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秦大人亡故之後,京都之中人人自危,生怕再多說一句,多走一步便又在自個兒都不知曉的情況下惹來殺身之禍。


    帝都甚至連空氣裏都彌漫著壓抑,直到臨近過年,才被這普天同慶的喜氣衝淡了幾分。


    顧望之有些失落地瞧著前麵空蕩蕩的位置,沈景軒已經近一個月未曾來過學堂了。


    她也不是沒有去尋過沈景軒,可那公府的大門自從秦大人亡故後便一直掛著白,大門也是緊鎖著的,她好幾次都是無功而返,漸漸便也不去了。


    可她心裏卻始終放心不下沈景軒,便是先生平日裏的筆記也原模原樣地替他騰了一份出來。


    “望之,你且過來。”魏老先生衝著她招了招手,溫聲道。


    顧望之瞧了瞧四周,發現周圍人都已盡數離去,方才小步跑上前,在魏老先生對麵規規矩矩地坐好:“請先生賜教。”


    魏老先生笑了笑,問道:“今日我所講的,你可都聽懂了?”


    顧望之略略思慮了一番,恭敬道:“先生今日講為官之道。一需清,無雜念、無私利;二需善,無惡意、無用心。”


    “那你可懂了?”魏老先生捋了捋胡須,依舊笑得溫和。


    “學生聽懂了,”顧望之微微頷首。


    魏藺搖了搖頭,道:“我問你,是聽了,還是懂了?”


    顧望之一愣,轉而便明白了魏藺話中之意,默然了片刻道:“學生聽了,也懂了,卻並不認為先生今日所言,便是真正的為官之要。”


    魏藺聽了,也不惱,隻盤了腿問道:“何故?”


    “學生淺薄,在回答先生的的問題前,先有一問,不知先生可否為學生作答?”顧望之微微屈身,不卑不亢道。


    “你且問。”


    “明熹宗年間,有東林六君子,主張廉潔奉公、振興吏治,確同先生所言,清正高潔,一生同奸佞之臣鬥爭,卻因鋒芒太露,還不等有所作為便被慘遭饞邪毒手;而明萬曆年間,首輔張居正,以新帝年幼,便代拆代行,掩袖工饞,誅鋤異己,卻偏偏又能大興變法,使得太倉粟可支十年,周寺積金,至四百餘萬。敢問先生,其二人,為官何如?”


    魏藺聞言先是一愣,忽而大笑道:“顧望之啊顧望之,你這哪裏是在請教我,分明是在質問。你既心中已有想法,不妨道是說說,什麽?”


    顧望之默了默,定定地對上魏老先生的眼眸,正著身子答道:“學生向往一個光明的天下,一個非帝王一人所居,而是可安萬萬人的天下。於望之心中,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比君王重要,更比一人一身重要。學生向往於謙兩袖清風,救朝野於危難,匡社稷於飄搖,可學生不願做於謙,夙願未成而身死朝堂,我便是亡也該亡在大計已成之日,至於世人所說的謀權算計也好,黨同伐異也罷,皆非望之所在意的。”


    “於而今的南楚,洗刷權謀的隻能是更深的權謀,望之甘願為天下人心中挾持弄權、掩袖工饞的謀臣,為南楚的朝堂開一條路,開一條可以讓純臣的襟懷坦白、清風任直之路。”


    魏藺愣了神色,心中卻被顧望之一言大為觸動。


    他這一輩子做的便是教書育人,哪怕是入了官場也是對那些個明爭暗鬥充耳不聞,做到正二品大員卻不隸屬於任何一個黨派,一碗水端得平,叫人挑不出半點差錯來。


    他自詡識人無數、育人無數,卻在生平所見中獨獨瞧上了顧望之,肯傾囊相授。


    隻因她不同,與這世界芸芸眾生都不同,她敢想旁人不敢想,敢為眾人之不能為,卻偏偏又不鋒芒畢露,懂得伺時而動、伺機而變。


    魏藺心中太明白,顧望之需要時間,她需要更多時間打磨,總有一天,她將會成為南楚青史之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望之,你果真永遠都不會叫我失望,”魏藺搖了搖頭,欣慰道:“你同我認識的一人仿佛很像,可卻又仿佛截然不同。”


    “是誰?”顧望之不禁好奇道。


    “在你之前,他曾是我教出過最天賦秉異、最優秀的學生,也恰恰是因為太過聰明……”魏藺微微一笑,眼神中卻有些落寞:“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老先生擺了擺手,起身緩緩離去。


    空蕩蕩的學堂內隻留下句。


    “你終不會成為他的。”


    *****


    不會成為誰?


    為什麽不會?


    顧望之有些發愣,怔怔地看著窗外,任由筆尖上的墨水滴在淡黃色的宣紙之上,逐漸暈出墨圈。


    “阿望,阿望!”方雲瑤伸手使勁在顧望之麵前晃了晃這才叫她緩過神來:“想什麽想得這麽入神?”


    “沒想什麽,”顧望之搖了搖頭,看向方雲瑤手中的筆墨,拿過來瞧了瞧,不由驚訝道:“你在著史?”


