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眼來,卻覺眼前一片漆黑。卓南雁猛一掙紮,才覺身上密匝匝地捆了數道繩索,不由驚叫一聲:“小月兒…你在哪裏?”


    “謝天謝地,你可醒了!”一隻溫軟的手掌輕輕地撫在他的臉上,林霜月的星眸在無邊的黑暗中盈盈閃動,“傷處還痛嗎?”卓南雁見她輕偎在自己身邊,登時心底一鬆:“隻要小月兒沒跟我分開,便沒什麽好怕的。”這時他才覺出兩人的話聲隱帶回音,後背上更傳來絲絲涼氣,似乎身在岩穴之中,低聲道:“這是什麽地方?”林霜月道:“隻怕是座山洞。”環顧黑茫茫的四周,輕聲道,“隻是這山洞似乎好大好深,還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


    卓南雁潛運內力,初覺丹田內真氣鼓蕩,隨即胸中一道陰寒勁氣倏地沉下,將真氣裹住,霎時渾身冷戰,如墜冰窟。他大口喘息,好在若不運功,那寒氣便漸漸消散,驀地想到昏倒之前,風滿樓曾在自己胸前點了兩指,駭然道:“風滿樓這狗賊!這是什麽手法?”


    林霜月道:“我也是一樣,內勁被一股寒氣裹住,真氣難聚。”伸手摸索,要給他解開繩索。但那繩子捆得結結實實,林霜月雙臂酸軟無力,斷扯良久也無法解開,累得她倚在卓南雁肩頭呼呼嬌喘:“風滿樓隻點我穴道,卻未曾將我捆綁,想必就是對他這邪法大有把握,我此時…渾身沒有半分力道!”


    卓南雁隻覺肩頭溫軟,忍不住笑道:“你是‘侍兒扶起嬌無力’,我是‘三千繩索在一身’!”林霜月啐道:“這當口,還有閑心在此胡言亂語。”卓南雁道:“隻要能提起真氣,便是三萬條繩索也困不住咱們。待我再運功試試!”但稍運內勁,胸中那股森冷氣息便滾蕩而落,丹田內火熱的真氣被寒氣一激,難受至極。


    林霜月覺得他身子突突發抖,溫言道:“這冷熱交擊的味道可不好受,先別逞強了。可惜咱們的兵刃都被他們收走了,不然倒能用劍割開繩索。”卓南雁心中一動,忽道:“小月兒,你伸手摸摸我懷中,瞧那兩儀果還在不在?”


    “你是說用兩儀果來調和這冷熱二氣?”林霜月雙眸一亮,探手在他懷中摸了片刻,喜道,“哈,你這兩儀果和天罡輪都在。瞧來風滿樓他們眼拙得緊,竟沒留神你身上還有這些寶貝!”


    其實倒不是風滿樓和餘孤天眼拙,而是二人各懷鬼胎,相互提防,全不想當著對方的麵處治卓南雁。那兩儀果和天裏輪又毫不起眼,竟能一直安然藏在他懷中。


    兩儀果還剩下三枚。兩人各服一枚,過不多時,都覺團團暖氣自腹中悄然騰起,跟著那股寒氣緩緩降下。隻不過這一回那寒氣卻不似先前那樣厚重沉冷,而是慢慢消融。


    二人均是精神一振,忙靜氣凝神,加快催動丹田中的真氣運轉。再過片刻,兩人都覺小腹火熱,道道熱流蒸騰而上,那股寒氣則漸漸稀!爆向奇經八脈和四肢散去。“好舒服啊,”卓南雁猛覺手指一動,知道真氣稍暢,氣力已恢複了不少,低笑道,“便跟洗個熱水澡一般!”


