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跟林霜月順著深穴呼呼下墜,好在隻墜落了兩丈多深,二人便覺腳下一實。耳聽餘孤天和萬秀峰低聲嘀咕,似在洞外徘徊,卓南雁不敢稍停,緊緊握住林霜月柔軟的纖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行去。


    洞內陰暗幽深,側耳傾聽,隻聞水滴聲“嘀嗒”傳來,聲音忽遠忽近。林霜月忽覺腳上格格輕響,似乎踢到什麽古怪物什。


    她掏出懷中的千裏火晃亮了一瞧,不由驚叫一聲,原來腳下竟是一具骷髏。轉頭四顧,卻見身周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具屍骨,屍身上都插著鏽跡斑斑的箭鏃。


    林霜月顫聲道:“聽師父說,這九幽地府頗為古怪,以前曾有武林人物來此探險,卻都是有來無回。莫非這全是那些武林前輩?”


    卓南雁俯身細瞧,低聲道:“這些人有的早成骷髏,有的衣衫未腐,並非一撥人馬!他們身上所中箭矢方位有異,形製相同,必是觸發了機關…嘿,骷髏中箭處竟成了黑色,這些箭上有毒!”


    兩人想到這詭奇幽深的古洞中還藏有機關毒箭,心底均是一凜。“不知這地方藏著什麽機關寶貝,竟讓這些人前仆後繼地來此送死?”林霜月說著,舉高了千裏火,四下張望。


    卻見洞內軒敝無比,頭頂上無數奇形怪狀的鍾乳石在跳耀的火光中閃著翡翠般的瑰麗色彩,左首兩道暗泉蜿蜒而去,鍾乳石上滴水如法,與泉水相應,宛若琴鳴。


    林霜月忽地“咦”了一聲:“這裏竟有本教的聖光靈文?”


    卓南雁也在明教待過,知道明教傳自波斯,因波斯文字曲折難辨,後世中土明教弟子便以靈文稱之。所謂“聖火靈文”,就是將波斯文字大加刪改,隻用做明教弟子聯絡之用的些許簡單符號。


    他側頭望去,果然見身邊石壁上彎轉靈動地刻著幾行字跡,想必便是聖火靈文了。


    林霜月走過去細瞧,喜道:“這些機關全是咱聖教所布!嗯,靈文上標出了前麵有一處本教聖地…隻需依著靈文方位,便可避開機關…”她對靈文也是所知不多,辨別了大致方向,便向前而行。


    兩人都知所攜火具不多,那點千裏火還需省著用,瞧明了路徑,便熄了火。卓南雁搶在林霜月身前,運起忘憂心法,摸索前行。


    又行了片刻,林霜月又點燃火具。卓南雁忽地指著一塊兩丈高的大石,道:“這是什麽?”


    卻見這大石突兀向天,石上隱約刻有字跡。


    林霜月手舉千裏火緩緩向上照去,輕聲念道:“天遁宮!”她凝望那寬可數尺、氣勢奪人的大字,芳心生寒,顫聲道,“莫非這地方便是靈文上說的本教聖地?”


    卓南雁低笑道:“什麽本教聖地!此乃九幽地府,或許真有閻羅王住在裏麵,也說不定!”


    林霜月明知他說笑,卻不禁有些害怕,揚起千裏火,又見身側橫臥一塊磐石,石上突兀地顯出幾道怪異石紋,色澤殷紅,宛若火焰飛騰。


    卓南雁奇道:“咦,這倒頗像明教‘九焰天火’的圖騰!”林霜月細細一數,奇道:“果真共有九朵,這火焰石紋瞧來都是天然形成,當真奇了。”


    她把千裏火緩緩舉起,卻見那天然火紋之上又刻著兩行大字:


    是法平等,無分高下。


    天下一家,本同一理。


    她嬌軀一震,驚道:“方教主!原來是方聖公!”


    卓南雁知道,大宋宣和年間明教教主方臘揭竿而起,席卷東南,曾自稱“聖公”,至今明教教徒還尊稱其為方聖公。


    他雙目一亮,道:“你是說這巨洞乃是方臘所建?”


    林霜月點頭道:“這兩句話正是當年方聖公舉義時所提,至今師尊還常常掛在嘴邊。‘是法平等,無分高下’是借佛經闡揚明教教義,‘天下一家,本同一理’則是痛斥朝廷貪暴,而力倡天下百姓同樂。當年聖公橫掃江南六州五十二縣,曾將這杭州立為本教根基重地,苦心經營。”


    “天下一家,本同一理。說得好!”卓南雁若有所思地道,“這麽說,當年方教主隱然是以這杭州為都城了?”