    “不過剛寫了個開篇,”方雲瑤放了筆,淡淡道“這世間史官,向來高談闊步、惜墨如金,他們寫帝王將相,寫文人騷客,寫世家大族,寫男兒千萬功績,卻唯獨要將女子束縛在他們所劃定的規矩之內。我卻偏不,我要寫武曌登臨九鼎,寫平陽披甲寒光,寫易安橫掃唐宋詩壇,寫西泠橋邊蘇小小,莫愁湖畔莫愁女。我要寫一本史書,讓天下人知曉,女子未必要守著內帷感恩戴德,男子能做的,我們也能做。”


    顧望之心中一動,握了握她的手道:“今後,我們二人,一人以權勢為利劍,一人以筆墨為喉舌,相持相伴,可好?”


    方雲瑤反握住顧望之的手,動容之處剛想回應,便又似想起什麽般,麵容一紅,不曾吱聲。


    顧望之瞧見她神色不對,眯了眯眼眸,突然意味深長地“哦”的一聲,道“我想起來了,前兩日許家去拜訪過勇毅伯爵府吧?”


    說起來方雲瑤也就比五哥哥小上幾個月罷了,雖還未到出閣的年紀,卻因著身份顯貴,又最是蕙心紈質,上門求親者也絕不在少數。


    這不,連那向來眼高於頂、清高自傲的左散騎常侍許文哲許家都由主母許林氏親自攜了手信登門拜訪,說是探望伯爵府的方老太太,實則那是在為自家獨子許銘卿相看婚事呢!


    聽聞此人很是厭惡縟禮煩儀、官場詭譎,曾立有“三不”:立身不在乎禮教,交友不在乎顯貴,娶妻不在乎門楣。一身的傲骨,不合其心意者,便是丞相親訪,也自閉門不見。


    不曾這樣的大才子竟也拜倒在了阿瑤的裙下。


    “還有你這帕子,”顧望之趁著方雲瑤不備,一把奪走了她手中的蠶絲方帕,上麵赫然繡著一串明紅色的相思豆,右下角是以飛揚灑脫的行草繡做的一句詩,“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還給我,阿望你快還給我。”方雲瑤頓時急急伸了手要奪,一張小臉紅到了耳根,襯得愈發明媚動人。


    “要我還給你也行,”顧望之做壞,一扭身將帕子藏到了身後,笑道,“你得先同我說說這帕子上的詩是怎麽回事?”


    那字跡流暢灑脫,可不像是個女兒家寫得出來的。


    方雲瑤捏著衣袖,羞赧道:“就是……就是先前我曾與許公子一同遊湖,臨別之前,他以行草寫了首溫飛卿的《新添聲楊柳枝詞》給我。我……我瞧著他字好,便摹著繡在了帕子上。”


    “哦~”顧望之眨了眨眼睛,戲謔道,“我確實知曉許公子寫得一手好行書,筆墨最是漂亮,素有右軍再世的美名。可你卻自幼習瘦金體,竟也能說到一出去?”


    方雲瑤臉皮薄,聽了這話立馬羞紅了臉:“你總是這般說渾話,那……那許伯母分明就隻是來探望祖母的,怎的到你口中便是來相看不相看的了……,若叫旁人聽了去,還以為我是那恨嫁的,生怕尋不到郎君一般!”


    說罷伸了手便作勢要打她,兩人嬉鬧了一番,這才被顧雲蕙的低咳聲打斷。


    “好了,莫要再鬧騰了,”顧雲蕙笑道:“今日做了你們愛吃的,鬆鼠桂花魚,再晚些便要涼了。”


    二人一聽,連忙收拾好了東西便要用膳。


    “阿望是真的很喜歡吃栗子啊,”方雲瑤瞧了這一桌又是菜又是糕點的,皆有板栗作配,不由得問道。


    顧望之咬了口栗子酥,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她素來是個貪吃的,但凡是個吃的都愛,”顧雲蕙好笑道,說罷又夾了些熗藕放在顧望之碗裏:“那點心甜膩,吃多了不好。”


    “說起來,二姐姐可有收到公府春宴的邀帖?”方雲瑤抬首問道。


    京都內有傳統,每年除夕過後,待得開春天氣回暖之時,便會由門第顯赫的侯爵之家的主母主持召開一場春宴,遍邀帝都中名門顯貴的家眷共同遊賞。


    算起來,今年原該輪到沈景軒的母親榮國夫人操辦的,但他們家才經曆了禍事,想來還未曾從喪親的悲痛中緩過神來。眾人皆以為此次春宴該是辦不了的。


    可那公府到底是公府,胸襟氣度絕非等閑之輩可比,很快便調節好了情緒,全然無事般將上上下下的事物打理得妥妥當當,挑不出絲毫差錯。


    顧雲蕙頷首笑道:“今個兒一早兒便收到了。”


    方雲瑤點了點頭道:“時候也不早了,若再不回去祖父祖母該憂心了,蕙姐姐,蔓姐姐,我們便春宴上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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