    “哈哈,是我先成的!”林霜月嬌笑聲中,翩然躍起,忽覺腳下酥軟,急忙扶住岩壁站穩,歎道,“風滿樓這邪法太過厲害,寒氣雖去,但一時三刻卻也無法運功對敵。”卓南雁苦笑點頭,潛運內氣,察覺真氣正自慢慢凝聚,但要盡數化去那散布在四肢百脈的寒氣,還須一兩個時辰。


    “好歹有了些力氣,起碼可以把你這‘三千寵愛集一身’的繩索除下!”林霜月在地上摸到一塊硬石,邊磨邊解,終於給卓南雁卸掉了綁繩。


    兩人不敢停留,摸著岩壁向外走去。磕磕絆絆地轉了個彎,忽然眼前一亮,一道微光從前麵拐彎處射來。二人這才瞧清這山洞四通八達,除了腳下這條大道,兩旁還有無數岔路。林霜月驚道:“好古怪的地方,咱們這是在哪裏?”卓南雁忽地低聲道:“前麵有人!”二人緊貼石壁,躡足前行。


    行不多時,眼前豁然一亮,卻見數丈外的岩壁上挑著幾根火把,跳耀的火光映得四周丈許山岩顏色如血,火把下赫然是兩座牢籠。一座籠內倚坐著一位老者,雙目微閉,恍若入定。另一籠中卻有個窈窕美女袍膝而坐。


    “雲瀟瀟!”卓南雁瞧見那美女,忍不住驚呼出聲。雲瀟瀟轉頭望來,美眸內閃過一絲訝色:“卓公子,你…你來了?”


    卓南雁快步上前,環頑四周無人,喜道:“原來你也給囚在此地,好極好極,倒省了一番波折!”伸手去開啟那籠門,但那精鐵鑄就的籠子堅固無比,哪裏弄得開。


    雲瀟瀟歎道:“不要白費氣力了,便是有寶刀寶劍,也得砍上一段工夫。咦…”這時林霜月才轉到火光下,雲瀟瀟見了她絕豔容光,不由美眸一亮,嘻嘻笑道:“卓公子,想不到你的心上人這般標致!”雖在幽禁之中,她仍是帶著三分頑皮。


    “雲姐姐才是傾國傾城呢!”林霜月聽她一讚,也不禁芳心一甜,轉頭四望,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雲瀟瀟雙目大張:“你們竟不知道這兒是哪兒?這鬼地方便是九幽地府哇!”卓南雁苦笑道:“我早該想到,卻一直不敢去想!”和林霜月對望一眼,想到身入絕地,兩人心底均是一沉。


    雲瀟瀟忽道:“卓公子,你們近日見到鐵衣了嗎?”卓南雁搖頭道:“鐵衣隻怕已落入龍須手中!”雲瀟瀟嬌軀一顫:“你、你…怎地知道的?”卓南雁道:“他們費盡心機地囚禁於你,可不就是要逼迫鐵衣對太子下手?鐵衣兄若是回來,隻怕也是陷入兩難之地。”


    林霜月忽地幽幽一歎:“隻要陳鐵衣還活著,龍須就一定能將他找到。”卓南雁沉聲道:“他們必是要鐵衣在瑞蓮舟會上動手。眼下咱們隻有先想法子衝出這鬼地方,給太子報訊。”


    雲瀟瀟歎道:“隻是這九幽地府幽深難測,你們能走得出去嗎?”卓南雁昂然道:“這九幽地府未必會比無極諸天陣難吧?”


    雲瀟瀟嬌軀微顫,忽地**一聲,身子搖晃不定。卓南雁一驚:“你怎麽了?”伸手入籠去扶她。雲瀟瀟左手陡翻,倏地扣住卓南雁脈門,跟著右手駢指戳中他肋下要穴。林霜月驚呼聲中,慌忙出掌斬在雲瀟瀟腕上,但她真氣不足,掌力虛軟,雲瀟瀟右掌疾收,也扣住了她脈門。這兩下兔起鶻落,轉瞬之間,二人均已受製。


    “想不到嬌滴滴的臨安花魁竟是身手不俗!”卓南雁半邊身子酸軟,臉上卻笑意從容,“雲姑娘想要怎樣?”雲瀟瀟的眼眶卻有些濕潤,低聲道:“你們是鐵衣的朋友,我也不願為難你們。隻求你們…不要橫插一手!”軟語哀求,聲音更是柔媚無盡。


    卓南雁嗬嗬低笑:“可憐陳鐵衣英明一世,卻看中了一個江南龍須!”