    林霜月歎道:“可惜後來童貫那奸賊曾發大兵來攻,血戰多日,杭州城破,方聖公終究無奈退走。”


    卓南雁連連點頭,眼望“天遁宮”那三個大字,喃喃道:“天遁宮…他為何要建這巨洞呢?”驀地驚道,“遁者,逃也!莫非方臘早知杭州難以久恃,暗中興建了這暗道,以備緊急之時逃生之用?”


    “隻怕當真如此!”林霜月明眸內光彩大盛,“適才聽萬秀峰念叨,臨安土人將這天遁宮傳為九曲遁天穀,內藏妖魔鬼怪,想必這也是當年明教前輩退走前散布的消息,以使鄉夫野老不敢妄動。嘿嘿,這虛張聲勢的法子,師尊至今還常常用到。”


    兩人都是精神一振,均想:“若是如此,那便逃生有望了。”又見這兩塊巨石之間,是一條順暢通路,看來這巨洞多是天然而成,方臘隻是稍加改建而已。


    走入巨大的洞口,行了幾步,便又在石壁上尋到了標示路徑的聖火靈文。兩人熄了千裏火,順著巨洞前行,每隔一段,再燃氣火尋找指路的靈文。


    洞內深邃無比,兩人行了多時,忽然間竟再也找不到靈文了。二人暗自心驚,知道必是摸黑行路時走錯了路,想要回頭,但深洞中岔路繁複,卻轉不回來。


    卓南雁的忘憂心法雖最重視對身周事物的感知,但人力有時而盡,他最遠感知數丈遠近,急切間便隻得依照岔路洞口的寬窄誤打誤撞。


    林霜月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若是這巨洞沒有出口,那咱們該當如何?”


    卓南雁的心微微一緊,隨即昂然大笑:“那又如何?咱們即便困死在此處,也是生生世世永遠在一起!”


    無盡的黑暗中,他的笑聲爽朗無比。林霜月本來微覺害怕,但聽得他坦蕩粗豪的話語,心底豁然一寬,點頭笑道:“那我跟著你走就是了!”


    卓南雁笑道:“是啊,你這一生一世,都跟著我走就是了!”林霜月美目含嗔地橫了他一眼,卻嫣然一笑,心中甜蜜溫馨。


    黑暗中兩人什麽也瞧不見,但卓南雁聽得這道嬌脆宛妙的笑聲,也覺心頭一片明麗。


    又行了片刻,卓南雁忽覺胸口一緊,一種異樣之感迎麵撲來。他頓住步子,燃起千裏火。


    紅彤彤的火光緩緩向外鋪去,汩汩流淌的暗河、巍然聳立的峭壁、光怪陸離的鍾乳石全在火光下閃動著千奇百怪的身影。眼前的岩洞高大得讓人驚心,石筍倒垂的洞頂離著自己足有十餘丈遠,似乎這座奇怪的大山本就是中空的。


    林霜月忽地一聲低呼,緊緊揪住了卓南雁的衣袖。卓南雁順著她的目光向上看去,也是吸了一口冷氣。光滑如削的峭壁下停放著一座熒光閃耀的石棺。猛然在這幽深陰森的古洞中,瞧見這閃著白色幽光的石棺,當真讓兩人脊背生寒。


    卓南雁盯住那白茫茫的光華,忍不住驚道:“莫非這便是傳說中的水晶棺?這棺槨裏麵不知是什麽緊要人物!”高舉千裏火,攜著林霜月的手,快步走去。


    一股涼絲絲的詭異氣息撲麵卷來,越是逼近那水晶棺,涼氣越盛。林霜月緊盯住那片瑩白的玉色,忽覺眼前閃過一種似曾相識之感,芳心不知怎地竟撲簌簌地急跳起來。


    終於走到水晶棺前,林霜月俯身望去,卻見那水晶棺玉光縈繞,近乎透明,可以清楚地瞧見靜臥棺內的屍身。


    那是個**著身子的年輕女子,肌膚竟仍是細膩光滑,依稀可見**修長,腰身纖細…


    待抬頭看那女屍的頭臉時,林霜月卻陡覺頭皮一麻。她竟看到一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那雙美眸大張著,隔著涼森森的水晶棺麵,驚恐萬狀地望著自己。


