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將雞和雞蛋及一些補品衣料裝上車,其他幾位同去的嫂嫂弟妹也到了,跟老太太打了個招呼,大家坐上牛車,說說笑笑慢悠悠地往陳花婆家走去。


    陳花的婆家田氏也是個大戶,不過不像陳根是獨子,陳花的丈夫在六個兄弟中行五,上麵的哥哥們都已結婚生子,故而陳花雖然又生了個女兒,並沒有受到多少苛責。


    田家在招待陳家人時還算大方,席麵豐盛,阿七吃得快,放下筷子讓大家慢用,先去了陳花的臥房瞧孩子。嫂嫂們笑著讓她先去沾沾喜氣,知道人家是嫡親姑嫂,有額外的私房話要叮囑,筷子底下便放慢了速度。


    阿七詢問了陳花的身體狀況,明知道陳花二次生產早已熟知月子裏的注意事項,還是盡職盡責地叮嚀了一遍,什麽不碰冷水不吃生冷硬帶有刺激性的食物,什麽要多躺少坐避免吹風之類的,隨著阿七幾年裏探月子次數的增多,這些場麵話差不多能隨口拈來了,聽著她一句一句地囑咐,理論一套一套的,說她還未生養都沒人相信。


    陳花又問候了祖母父親和弟弟,阿七一一作答:“阿奶身體還好,就是時不時覺得腿軟,走不了長路,今天原本也要來的,誰知還沒起身呢,陳樺家的就找上門來了,說陳麥的小子撿了她家的雞蛋不還,這不,阿奶隻好又去當法官了。阿爹前幾天就去了鎮上,還沒回來估計是又去縣裏了。阿根嘛,也就那樣。 ”


    她說著,陳花聽得又笑又點頭,又問阿七:“你……還沒有消息嗎?”眼神瞄她腹部。阿七窘窘的,赧然道:“大概機緣還沒到。”取出小銀鎖和小銀鐲:“ 喏, 這是給二姐兒準備的。” 又指著一旁的衣服和料子:“這是給大姐兒的,二姐兒小人兒長得快,做了成衣也不知道合不合穿,幹脆拿了料子,什麽時候做都是方便的。”


    陳花便喊了奶娘抱了新生的二姐兒過來,接了孩子又吩咐道:“外間左邊第三個格子間的兩個紅紙包,你取了裝起來給你舅奶奶帶回去。”按了按阿七的手阻止她回絕:“一點子補品,我這裏一時用不到,你帶回去阿奶一包你一包,都是女人補身子的。”


    兩個人開始說起兒女經來,阿七看著二姐兒的小鼻子小臉,輕輕地托起她的小手,小指頭像是透明的,嫩生生的令人唯恐力大捏疼了她。阿七稀罕地摸摸她的小臉,陳花笑道:“不妨事,你也別那麽小心,小孩子皮實著呢,來,你抱抱看。”


    阿七小心翼翼地捧著這個小小人,實在不知道胳膊該怎樣放才不會令她不舒服。小家夥還太小,即使被人搬來抱去地折騰,也毫不影響她酣酣的睡意。


    阿七在陳花的指導下,很快就抱地像模像樣的了。她的心軟得一塌糊塗了,抱在懷裏再也不舍得放開。奶娘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來了,看著眼前的一幕,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陳花一眼瞪過去,那奶媽子已經跪倒在地了:“五奶奶仁慈,饒過小婦人這一回吧……”阿七隻看了一眼,注意力便回到孩子身上。陳花氣恨恨地質問道:“好端端的你號什麽喪?是給你少吃了少喝了還是少月錢了?沒得晦氣!”