    一個妙齡女子身負武功已經令人起疑,而她竟敢以歌妓之身對王爺公卿冷顏相向,身後必有龐大勢力撐腰。而能震懾大宋顢頇官吏的勢力,眼下隻有金國。一念及此,卓南雁的心底,登時替陳鐵衣一痛。


    雲瀟瀟的玉指倏地一顫,眼芒中閃過憂悔無盡的神色:“你…你…”忽然間淚水撲簌簌流下,嘎咽難言。


    卓南雁瞧她神色,已知自己一語中的,心底暗歎:“鐵衣隻怕早己知道了雲瀟瀟是龍須,怪不得我自稱有那龍涎丹解藥時,陳大哥無比動心。他此次一直杳無音信,莫非便是一種逃避?但龍須既敢對雲瀟瀟下手,自會讓他知曉,隻怕他不得不來,不敢不來!”霎時間陳鐵衣那無奈的眼神,幽暗船艙中忽明忽暗的臉孔,在他心底幽幽閃過。


    林霜月見雲瀟瀟楚楚可憐,芳心內卻有種感同身受的同情感傷,輕聲道:“瀟瀟,你若真愛陳鐵衣,便不該讓他前去犯險!”


    “我…我們沒有法子,”雲瀟瀟連連搖頭,“他們說了,隻需鐵衣刺殺得手,便…便給我除了這龍涎丹之苦!若不然,便將鐵衣苦戀金國龍須的底細暴露,太子最恨金人,那鐵衣便什麽都完了。”


    卓南雁歎道:“他們若真信你,又何必真的將你囚在九幽地府?”雲瀟瀟花容淒慘:“我一直想見鐵衣,他們卻不讓我們相見…便將我囚在這裏。”


    “他們的話,又怎能作得準?”卓南雁沉聲道,“羅堂主和羅大早算到會有人要對太子下手,太子身邊一直高手如雲。陳鐵衣在瑞蓮舟會上行刺,隻有死路一條!”


    雲瀟瀟聽他說出個“死”字,不禁臉色如雪,拚力搖頭:“不!隻要讓鐵衣放手一搏,我們必有生機!”


    林霜月見她眼芒閃爍,憑著女孩的敏感,芳心一動,忽道:“你知道陳鐵衣此次刺殺必會成功,是不是?”雲瀟瀟道:“你…你說什麽,我怎知道?”林霜月道:“雁哥哥,我有件事一直不明白。陳鐵衣是太子手下死士,若要刺殺太子,本可悄無聲息地偷偷做了,那樣逃生的機會更大些,為何他們偏偏要在天下矚目的瑞蓮舟會上動手?”


    卓南雁心頭登時一凜,蹙眉道:“不錯,我一直想著陳大哥現在何處,卻沒料到這點。瑞蓮舟會上,太子身邊護衛眾多,他要刺殺可就全無道理!”電光石火之間,他眸內倏地迸出一片驚悚之色,一字字地道,“他們讓陳鐵衣刺殺的人,不是太子,而是皇帝趙構!”


    他的聲音給空蕩深邃的岩洞攏著,顯得低沉無比。在雲瀟瀟聽來,更似炸響在頭頂的悶雷般驚心。鐵籠旁幽暗的火光突突亂跳,雲瀟瀟緊扣二人脈門的手指也不禁簌簌發抖。


    “瀟瀟,你全知道?”林霜月眼見雲瀟瀟櫻唇微顫,輕聲道,“太子身邊有親隨高手回護,但皇帝身邊卻隻是些格天鐵衛和那飯桶一樣的禁軍,格天社又跟龍須串通一氣,陳鐵衣這一刺便十拿九穩,是以你就頗為放心,是嗎?”