    林霜月芳心劇震,還當是自己生了幻覺,猛一側頭,卻見那水晶棺旁矗著一塊半人高的烏黑石碑,碑上卻是幾個大字:明教聖女林霜月之墓。


    字跡殷紅,血一般刺目驚心。林霜月“啊”的一聲驚呼,隻覺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凝固了,眼前陡黑,軟軟栽倒。


    卓南雁大驚,急忙將她攬在懷中。他這時已回複了六七成內勁,忙運起真氣,在她的人中穴上輕點片刻。


    林霜月才幽幽轉醒,顫聲道:“那…那是我,那水晶棺裏的人…竟是我?”驚駭之下,竟是語無倫次。


    卓南雁轉頭覷見那烏黑石碑上的字跡,也是大吃一驚。再定睛去看那棺內女屍的臉孔,猛見棺上現出一張男人臉孔,竟與自己一般無二!


    卓南雁也是渾身汗毛倒豎。但他終究膽大心細,側頭細瞧,霎時明白了,苦笑道:“小月兒莫怕,這水晶棺上半截的石質有些古怪,能做鏡子用。”側身變換角度瞧了瞧,“嘿嘿,這女子雖美,可比你卻還差得遠了!”


    林霜月芳心略定,俯下身側望過去,才瞧見那裸女的麵容,五官清秀,安然閉目。


    她這時仍是心有餘悸,蹙眉望著那是被,怔怔地道:“那…這碑上字跡又是怎麽回事?”


    卓南雁卻已轉到那石碑之後,道:“這碑後麵記著這女子的生平。”


    兩人定睛細瞧那碑文,卻才明了,原來這女子正是方臘起事時推舉的聖女,她的名字也叫林霜月,偏在攻入杭州之後,這位聖女忽然病逝。方臘不勝悲痛,將之以水晶棺厚葬於此。至於棺內屍身**,則源於明教教義崇尚儉樸,講究死後裸葬。


    閃爍的光焰下,林霜月美眸之中閃爍著驚悸、憂傷的光芒,香唇闔張,聲音細若遊絲:“我現在才知道,為何大伯給我起名叫霜月…”


    卓南雁的心底也是一陣痛楚,一切都是為了“聖女降世,明王出世”的預言。


    心懷異誌的林逸煙隻怕自小月兒呱呱墜地的那一刻,便決定讓她去做聖女了。這位明教教主精研明教教史,早知道方臘所定的上一任聖女的名諱,他偏偏給侄女取了這上一任聖女的名字,自然預示聖女轉世,明教必能改天換日…


    “不管你叫什麽,都是我的好月兒!”卓南雁眼見她兀自臉色如紙,忙輕拍她的香肩,柔聲道,“況且,你早就做回了你自己,再也不是林逸煙手中的棋子。”


    一抹比古洞暗河還要深邃的黑芒從林霜月的眼中閃過。她緩緩將香腮枕在他的肩頭,輕籲了一口氣,淒聲道:“熄了這火吧…”


    卓南雁心下奇怪,依言晃滅了千裏火。


    黑暗中隻覺她吐氣如蘭的唇瓣就在自己耳邊,聲音幽幽地似在啜泣:“我、我…想起了娘親!”卓南雁心中一震,林夫人那張溫暖端麗的臉孔倏地從眼前閃過。


    自己在大雲島時,曾得林夫人的溫言撫慰,雖隻寥寥數語,卻一直深印在他這個孤苦愁悶的少年心底。但這位可親可敬的林夫人自跟其夫大吵一架之後,便不知所終。任是明教林逸虹、淨風使者個個神通廣大,卻也難覓其蹤。後來卓南雁跟林霜月在金陵重逢,也曾向她問起其母,林霜月卻也不知其詳。


    這時聽她語音發顫,似乎另有隱情,卓南雁的心登時緊了起來,輕聲道:“令堂林夫人怎地了?”


    “娘親…娘親早故去了…”隨著這聲啜泣,林霜月的芳心一陣抽搐,驀地一聲**,緊緊抓住了他的臂膀。可怕的往事一幕幕掠上心頭,她似被一股地底躥出的陰寒颶風夾裹住了,痛惜、憂懼、焦灼、無奈、淒苦諸般情愫仿佛狂飆亂舞,攪得她的芳心起伏不定。


    “我知道,你一直想見你的母親!”