    那奶媽子趕緊解釋道:“小婦人看著二小姐有親娘舅奶奶疼愛,想起我的小女兒嗚嗚……求五奶奶發發慈悲救命啊,救救我的小女兒吧……”


    陳花黑著一張臉,倒是阿七來了興趣,詳細問了幾句,原來這奶媽子半個月前才受雇到田家,按約定在陳花生下孩子也就是十天前才進來的,為了避免奶水減少一直在喂自己的孩子,她進了田家孩子就丟給了婆家。


    她那個丈夫好吃懶做,婆婆眼裏隻有孫子對女孩也不上心,她一離開孩子就斷奶了,田家送去的奶羊也被丈夫抵了債,昨天親戚捎來信息,那個小女兒已經病了,吃什麽吐什麽,她揪心得一夜都沒睡。


    “五奶奶,您行行好賞她一口飯活她一條命吧,就當是為兩位小姐積福了,小婦人也不求能把她帶在身邊,隻要她不餓死……嗚嗚求您了五奶奶……”


    阿七問她:“你的意思是,把那孩子送人也使得?”


    那奶媽子愣了愣,顯然沒料到阿七會有此一問,但想想孩子的現狀,她又不能丟了這份工,家裏還指著她養活一大家子人呢,送人就送人吧,至少能活命,如果被這舅奶奶收養了,就等於魚躍龍門,土雞飛上枝頭當鳳凰了。遂回道:“孩子太小了,在她爹她奶身邊,遲早沒活路,有好心人抱去養,我也沒話說,就怕……”


    “就怕什麽?”


    “就怕她爹她奶寧願看著她餓死病死,也不白白送人。”


    陳花斥道:“胡說八道!哪有親爹親奶眼睜睜看著孩子餓死的!你既然出來了,就不該想那麽多,不該你操的心就別操了,奶羊也送去了,月錢也按時給,你該知足!”


    “奶羊……已經被抵了債了……”奶媽子壓抑著哭聲,眼淚像兩條小溪綿綿不斷,阿七觀察她神色,不似說謊。便道:“你要真心隻救那孩子,我倒可以幫你。”


    那女人頓時雙眼一亮,抓著阿七的褲腳就磕頭:“謝舅奶奶!謝舅奶奶!舅奶奶真是菩薩心腸,舅奶奶的大恩大德容小婦人來生再報,今世,就讓我那苦命……讓孩子給舅奶奶當牛做馬來報答吧。”


    阿七微微一笑,拍拍陳花的手示意她別說話,就勢將二姐兒遞了過去,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既是如此,咱們也來個約法三章,孩子我帶走了,不論是送到哪家,日子過的好壞,你都不許探望更不許相認,從今往後,她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可做得到?”


    婦人聽到“不論送到哪家”,不免露出失望之色,好不容易等她說完,急急地問:“孩子你不自己養啊?”


    阿七淡然道:“你不是隻求活命嗎?不拘誰養,隻要能活命,你的目的不就達到了,還是……你有其他的想法?準備將她賣個好價?”


    “不不不!”婦人匍匐在地:“小婦人絕無此意啊,隻要能救她一條命,不論舅奶奶將她送到哪裏,小婦人絕不再見,更沒想拿她換錢嗚嗚……我就是想,舅奶奶家大業大,要是能養她,讓她長長久久地在舅奶奶您跟前侍候,也是她幾世修來的福氣。”


    阿七跟陳花對視一眼,給了對方一個安慰的微笑,接著說:“既然你同意,這事你就不要再掛心了,一心奶好二姐兒就是你的功勞,你家裏自有人跟你婆婆丈夫去交涉,隻是那孩子,既已離手,無論生死禍福都與你們無關,你切要謹記!下去吧。”


    婦人抹著淚,千恩萬謝地起身,神佛菩薩地謝了一通,抱了二姐兒下去了。陳花坐得久了,怕落下腰疾,墊了個大迎枕歪了下來,聽阿七分說。“那孩子,我準備收養了,三個多月而已,無知無識的自是誰養大的跟誰親,不過是多隻奶羊罷了。


    再一個,女孩子比較省心,漸長就能照看小的了,家務上也能幫上忙。我這都三年了……聽老人們說,積年的大宅院裏小鬼們不敢靠近投不了胎,要是有個小孩子哭哭叫叫的,指不定就把弟弟妹妹給招來了……這事兒還得姐夫幫著跑跑腿兒,給那家子多留幾個錢,把嘴堵死了。看姐夫哪天有空送過去或是我叫人來接,都使得。”