    雲瀟瀟終是年少,幾句話間方寸大亂,紅唇一扁,扣在兩人脈門上的玉指卻驀地一緊,道:“是便怎樣?這昏君寵幸秦檜,禍國殃民,本就不是什麽好人。他們說了,用這昏君的一條性命,換我們兩條命和…和…”


    “和你們去金國的榮華富貴,是嗎?”林霜月嗤的一笑,“但如此一來,陳鐵衣便會終生負疚,你就沒想過嗎?”


    卓南雁忽道:“陳大哥不會終生負疚的,隻因他根本就沒有生還之機!”雲瀟瀟的十指忽地一陣酥軟,顫聲道:“你…你胡說!他們都說了,早已安排妥帖!”


    “他們確是已安排妥帖!”卓南雁的眼芒在幽紅幽紅的火光下灼灼躍動,冥思良久的龍蛇變之秘終於在心底清晰起來,“若要刺殺皇帝,也該隱秘動手才是。他們故意安排鐵衣在瑞蓮舟會上動手,明擺著就是要驚天動地,就是要鐵衣去送死!”雲瀟瀟嬌軀一顫,驚道:“你說什麽?”


    卓南雁強抑住胸中的悲憤之情,話聲已是凝重沉緩:“秦檜要謀奪相位,餘孤天要替完顏亮南侵掃清障礙,二人該對付的首要人物,決非昏聵苟安的趙構,而是銳意奮發的太子。龍舟盛會,眾目睽睽,太子的死士陳鐵衣刺殺皇帝,太子便有一百張嘴,也辯不清這謀反的死罪!”


    “好厲害!”林霜月初覺卓南雁所言異想天開,但越尋思越覺得絲絲入扣,不禁長吸了一口混濁潮濕的涼氣,“這麽說,秦賊決不會真的讓陳鐵衣刺死趙構這傀儡皇帝,他們還要留下這心驚肉跳的狗皇帝來處置太子!”


    卓南雁點了點頭:“趙構既不會死,陳大哥便決不會活。我若是趙祥鶴,便會潛伏在趙構身旁,待陳鐵衣躍來揮劍的一瞬,將他立斃於掌下。一來秦黨可以此邀功請賞,二來更可免除陳鐵衣被抓後吐露實情。”


    他長籲了口氣,眼中已被火光映得蒼紅如血:“太子這謀逆大罪一定,秦賊就可順理成章地漫天搜捕太子逆黨,一番狂風驟雨之後,張浚、胡銓等大批重臣自是難逃一死!這,才是龍蛇變的雙管齊下之謀。”


    “鐵衣!”雲瀟瀟一聲尖叫,雙掌無力地鬆脫,驀地掩麵痛哭,“鐵衣,我怎地沒想到…全是我害了你!”卓南雁的話剖析明晰,絲絲入扣,到得此刻,她已不得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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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霜月見她哭得悲切,忽想:“若是我的雁郎被逼去這條路,我必也如此傷痛!”轉頭對卓南雁道:“雁哥哥,咱們定要想法子救出陳鐵衣!”卓南雁笑道:“是,我們理應全力而為!”


    “真的嗎?”雲瀟瀟揚起珠淚漣漣的臉孔,“撲通”一聲,就在籠內給二人跪下,“我…我這可是有眼無珠!求卓大哥定要救救鐵衣!”手忙腳亂地想給卓南雁解穴。卓南雁錯開身子,笑遭:“我雖是氣力未夏,卻也不會被你點倒。”原來卓南雁體內真氣一直在慢慢凝聚,業已回複了兩三成內勁,適才輕輕鬆鬆地便將雲瀟瀟指力卸開。雲瀟瀟卻隻當他不應,轉向林霜月哭道:“瀟瀟死便死了,隻求…隻求鐵衣能避開此劫!”