    那次林霜月悵別燕京,黯然回到了明教大雲島。想不到師尊林逸煙對她並沒什麽冷語斥責,相反,在幾日之後,得知她並不願聖女登壇之後,忽地對她說起了她的母親。


    林霜月美眸一顫,望了一眼隱在黑暗中林逸煙的眼睛,那是怎樣的一雙讓人絕望的可怕雙眸啊。她幾乎不敢言語,卻終究鼓足勇氣,點了點頭,道:“是!”


    林逸煙卻不說話,帶著她走入了一間陰暗的密室。閣門打開,昏黃的短檠光芒照見了一張美婦的臉孔。林霜月吃驚地看到那正是自己的母親,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目光如醉,隱隱地更似有幾分欣喜。


    “娘!”林霜月幾乎要撲過去,但她隨即一凜,短檠光芒向下鋪去,卻見娘全身**,雪膩的肌膚上卻散發著一種白慘慘的光。她笑吟吟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但全身上下已沒有一絲生機。


    林夫人,她的母親,永遠保持著這個姿態,保持著這個笑容,跟她僵硬地對望著。


    一股寒冰般的森冷霎時浸透了她的心,林霜月大張著櫻唇,渾身似被寒冰凍住,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早死了。”師尊林逸煙的聲音仿佛從另一個世界飄來,聽不出一絲悲喜之意。


    半晌,林霜月才回過神來。她憤然瞪視著他:“你殺死了我娘?”


    林逸煙的眼中閃出一抹難得的酸楚,搖頭道:“她是服毒自盡!自給你撞破了我們的事情後,她便知道再也掩蓋不下去了。更可怕的是,這事竟讓虹兒也發覺了,她更覺得對不起虹兒…”


    “半劍驚虹”林逸虹本是他兄弟,卻從來尊稱他為“教主”,而林逸煙卻隻叫他“虹兒。”


    “本來她還可以這樣渾渾噩噩地混下去,但她卻獨自一人來到了我們的雙修密閣,吞了藥…”


    林逸煙冷冷地歎了口氣,“在她心底,或許是對虹兒實在太過依戀,或許是太過內疚,讓她終究踏上了這條茫茫不歸路。怪的是,她死時的目光居然有些欣喜,嘴角也含著笑意,這個樣子真美啊…”


    他的目光無比癡迷地在林夫人**的屍體上來回撫摸著,緩緩搖頭道:“想必直到臨死那一瞬,她才原諒了自己。”林霜月的呼吸卻幾乎停滯,嬌軀簇簇發抖。


    林逸煙的目光一直纏在林夫人身上,幽幽地道:“自從她進了我林家的那一日起,我就愛上了她。她也對我甚有情意…終有一日,我讓她跟我同參雙修**,她也依了我。她跟了我很久很久…不錯,連你,都是我的女兒!”


    林霜月“啊”的一聲尖叫。她發覺自己是在做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少年時見過的不堪一幕又竄到眼前,夾雜歡愉和痛楚的呻吟、飛淌汗水的**嬌軀、還有母親那句喘息般的話語:“我…我好怕…月牙兒的事,別讓逸虹知道…”


    雖然自那之後她不敢對此事多想,但這件事就像一隻霸道的怪獸,不時突兀地躥入她的腦海中,盤桓在她的夢境中。


    原來,可怕的猜想都是真的,原來,自己竟真是大伯的女兒!


    “娘…”林霜月的芳心四分五裂,卻再也忍耐不住,嗚咽聲中,便要撲到母親的屍身上痛苦,卻陡覺肩頭一沉,被林逸煙的袍袖搭在了肩上,便似萬鈞巨岩般阻住了她的身形。


    “你過來!”林逸煙卻不看她,袍袖自她肩頭移開,轉身向前走去。林霜月臉上顏色如紙,渾若夢中,怔怔地跟著向前行去。又行到一間密閣跟前,林逸煙大袖輕拂,閣門緩緩打開。


    林霜月往裏一看,嚇得又是“啊”的一聲驚叫,險些嘔吐出來,急忙別過臉去。


    慘白的燈光下,閣中的床榻上竟堆著一團枯骨。


    “這是丁香,我的第一個雙修伴侶。當初她做我的姬妾時,活色生香,雪貌花膚,也是名動一方的美人。但我在兩年後親手殺死了她,又看著她慢慢萎縮腐爛,最終變成一團枯骨…”林逸煙的聲音永遠是淡淡的,似乎是在說天下最尋常不過的事情,“我的心神決不能給這俗世情愛有一絲羈絆,若要突破這‘神魔之境’,我的身心精魂隻能祭奉給明尊!”


