殿給吸引了,炎炎夏日隻覺得一走進來就自然清涼了下來,倒比那“清涼殿”更名副其實。


    敬則則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眉頭微皺,臉頰因為發熱而粉豔豔的,嘴唇有些幹燥,不過華容一直拿棉棍蘸了水給她潤唇,額頭上也不停地換著涼帕。


    這當口,也顧不得什麽男女之別,龔鐵蘭怕隔著帳子診脈,這年輕的太醫醫術不過關的話把敬則則的病情給耽誤了,因此做主撩起了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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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玉田便看到了這位昔日景和帝的寵妃。即便是在病中,也有那西施捧心的傾城絕世,巴掌大的小臉,讓人一見生憐。他看得有些癡了,聽到旁邊的咳嗽聲才回過神來,心中尷尬,當下隻裝得剛才是“望聞問切”中的“望”。


    “娘娘麵色發白,嘴唇烏白,此乃受寒而至。娘娘夜裏可發汗了?”鄭玉田問。


    華容道:“昨兒夜裏發了一陣子汗,頭上都沒那麽燙了,誰知後半夜又燒了起來。”


    鄭玉田點點頭,“能發汗就好。”他拿出脈枕,兩隻手換著把了會兒脈,然後起身道:“娘娘脈浮而緊,浮則為風,緊則為寒,風則傷衛,寒則傷榮,榮衛俱病,當先發其汗才是。”


    說著走到華容事先準備好的筆墨跟前,開始蘸墨寫方。


    龔鐵蘭上前去看,隻見開的是麻黃、桂枝、甘草、炙杏仁、生薑等。別的看不懂,看到生薑卻明白,這就是發汗之藥。


    鄭玉田將藥方交給龔鐵蘭,又把煎藥的法子囑咐了,“服藥後,娘娘若是出了汗這藥就停下。我明日再來給娘娘把脈。”


    “多謝小鄭太醫。”因宮中還有一名鄭太醫,乃是鄭玉田的大伯,所以龔鐵蘭喚他為小鄭太醫。


    敬則則這病約莫十日上頭才徹底好了。龔鐵蘭對著她道:“這次真是多虧小鄭太醫醫德高,也沒因為咱們秀起堂偏遠就推三阻四,日日都來給娘娘你診脈,所以才好得這般快呢。”


    敬則則也是覺得這位小鄭太醫很不錯,沒有宮裏頭習以為常的跟紅頂白。“醫者父母心,這位小鄭太醫的確是名良醫,難怪年紀輕輕就選入了太醫院。”


    正說著話呢,鄭玉田便背著藥箱走進了秀起堂,看到敬則則在茶室裏煮茶,上前行了禮,“娘娘大好了?”


    敬則則笑了笑,“多謝小鄭太醫,你醫術高明,所以本宮這病就好得快。昨兒還覺得有些軟呢,今日醒過來時,卻覺得神清氣爽,想來是全好了。”話雖如此,敬則則還是對鄭玉田做了個對麵請坐的姿勢,將手伸了出去,示意他再次診脈。


    鄭玉田低著頭謝了,脫了鞋子爬上茶室的蒲席坐下,取出脈枕,也不敢看敬則則的眼睛,全身心似乎都隻盯著她雪白的手腕。


    “娘娘脈相平和,沉穩有力,的確是大好了。”鄭玉田收回手道。


    敬則則將手邊剛剛溫下來的茶替鄭玉田斟了一杯,“外麵天熱,小鄭太醫喝杯清茶再走吧。”


    鄭玉田不好推辭,有些誠惶誠恐地道:“多謝娘娘賜茶。”


    敬則則眼尖地發現低著頭的鄭玉田耳根子都紅了,心想這人雖然在太醫裏算是年紀小的,但也有二十七、八的樣子了,想來早已是妻妾滿屋,兒女成群了,怎的還如此害羞?


    待鄭玉田走後,龔鐵蘭上前道:“娘娘賞了銀子給小鄭太醫就是了,又何必親自斟茶給他?若是叫人傳出去,隻怕會有閑言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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