    林霜月忙將她扶起,道:“我們自會去救他。羅堂主這便派人來攻九幽地府,隻需你能平安脫困,鐵衣便不會去行險!”卓南雁歎道:“眼下當務之急,便是走比這九幽地府!”


    雲瀟瀟歎道:“九幽地府有龍頭、鶴頸、豬肚、蛇尾之說。此地四通八達,名喚拘魂殿,該是九幽地府的豬肚;前麵鶴頸處曲折狹窄,機關重重;再向前的龍頭處和洞外琅琊別院,又有五靈官坐鎮,硬闖絕無生路。”


    “咱們內力未複,還不能與人動手。”林霜月蹙眉道,“不能向前,那便隻有向蛇尾走了?”雲瀟瀟黯然道:“後麵的蛇尾倒沒有機關,但深邃難辨,千曲百折,號稱九曲遁天穀。臨安土人都傳說這九幽地府內藏著厲鬼神魔,據說便是因這九曲遁天穀的緣故。”


    卓南雁濃眉一軒,忽道:“你可知道張浚、胡銓那些老臣給關押在何處?”雲瀟瀟道:“什麽老臣?我不識得,我昨日才被他們掠來…”娥眉微蹙,轉頭望向旁邊籠中半坐半臥的老者,“午間這地府內的鬼卒過來送飯,曾喚這老丈為‘胡大人’,不知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胡大人?”卓南雁見那老者依舊閉目不醒,道,“他受傷了嗎?”雲瀟瀟道:“他曾被那姓風的怪人逼問,便忽地昏倒,迄今未醒。”卓南雁一凜,驚道:“又是風滿樓!若是這廝使出邪法,逼迫這些老臣招供,可就大大不妙。”林霜月伸掌探那老者脈門,覺得沒甚異狀,低聲道:“他隻是氣血不足,昏了過去。”急展明教“天星針”的手法在他人中、印堂、絲竹穴揉點數下。


    那老者忽地咳嗽一聲,吐出口淤血,便睜開雙眸。卓南雁忙道:“老先生莫非便是胡銓胡大人嗎?”那老者點頭,眼露疑惑之色,低聲道:“老夫正是胡銓,你們是何人?”


    卓南雁忙將自己的身份來曆簡要說了。胡銓沉穩睿智,聽他略述太子和張浚的言辭經略,絲毫不差,片刻間便對他深信無疑,展顏道:“原來是當年的四海歸心盟卓盟主之子!老夫當年與令尊雖隻有數麵之緣,但令尊風骨,頗讓老夫心折。”笑了一笑,又道,“老夫到此已有段時日了。似我這般又倔又硬的老不死,在這拘魂殿的十餘座山洞中還關押著不少。張浚、李光諸位大人目前俱都無恙,小兄弟不必憂心。”


    卓南雁聽他與父親有交,登時心底一熱,又聽他自嘲“老不死”,不由也臉露微笑,得知張浚、李光等群臣無恙,心底稍安。胡銓又道:“小兄弟人單勢孤,不可力敵,及早出去報訊為好。”卓南雁見他衣上血跡斑斑,顯是備受拷打,卻兀自談吐超然,欽佩之情油然而生,道:“羅堂主這兩日間便會派人來救各位大人。晚生也白會竭盡所能,挫敗秦賊奸計。”


    “不必在乎我輩。”胡銓笑道,“秦檜決不敢將老夫怎樣!隻求聖上無恙,太子無恙!”那笑意淡淡的,卻有一股睥睨萬夫的凜然之氣。


    林霜月自幼長於明教,耳濡目染,素來厭惡朝廷中人,隻因鍾情卓南雁,這才助他力抗龍蛇變。這時眼見胡銓瘦骨嶙峋,一股風便要給吹倒的樣子,兀自忠君心切,她頑皮之心忽生,笑道:“胡大人,秦檜那老賊是借了天子之手才敢如此胡作非為,說來你們如此倒黴,還是拜大宋趙官家所賜,你便不恨這…皇帝?”總算她顧念胡銓年老,將到了口邊的“狗皇帝”改成了“皇帝。”