    一股無比怪異的氣息撲麵而來,林霜月緊閉雙眸,隻覺渾身冰冷。自此以後,每一想到她的師尊、教主和生父林逸煙,她便能嗅到這股摻雜著死亡氣息的怪味。


    “我早以為自己離情棄欲,心如鐵石了,”林逸煙的聲音仍在幽幽響起,“但在見你母親死後,我才覺得不是。我竟然落了兩滴淚。我隻得以獨門秘藥將她的屍身煉製了,讓她陪我了這些年月。但我知道,終有一日,她也會變得跟丁香一樣,枯萎得隻剩一堆骸骨。也許那時,才是我的三際神魔功大成之日!嗬嗬,拋卻世間所有的俗情羈絆!無拘無束,唯光明故!無情無欲,唯光明故…”


    林霜月卻覺眼前一片模糊,淚湧如泉,嘩嘩流下。


    這其中緣由,有許多是難言之隱,但林霜月卻一發地說了出來。這是橫亙在她心底的永遠的痛,若非今日兩人身陷絕地,又突然見到這詭異神秘的聖女棺槨,林霜月隻怕也不會向他吐露。說到傷心之處,她痛哭失聲,幾乎昏了過去。


    “月兒!”卓南雁喉頭似被什麽東西噎住了。這個嬌美如花、純淨如水的少女,竟背負了這樣巨大的不幸。他心底發熱,痛惜、憐愛、酸楚之情如波濤激湧,將她的嬌軀緊緊摟住。


    壓抑許久的如潮淚水,終於將她心底無盡的苦痛衝刷去了許多。林霜月痛苦多時,似乎橫亙心頭的巨岩終於被她推落在地,自覺舒服了許多。


    兩人手挽著手,繞過那詭異的水晶棺。再向前行,四下裏全是陰霾般的幽暗。恍惚中,兩人似是越走越高。


    卓南雁仍是心緒起伏:“小月兒好生命苦,有那冷漠無情的林逸煙在,今後她還不知要遭遇何等荼毒!若要救她出苦海,隻有殺了林逸煙,但偏偏,偏偏這樣一個豺狼性情的家夥竟是她的生身之父…”


    他腦中念頭盤桓,心神恍惚,忘憂心法便感知不靈。兩人都是沉思不語,隻有雙腳踩到岩石上的輕微而又單調聲響。這時便連那洞中的水滴聲都聽不見了,似乎那暗河離著兩人已很遠了。


    卓南雁心中陡然一沉,緩緩道:“我們走了很久了吧?怎麽我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們還是在原處打轉!”忘憂心法對身周環境的感覺超人一等,當日五通廟地宮探秘,卓南雁便是憑著這等奇功,處處占得先機。但這時候他卻寧願是自己的心法感悟出了問題。若是兩人在這千回百轉的幽深岩洞中轉來轉去,那豈不是太可怕了!


    林霜月的笑容陡然凝滯,在南宮世家磨玉穀中曾閃現的可怕念頭又像夢魘般浮現眼前,霎時芳心劇震,忽道:“雁郎,這山洞會不會真的沒有出口…難道我們兩個在一處,便…便會真的觸怒明尊?”


    “明尊?”卓南雁心口一緊,知道此刻困境重重,適才偏又見到了那聖女玉棺,隻怕又觸發了她深埋胸中的心結。眼見她盈盈秋波中閃著無盡的憂慮、畏懼,他心中猛然一熱,昂頭望著黑黢黢的深洞,大叫道:“你姥姥的明尊聽真!無論如何,我卓南雁都要將小月兒帶出險地,我們生生世世都要快快樂樂地在一處!你說什麽也得答應!”


    他憤聲大喝,吼聲在洞中滾滾回蕩:“我們生生世世都要快快樂樂地在一處!”“你說甚麽也得答應!”


    林霜月初時聽他大罵明尊,一顆心砰砰亂跳,震驚無比,但聽得黑黢黢的深洞內,盡是他剛硬果決的隆隆喝聲交互回響,忽覺呼吸微窒,芳心激蕩,一股攙著喜悅和幸福的巨力驀然生出,伸出柔荑與他雙手緊緊交握,顫聲道:“雁郎,你說得是!咱們生生世世,都要快快樂樂地在一處!”


    幽暗的山洞中,卓南雁清楚地瞧見她明眸內波光蕩漾,猶如冰雪盡融,百花乍放。他心中歡喜無盡,昂頭大笑:“小月兒,你明白就好!這世上哪有什麽神魔!”林霜月忽覺自己變得無所畏懼,心下暗想,“隻要是跟他在一起,這古洞雖是深邃可怖,卻也沒什麽好怕的!”