    陳花點頭同意,她也是做了母親的人,自是不忍心一個小生命就那麽蹉跎掉,又囑咐道:“你放心,你姐夫閑著也是閑著,就讓他跑兩趟也沒什麽。


    你回去先跟阿奶說,隻要阿奶同意了,阿爹那裏沒得說。”阿七點頭應是,叫了同來的婦人們見見陳花,說笑一通,隨著陪客的田家大嫂去見了親家婆,又是一陣契闊,才辭別回家。


    當晚,阿七就跟老太太說了收養女嬰的事,把對陳花的說辭重複了一遍:“……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阿奶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對咱們來說,不過是添個碗的事,鍋裏多加一瓢水就是了,可對那孩子來說活生生就是一條命啊,咱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餓死病死,佛祖都在天上看著呢。”


    老太太二話沒說就拍了板:“收養就收養吧,一個丫頭罷了。你阿爹那裏有我呢。但願她能快些招來弟弟。”順帶給定了名字叫招娣。


    “招娣”在本地的習俗中,不僅僅是一個名字那麽簡單,一般子嗣艱難的人家,都會先抱養一個孩子,取意招弟,希望她能為家裏招來更多的弟弟妹妹——當然了,這個孩子必定是個女孩,因為“招娣”既已成為一種行業,便有它的規則,你要人家為你招弟,就得給人家相應的身份與地位,與你的親生子女享受同等待遇,男孩兒就得給一份家產,女兒也必須有一份妝奩。故而一般人家,迫不得已要收養招娣的時候,都會選女孩。


    過了兩天,陳員外回來了,車上還拉著一個老中醫,翹著少許山羊胡子,脖子上掛了一副圓圓的玻璃眼鏡。陳椒小心地扶他下了車,又取了放在他腳下的一個長方形箱子,小心翼翼地背起來。陳員外對陳椒這個侄子頗為照顧,出門多帶他。


    老中醫是專門請來為阿七診脈的。陳根打了個照麵就要尿遁,被陳員外喝住了,不情不願地請了個平安脈,老中醫摸完脈點點頭給了陳員外一個眼神,將目光投向阿七。


    陳員外緊繃的臉舒展開來,示意阿七上前,阿七無奈,在幾雙殷切的目光下無所遁形,隻好伸出胳膊任老中醫施為。老中醫也是有兩把刷子的,閉著眼睛切脈,左右手翻來覆去地換著摸,在阿七的耐心將要耗盡時,終於睜開了眼睛。


    關於阿七的身體狀況,他說了一大堆,總括起來阿七隻聽懂了兩點:一,阿七有些寒氣侵體,需要吃幾副藥調理調理;二,他們留學東洋的少東家馬上要回來了,過段時間他會邀請來為阿七複診,到時候必定藥到病除,來年就能添丁進喜。


    陳員外疑問道:“真的嗎?那少東家能來我們這鄉村僻壤出診?”老中醫說:“承蒙老東家不棄,聘老朽為少東家啟蒙,老朽這點麵子,少東家還是給的。胡三是我侄子,員外爺就莫要客氣了。”


    陳員外驚喜之情溢於言表 ,不但包了個大大的封紅給老中醫, 還亦步亦趨點頭哈腰地送他出門,派了陳椒駕車送老中醫回去,同時也捎了一份禮給那位胡三,他也是太和堂的大夫,跟陳員外交情匪淺。


    阿七撇撇嘴,冷哼一聲。不知陳員外從哪找來的騙子,一而再地騙錢,真是可著一隻羊縟毛,不怕露餡啊。她的身體如何,自己還不清楚嗎!