    胡銓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小姑娘以為我們這些人憂心泣血,久經磨難,全是為了迎阿皇帝嗎?”林霜月見他的笑容依舊淡淡地,目光竟如祖父一般溫和慈祥,倒收起了捉弄促狹之心,笑道:“小女子見識淺薄,讓大人見笑了。但人不就是為了討皇帝歡心,博取功名嗎?難道還為了別的?”


    “姑娘這話問得好!”胡銓那疲憊的老眼中忽有精光一閃,淡然地道,“自秦始皇立了‘皇帝’這一尊號以來,總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吧。這一千三百多年來,好皇帝實在是鳳毛麟角!但誌節不改,乃至慷慨赴死的忠臣義士卻世代不絕,他們全是為了那些皇帝嗎?”


    卓南雁和林霜月又被他問得一愣,恍然間隻覺心魂全被他那柔和的目光罩住了。卓南雁道:“先生以為如何?”


    “老夫也不知從何說起了,”胡銓幽幽歎了口氣,微一凝思,才緩緩地道,“便給你們說個故事吧…那是建炎三年,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金國左副元帥完顏宗翰分兵數路急襲揚州,那時的揚州,正是大宋中興後初定的行在。其時老帥宗澤已死,東京留守杜充、兩個宰相黃潛善和汪伯彥全是草包,金兵一路暢通無阻地便打到了天長軍,離著揚州也就是咫尺之遙了。萬歲無奈,隻得帶著身邊宦官和幾萬禦營將官先走一步…城裏麵亂成了一鍋粥,貧民百姓和官員軍士紛紛奪門而逃,那城門子太窄,踩死的、擠死的人不計其數…”


    卓南雁知他說的是二十多年前金軍血洗淮揚的舊事,想到昏君趙構不戰而逃,讓百姓慘遭蹂躪,便覺心底火起,重重哼了一聲。


    “那時正當二月,運河淺涸,大小船隻陷在泥裏全都動彈不得。眾人便隻得擁到長江邊,嘿嘿,江裏的大批船隻卻都給禦營都統運送家財去了。萬歲爺匆匆尋了小船渡江,可憐十多萬百姓沒有船隻,隻在江北哭天喊地。當時我便在這人流之中,上不能報國,下不能安民,實在慚愧得要死…


    “曆來兵戈戰事,最苦的便是百姓!”說到舊事,胡銓老眼中驀地一濕,“便在金人兵臨城下、百姓四處逃難之時,咱大宋子民之中還少不了一些害群之馬,乘機算計逃難百姓。有人趁亂四處偷騙旁人衣物、更有強徒明火執仗地搶奪女子錢財,死活不肯給的百姓,便被強人亂刀砍死。逃難的道上,時聞罵聲,哭聲和死前的慘叫嘶號,冰硬的路上處處是死屍血跡…”


    聽他說得淒慘、林霜月和卓南雁對望一眼,心底均覺寒浸浸的。便連一旁心事彷徨的雲瀟瀟,也被引得側耳傾聽。


    “江邊的那些船夫也忙著發國難橫財,將渡船的價錢漲了又漲。”火把光芒撲打在胡銓的臉上,凝成一片鐵的顏色,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最可恨的是個叫太歲蛟的狗船夫,看上了求渡的一家人裏那黃花閨女,給多少銀子都不渡,隻說定要留下閨女給他做小老婆,才肯渡船!”