    腳下地勢漸行漸高,已無法挽手而行,林霜月恰在這時趕在他的身前,黑暗中她摸索了一下前麵高聳的山岩,腳下使力,便翩然躍上。這段路一直向上蜿蜒,她這時心中恍然若失,這一躍也是渾沒在意,哪知落足之時陡覺腳下一空,伸手急抓,卻什麽也沒抓到。她“啊”的一聲驚叫,便向下墜去。


    猛然聽到林霜月的這聲嬌呼,卓南雁大吃一驚,急揮手向她抓去。這一抓奇快如風,正向她適才所在的方位抓去,哪知卻抓了個空。耳聽得那聲嬌呼無比惶急地向下飛墜,他腦中似有一道利電疾劃而過:“前麵竟是懸崖!”他大叫一聲,飛身躍過身前那道黑漆漆的高岩,便向下縱去。


    陰風颯颯,森寒的氣息蛇一般撕咬著他臉上肌膚,卓南雁心中狂跳,渾身勁氣流轉之下,他的忘憂心法已提到十成,迅疾探知林霜月便在他身下丈餘。他猛然出掌在岩壁上呼呼疾拍兩掌,飛速跌落,淩空一把揪住了林霜月柔軟的纖手。


    林霜月驟然跌落,潮水般的幽暗和恐懼四下裏湧來,生死一線之間,忽然握住了卓南雁溫暖的手掌,芳心一暖。她的嬌軀淩空翻轉,另一隻手環住了他的腰,兩人在空中緊緊相擁。身子卻仍在嗖嗖地向下飛墜,但卓南雁另一隻手在岩壁上疾抓疾摳,憑著渾厚無比的內力,減慢了下墜之勢。


    不過一晃之間,兩人腳下陡覺一硬,卻是業已著地。這洞內高崖大致有十餘丈高,雖算不得懸崖絕壁,但落足之處奇石亂聳,若是貿然墜落,也是絕難生還。


    那抹熟悉的幽香又再襲來,卓南雁將她的纖腰緊緊箍住,大聲叫道:“好月兒,適才,我…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啦!”心潮澎湃之下,聲音竟是出奇得大,在洞內嗡嗡地回響不息。這瞬息工夫說來短促至極,但他跟林霜月由分至合,由生轉死,卻讓他覺得跨過了漫長至極的時光。


    林霜月聽得他發顫的聲音,芳心一陣溫暖,也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勇氣,霍地湊上前去,輕輕地吻在了他的臉上。卓南雁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也向她櫻唇吻去。


    香露款渡,幽馨如蘭,卓南雁隻覺體內的熱血全轟然飛湧起來。隨著他四下遊走的火熱雙手,林霜月的嬌軀愈發溫軟,似乎要在他懷中融化一般。跟他幾次分分合合,林霜月的心底一直存有隱憂,直到此刻,她才全身心地舒展自己。


    古洞中寧謐異常,雖然四下裏幽黑深邃,但兩人心內卻都是如飲花蜜,飄飄然如處雲端。林霜月忽想:“這幽冷陰寒的古洞倒比花花綠綠的塵世間更讓人留戀。在這裏,沒有師尊冷酷的眼神,也沒有煩瑣的教規…”


    兩人相依相擁,俱是心魂欲醉,心底不約而同地騰起類似的念頭:“今生今世,也隻有懷中之人,能體味我心中的苦痛、無奈、歡愉和一切的一切…”這時都不再說話,時光仿佛都膠住了似的。


    過了許久,林霜月才嚶了一聲,先自卓南雁懷中掙脫。卓南雁展臂向她摟去,林霜月輕輕推開,低聲道:“咱們未脫險境,不能在此久困,往後,日久天長,再親熱不遲…”她性子嬌羞,雖然深洞之中再無旁人,但聲音也是越來越低,到了最後更加嬌軟呢喃,細不可聞。卓南雁聽在耳中,卻覺纏綿入骨,哈哈笑道:“這哪裏是險境,跟你在一起,我倒覺得跟仙境一般。”


    兩人再向前行。卓南雁一邊走,一邊心思急轉:“若是我們當真走錯了路,這時回頭,或許還不算晚!但若是我們沒走錯路,或是這古洞當真沒有出口呢?”心中沉思,展開忘憂心法,苦苦探查四下裏的路徑。


    一片寂靜之中,隻有那鳴琴般的水滴聲嘀嗒嘀嗒地響著。


    “我們又聽得水滴聲了,那麽又回到了暗河旁邊?”猛然間卓南雁隻覺眼前一亮,狠狠拍了下自己的大腿,道:“小月兒,我怎麽忘了這古洞內的暗河!我習練的忘憂心法中的‘水流勢’,依‘坎水卦’之理,專采河川之精。是以我能對水流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悟。這可比諸葛亮的掐指一算還要靈光。”林霜月聽他說得鄭重其事,不由撲哧一笑:“那又怎樣?”