    夜幕降臨,陳花的丈夫田五提著個大花籃上門了。老太太接過籃子,打開包裹,頓時倒抽了一口氣,阿七湊上去一看,也愣住了,這哪是個近百天的嬰兒,簡直是個貓崽子嘛。


    “這娃得了風寒,已經找大夫看過了,藥我也帶過來了,不過大夫說了,這麽小的娃,不一定能抗的過去,盡人事聽天命吧。她家裏已經處理好了,我親自去的,隻說奶媽子聽到孩子病了,求了東家奶奶才給請的大夫,不過娃太嚴重抱到醫館就沒了,給了些錢就當是補償了二姐兒的奶媽子。”


    田五灌了一氣水,把孩子的情況說了說。“我是擦著黑過來的,路上沒碰見人,孩子這樣,留不留你們也拿個主意。”


    老太太很是失望:“不是說百天了嗎?這比剛落地的還不如,怎麽能養得活?指望她能招來什麽……”頗有些責怪阿七的意思。阿七也沒想到孩子的情況這樣差,當初覺得那奶媽子誇張了,現在看來,分明是有所保留。這孩子,養不養得活還真是兩說。


    見幾人將視線投向她,看來都等她做決定了,想了想說:“要養活這娃,我還真不敢打包票。不過,人已經來了,也算是跟我們家有緣,總不好再送回去,我試試看吧,早產的羊羔子我還養活了好幾個呢。 ”


    阿七自嘲地笑了笑,這孩子要是跟羊羔子一樣就好了。“況且,老中醫不是說過段時間他們少東家會來嗎,正好讓他們給這孩子瞧瞧,活命的可能性更大些,好歹也是一條命,阿奶你說呢?”


    老太太臉色稍緩,倒是陳員外,讚賞地看了眼阿七,決定道:“就按阿七說的辦吧,這要再送回去,不但是打陳家的臉,連同田家也沒臉了。”


    田五見他們收留了孩子,鬆了一口氣,忙忙地吃了兩碗麵便告辭了。孩子是留下了,老太太跟陳員外自然是甩手掌櫃,陳根也隻看了一眼,搖搖頭嘟囔了句:“這還算個孩子?能養活就見了鬼了。”就走了,除了阿七,似乎沒人對這個孩子報以信心。阿七自己,也隻是盡力而為。


    阿七畢竟沒有生養過,麵對這樣一個嗷嗷待哺還病歪歪的嬰兒,實在是束手無策,不知從哪頭開始才好。好在有廚房的劉嬸子,幫她照看,令她安心不少。她按著田五教的方法,給孩子喂奶喂藥,誰知一吃就吐,阿七連夜請了赤腳醫來,三個人研究了半夜,才猜測是不是羊奶太重了孩子的胃受不了,於是加了白開水稀釋後又喂,一直折騰到天亮。


    白天裏,阿七看著鍾給孩子喂奶,差不多一個時辰要喂七八次,看她吃不了幾口,又端了小碗挨個兒地找莊子裏奶孩子的女人討奶,回來煮了給孩子吃。阿七的身份擺在那兒,一聽是阿七收養的孩子,女人們紛紛解懷,沒奶的都恨不得再生養一回,何況有奶的呢。一時間,自薦幫阿七帶孩子的女人擠滿了一屋子,大家都經驗豐富,倒把沒什麽經驗的阿七擠了出來。


    幾天下來,孩子雖然還是吃不了多少,倒也沒有更嚴重,睡覺的時間也在逐漸增加,赤腳醫抹了一把汗,告訴阿七孩子已經在好轉。阿七也終於鬆了一口氣,看來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老中醫推薦的留洋少東家隻聞其聲始終不見其人,好在田五帶了藥,好在莊子裏還有個赤腳醫,要是真等他們救命,那得是隻貓才行,不知九條命能不能等的住他們來。阿七心裏將說大話的老中醫和他的少東家狠狠鄙視了一番,徹底歸入騙子行列。


    幾天裏阿七足不出戶地照看孩子,聽到孩子好轉的消息,頓生海闊天空的感覺,連睡覺都踏實了很多。一覺醒來,神清氣爽,又去看孩子,還在睡,一旁等著喂奶的女人已經排成隊了。阿七笑著調侃了幾句,給老太太打了個招呼,便徑直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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