    “這狗才!”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揚眉叫道,“真該一刀殺了!”胡銓苦笑一聲,接著道:“那時我就在岸邊,正待出來喝問,亂糟糟的卻又有一群大戶人家擁過來,領頭的豪紳張口叫那太歲蛟‘蛟爺’,說道,那家女子沒見過世麵,有什麽稀罕,我這閨女可是千嬌百媚的大小姐,將我家先渡過江去,我這閨女便歸了你!”


    林霜月聽得張大了眼睛,道:“天下竟有這等事,將自家閨女白送給別人?”胡銓沉沉一歎:“大戶人家三妻四妾,兒女多了自然不將女孩子當回事。況且為富不仁之輩遭逢亂世,自是先要保住自己性命。太歲蛟瞧那小姐容貌確是更勝一籌,便歡天喜地地答應了。這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又如何能橫插一手?”


    卓南雁聽到此處,隻覺心底憋悶異常,卻又說不出什麽話來。胡銓眼望著黑漆漆的岩壁,道:“…聽說趙官家逃走後的第二天,金兵便進了揚州城。這群畜生血洗了揚州之後,便追到了江邊。那江邊還擁著無數百姓來不及過江,便隻能聽憑金兵宰殺,不堪受辱的就沉江自盡,一時江邊堆滿了屍身,江上也飄著浮屍,血水染紅了半線江水,更多的人便給金兵搶作奴隸。”


    他聲音越說越慢,卓南雁三人均覺自己的心緩緩沉下,陰沉沉的山洞中似有無數冤魂嘶喊號叫。


    一片冷寂之中,胡銓才長歎一聲,道:“那次突襲的金兵隻有不足六千的人馬,而那趙官家的禦營裏便有十萬雄兵!嘿嘿,十萬人馬卻被這六千兵馬攆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任由父老姐妹慘遭荼毒!”雲瀟瀟不禁恨聲道:“這十萬個廢物,更無一個是男兒!”


    胡銓卻慘然一笑,望著林霜月道:“小姑娘,你聽了這段往事,心有何感?”林霜月心底淒惻,緩緩搖頭道:“心裏隻是痛得要死!”


    “那時我也跟姑娘一般,心痛欲死,事後三晚目不交睫。那時我便暗自發誓,決不再讓金兵蹂躪我父老姐妹。”胡銓“嘿”了一聲,沉聲道:“這便是老朽要答複姑娘的。我輩的真正緣故,便是盡己所能,使國不衰,使民不苦!”


    雲瀟瀟卻登起秀眉,冷冷地道:“胡大人,你說得雖好,但當今天下,皇帝糊塗,秦檜奸佞,你又能做得了什麽?”


    胡銓望了她一眼,目光炯然一燦,道:“儒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便有豺狼當道,我輩也當盡己所能,正道直行!”他說了良久,頗覺疲憊,卻仍伸手指著自己的心窩,緩緩地道,“天地間…有正氣在!”最後這句話說得極慢,更有些嘶啞,但這低弱的語聲跟那血痕斑駁的長衫、瘦硬沉靜的臉孔配在一處,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沉渾力量。


    林霜月和鐵籠內的雲瀟瀟齊齊一震。二女均是伶牙俐齒,這時對著這枯瘦衰弱的老人,卻覺芳心撲顫,竟說不出話來。


    卓南雁心底卻是豁然開朗,忍不住叫道:“說得好!那些獨夫奸相,雖能逞凶一時,但與這塞乎天地之間的浩然正氣相比,卻又算得什麽!胡大人這番話,當真讓晚輩茅塞頓開!”


    胡銓喘息兩聲,又擺手低笑:“我輩儒生空言議論,實是百無一用。倒是令尊當年的行徑最讓老夫佩服。似他這般,心懷蒼生,不計榮辱,才是真英雄!”