    卓南雁燃起千裏火,指著丈外悄然流淌的暗河,道:“咱們適才走錯了路,行到了高處,離暗河已遠,那時候便聽不到那水滴聲了。自高崖上跌落之後,因禍得福,又回到了暗河旁邊。這時隻需順著暗河流轉方向前行,便會走出岩洞!”


    林霜月也覺雙眸一亮,但隨即秀眉微蹙,歎道:“但水無常形,這暗河流得過的地方,咱們未必能過去。”卓南雁卻是雙眸熠然閃爍,昂然道:“我總覺得出路便在前麵不遠!”林霜月凝望著他那張在火光中光彩煥然的俊逸臉孔,心內便覺一片光明:“我遇事總愛憂心忡忡,他卻無論何時都是這麽一副永不低頭的剛硬性子!”


    兩人在古洞中行了多時,卓南雁真氣全複,氣足神完。林霜月的內勁也回複了十之六七。二人順著暗河邊再向前行。卓南雁這回再不敢讓她亂走了,自己大步在前開路。也不知行了多少時候,前麵忽然沒有路了。一片堅硬漆黑的山岩橫亙身前,耳聽暗河的潺潺水聲變得細微縹緲,似乎便在左近。


    兩人四下摸索,正自疑惑,陡然間一抹陰冷的勁風電般射來。卓南雁一凜,出掌將那股陰風蕩開,跟著晃亮了千裏火,霎時幽深的岩洞中一片明亮。


    “聖火靈文!”林霜月忽的一聲歡呼。原來那多時不見的指路靈文,終於又在身前的石壁上現身。林霜月趕去細讀了一下,略辨方位,道:“怪了,這靈文顯示,出口便在左近。”


    她轉頭四顧,忽地一聲滴叫,卻見一條黑漆漆的大蛇盤在數尺外的岩石上,正向兩人氣勢洶洶地吐著信子。卓南雁卻鬆了口氣,笑道:“沒事,這蛇塊頭雖大,卻沒有毒!”那大蛇似是從沒見過這麽亮的火光,昂首噝噝兩聲,隨即緩緩滑入身下沉黯的暗河之中。


    暗河竟是從石隙下無聲地淌過,與靈文指示的方位一樣。林霜月的心登時一沉,前麵果然已然無路。


    “咱們有救了!”卓南雁見那黑蛇從山岩下的水中竄遠,卻猛覺眼前一亮,指著那水蛇遊走之處道,“蛇一般不會再岩洞深處久居,它們向來隻在洞口處出沒。這條大蛇便是來帶路的,咱們現下隻怕已到了洞口不遠之處!”


    兩人都是大受鼓舞,俯身向那山岩下探去,果然覺得一股溫潤清新的空氣從暗河中拂來,讓人胸臆一暢。


    “這山岩有古怪!”卓南雁忽覺手扶的這岩石平整如磨,與尋常突兀的山岩大不相同,忙舉起火褶子細看。火光下隻見一麵光滑的石壁平平嵌入迎麵的山岩中,石壁高可丈餘,上麵竟刻滿了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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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霜月一眼瞥見石壁最上方的幾個大字,便忍不住驚呼出聲:“大摩尼明尊教…三際神魔功!”卓南雁也是一凜,細看那石壁上所刻,果然便是諸般搬運納氣的練功法門。


    “怪不得有那麽多武林人物來此曆險探查,原來是為了這個。卻不知他們是如何探知的消息。”林霜月伸出手去摩挲石壁,歎道,“本教的護教神功三際神魔功,自方聖公遇難後,便殘缺不全,師尊幾次閉關也無法盡數參悟,卻想不到能在這裏見到功法。這功法必是方聖公刻上的!”