    卓南雁聽得他那句“心懷蒼生,不計榮辱,才是真英雄”,眼眶幾乎有些濕潤了,暗道:“胡大人跟父親隻有數麵之緣,卻誠心佩服他的行徑。父親有此知音,也當含笑九泉。”顫聲道:“胡先生的教誨,晚輩自當深記於心。”在籠外向胡銓施了一禮,正要站起,忽地沉聲道,“似是有人過來了。”


    雲瀟瀟聞言一震,蹙眉道:“這地府內的鬼卒隔段工夫便來巡查一遍。你們且先躲躲。”指著西首一處寬闊幽深的洞穴岔口,“那裏似乎便是蛇尾所在的九曲遁天穀,那些鬼卒對那深洞甚是忌憚,從來不敢踏進一步。你們且去那裏稍躲。”


    那洞口的怪石起伏如蛇,甚是突兀。林霜月跟卓南雁無暇多想,急忙閃入那黑沉沉的洞口。才隱身藏好,卻聽一道笑聲遙遙傳來:“餘先生忒也小心!便是神仙,入了這九幽地府,也得乖乖束手。”正是萬秀峰的聲音。跟著便聽餘孤天的聲音冷冷傳來:“瑞蓮舟會在即,凡事還是小心為妙!咦,他們人呢?”


    卓南雁一凜:“他們發覺我們脫困了!”握住林霜月的手,躡足向後退去。隻聽萬秀峰惶然道:“這…都怪那姓風的,臨行前他著意吩咐,不可得罪那林聖女,免得招惹林逸煙那魔頭。小的們便沒給她用繩索!”跟著搬石揮鏈聲、腳步雜遝聲和萬秀峰的推脫埋怨聲交雜一處,顯然兩人正四下搜尋。卻始終不聞餘孤天的聲音。


    沉了多時,才聽餘孤天溫言道:“此事全怪我一時疏忽,跟萬兄無幹。哼,他們穴道才解,難以遠行,咱們速調人手,全力搜尋。”說話間兩人已閃到囚禁雲瀟瀟的鐵籠前。


    卓南雁和林霜月對望一眼,隻得再向後退去。兩人步履輕若無聲,本來常人極難察覺,但洞內昏暗幽黑,林霜月一不小心,踩到一塊滑溜異常的岩石,落腳略重,發出“咯咯”輕響。


    “在這裏了!”餘孤天耳目何等敏銳,身形疾飛,怪鳥般地掠來。卓南雁跟林霜月叫苦連連,自知這時候內力未複,實非這死對頭之敵,隻得轉身向洞內疾奔。


    餘孤天卻猛地在洞前刹住步子,低呼道:“九曲遁天穀!”飛身掠來的萬秀峰一眼瞧見那洞前盤曲如蛇的黝黑石壁,顫聲道:“他們…他們竟進了九曲遁天穀?嗬嗬,自尋死路,自尋死路!”


    卓南雁聽得奇怪:“這裏明明是座深洞,他們怎地喚作九曲遁天穀?”一念才閃,陡覺腳下一空,驚呼聲中,跟林霜月齊齊向下墜去。餘孤天本來正待進洞搜尋,聽得卓、林二人的驚叫,心底一寒,登時止步。萬秀峰哆嗦著雙唇,道:“臨安的土人都說穀內藏著神魔猛鬼,這九幽地府的名字便是因此而來…便連九幽地府的五靈官都不敢犯險。餘先生最好莫要硬闖!”


    餘孤天冷哼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總得進去看個究竟。”硬著頭皮踏進洞中,隻覺陣陣森寒之氣不住撲來。他摸出千裏火來晃亮了,卻見四周怪石嶙峋,猙獰兀立,身前丈餘現出一口黑漆漆杳不可測的深穴。他正待上前看個仔細,一團怪風撲麵打來,火折子嗤的熄滅了。


    萬秀峰也仗著膽子踏進兩步,陡覺眼前漆黑一片,心底震驚,疾步縮回。餘孤天也被那怪風拍得肌骨俱寒,暗道:“他們那聲驚呼萬分真切,決非作偽。嘿嘿,莫非卓大哥、林師姐會不明不白地死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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