    “原來這便是三際神魔功的?”卓南雁身軀一震,目光在石壁上遊走不定,忽道,“這等邪功,留之無益,還不如將這石壁毀去算了!”林霜月見他揮掌抵在石壁上,就欲雙臂運勁,忙叫道:“不可!這石壁終究是本教方聖公留下的聖物,還是不要隨意毀壞的好。”


    “我嚇嚇你罷了。”卓南雁低笑聲中,真氣灌注兩臂,“這石壁…必是天遁宮的洞口…”借著微弱的火光,他已看出這嵌入山岩的石壁必是一道石門。但運力良久,石門居然紋絲不動。


    林霜月忽見石壁間三際神魔功法的下方又刻著六個大字:“石塔露水為王”,她心念電轉,道:“當年方聖公高舉義旗時,江南曾轟傳‘石塔露水臘為王’的讖語,這裏怎麽少刻了個最緊要的‘臘’字?”又見那‘水’字之後,凸出一塊光溜溜的鼓柱,她靈機一動:“莫非機括在這裏?”伸手推去。


    那鼓柱卻紋絲不動。她又運力回拉,但聽“咯咯”聲響,那石柱竟被她一絲絲地抽出。卓南雁大喜,跟她合力,將那圓柱緩緩抽出。石柱探出半尺之長,便聽訇然聲響,刻字的石壁竟慢慢地轉開一道細縫。


    刹那間點點白光從縫隙間透入,雖是一抹微明,瞧在林霜月眼內卻不啻旭日紅陽,眼眶裏充滿了淚水,嬌呼了一聲,雙臂緊緊環住了卓南雁的脖頸,口中連道:“出來啦,咱們終於出來了…”


    卓南雁也覺心潮澎湃,奮力運功,又將石壁推出數尺寬的大口。兩人一縱而出了山洞,抬頭望去,夜幕下,但見峰巒聳峙,樹影幢幢,原來兩人已立在一處山坡之上。


    一蓬稀薄的星月之光躍然眼前。這本是天地間最尋常的淡淡光芒,此時此際,竟美得讓人窒息。林霜月隻覺喉嚨發熱,淚水簇簇滾落。


    忽聽得“咯咯”聲響,那道石壁竟又緩緩往回轉去,最後終於合攏。自外回望,那石壁這端凹凸不平,密生苔蘚,絲毫看不出這山岩之後是一座幽深無比的神秘洞穴。林霜月忽道:“可惜,可惜!適才咱們走得匆忙,竟沒細看那三際神魔功的全貌!”卓南雁笑道:“聽說那功夫邪異得緊,弄不好便會走火入魔。這等邪功還是不碰為妙!”


    林霜月釋然一笑:“說得也是,有你這大魔頭在我身邊,我還練什麽神魔功!”又想,“今日得脫大險,終究是仗了方聖公的秘道!”向那山岩遙遙三揖。


    淡淡的月色下,卓南雁隻見那山岩處清溪蜿蜒,草木繁茂,顯然是當年方臘曾派人精心掩飾過,不由暗歎:“當年方臘攻入杭州,未及固守,先想逃生,費盡心機地造出這秘道,忒也畏縮,難成大事。”


    其實他這麽想,倒是冤枉方臘了。隻因明教當年攻入杭州後,雖然聲勢大振,號稱百萬之眾,卻多是些手無寸鐵的淳樸農夫,實難與兵馬精良的官軍抗衡。方臘自攻入杭州那一日後,便知遲早有一日要退走。但他深愛杭州形勝,便在這幽邃清秀的南山煙霞嶺上構築了兩座供奉明尊的摩尼聖寺。建寺之時,碰巧掘出了這天然形成的深邃幽洞。


    方臘大喜,暗自派人稍加改造,即成此天遁宮。以“天遁”為名,即是暗喻此地幽靜冷密,他日其教眾或能借此秘道自如來去,可悄然突襲杭州。天遁宮秘道的修建順暢至極,更在秘道道口發現了類似明教圖騰的火焰奇石。方臘以為是天助明教,激?


    ??萬分。但在此時,明教聖女忽得暴病仙逝。方臘不勝傷痛,將她秘葬於此,更封此洞為本教聖地,又將明教不世絕學三際神魔功刻於洞門的大石上。


    可惜後來明教義軍的形勢急轉直下,退出杭州後,一敗再敗。方臘直至被捕就義,也沒機會重回杭州。而官軍收複杭州後,煙霞嶺上的兩座摩尼寺便被燒毀,天遁宮就此湮沒不聞。不想數十年後,卻讓卓南雁和林霜月這兩位明教後人借此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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