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二菊生下了一個閨女,取名春柳;有了春柳以後的第三個年頭的一天,茅屋裏又傳出一個男娃的響亮哭聲。


    翟忠石默默地對這個孩子寄於希望:希望他長大後不要違背翟家先人的意願,敢做人中精華,重振翟家的榮華富貴……暗暗地他懷著這個心願,為孩子取名叫“孝華”。


    後來,這孩子進學讀書,自認為他已經成了認了幾個字的文化人了,就開始嫌這名字太老氣,太俗氣,便自行改為了“先華”一直沿用至今。這都是後話。


    這是一個月明星稀深秋的夜晚。茅屋裏的兩個孩子早已睡了。


    然而,時至深更,翟忠石和二菊卻絲毫沒有睡意。油燈下麵,翟忠石在一口接著一口地吸著煙,二菊做著針線活。你一句我一句,夫妻倆相互安慰著彼此。


    “他娘,聽說山外邊鬥地主分田地鬧得好凶了,哪天,說不定上麵也會派人來我們翟家莊了。你說,你跟這倆娃……我若有個什麽不測,你一個人拉著倆娃,日子可是不好過呀?”翟忠石一麵抬起腳來,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煙灰,一麵跟坐在一旁納鞋底的二菊有一句沒一句地拉著話,“嗨!整天提心吊膽地……”


    “又說這話,多喪氣。”二菊停住手中的針線,“你今天這是怎麽啦,都說過多少遍了,又說這話……別的不看,就是看看這兩娃,你也要朝好處想呀!”


    “我也正是為了你們娘兒三個的今後考慮的。”翟忠石吐出了一口煙。


    “車到山前必有路,上哪個山頭砍那山柴,再擔心死了又有什麽用。再說,你這麽厚道的一個人,老天哪能虧了你。”二菊勸著翟忠石。


    一陣幹燥的冷風又從所有能鑽入的通道鑽進了茅草屋,穿過堂間。被風壓低了的燈芯似一粒綠豆幾乎就要遊離燈座而去,一跳一跳叫人為它擔著一份心。翟忠石慌張立起了身,把雙掌窩住罩在整個煤油燈座上,終於把頃刻就要熄滅的燈光擋住了。這時,屋子裏幽暗的光線和冷颼颼的風不禁再次提醒翟忠石和二菊:夜真的太深了,有什麽說不了的話留著天亮以後再慢慢地說吧。


    “他娘,不早了,你就跟娃一塊去睡吧。我一個人就睡在外間了。”翟忠石催促二菊去了裏屋的床上睡了,自己卻仍然沒有一點睡意。


    直到半夜雞叫,翟忠石方才脫衣上床。


    天剛拂曉,翟忠石的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仔細辨聽了一會,這聲音是遠遠地從村口那邊傳過來的,頓時,他的心頭狂跳著――鄉親們!土改工作隊來到我們翟家莊了……


    這是一個真真切切的聲音:全村鄉親注意啦,天亮後,都集合在村口開會,土改工作隊幫助翟家莊搞土改來啦!


    隨著這個聲音越來越清晰響亮,翟忠石的心幾乎跳到了喉嚨口,這時候,他更不明白自己究竟該怎麽辦了。


    仿佛隻有一個念頭可以支撐他――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跑出去,先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


    漫無目的,慌不擇路,他翻過了翟家山,沿著直達半山的這條唯一的小徑一直上了半山山坡,然後又沿著半山的緩坡朝著東,一路跑去。最後,他跌跌撞撞上了半山盡頭的那座像饅頭一樣的山頭――韓家山。


    天開始放亮了,耳邊能隱約聽到山野的四處偶爾有人聲和牲畜的叫聲傳來。他意識到,他得趕緊在人們還未發現他的時候,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


    似一個被窮追不舍的賊,他在緊張和慌亂中竭力搜尋一處可以隱藏身子的地方。哪怕是一個樹洞或是一叢亂草。


    他隨手拉開了山坡上邊披掛著的一處枯黃的藤蔓。藤蔓的後麵竟是一個山洞。他終於暫時地為自己慶幸一下了:天無絕人之路!


    俗話說春凍骨頭秋凍肉,卷曲在山洞裏的翟忠石,隻覺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忍不住顫抖。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竟連一件衣服也沒有穿!


    “裏邊有人嗎?忠石,你在裏邊麽?”翟忠石聽得清清楚楚,這是翟強根的聲音。


    “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就知道我藏在這裏了?他是不是來逮我回去的?”翟忠石一連在頭腦裏打了至少三個問號,但他轉念又想,強根過去一直都是翟家的長工,這幾年雖然離開了村子,也不至於連舊交情也不講了吧。


    “忠石,忠石,我知道你在裏邊。”強根警覺地朝洞口看了看,探過腦袋又朝裏邊叫著,“忠石,我有話要跟你說。你難道真以為洞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了嗎?如是那樣,那就好了呢,世上的人不都可以藏進洞裏去避世了嗎?啊?”翟強根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探著身子進了洞。


    當翟強根看到了翟忠石光著身子瑟瑟發抖的狼狽相時,頓時心裏就像打翻了五味罐,“忠石,你,你何至於此那,再怎麽著,躲也不是個法子麽?”


    “我,聽到那喊聲,就隻是害怕,就鬼使神差跑這裏來了。強根,讓你笑話了。”翟忠石手足無措,一臉尷尬無法形容。


    “看你,把這個先裹上吧。”強根脫下一件夾襖遞給了翟忠石,接著又裝好了一袋煙,點著了遞了過去,“忠石啊!有些話,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說出來生怕你麵子上掛不住。”


    “強根,我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還顧什麽麵子裏子呀。你盡管說,我聽著就是。”翟忠石很不自然地說道。


    “唉,好在這裏就我們兩個,我也就不怕你怪罪了。”稍微停了停翟強根說,“很小的時候,我對你家就有一個印象,隻要村子裏有誰說起你家,那都是讚不絕口。原因就是從你爺爺那輩起,就抓住了發家致富這個理不放。村裏人都清楚,你爺爺他老人家積下這份家產是來之不易的,是付出了他一生心血的。翟家傳到你爹手裏後,他守住了,發展了。翟家莊哪個不羨慕你家,誰家不想著像你們翟家一樣富起來呢。可是,誰有你爺爺和你爹那樣的經營頭腦?譬如,就拿你家種植紅玫瑰來說吧,你爺爺那時候就敢想敢做了,當時誰有這個能耐,這個魄力?老人家把半山北坡的山地幾乎都買了下來,誰有這個膽子?你爺爺就有,你爹就有!這些,你這位翟家的繼承人,大概不會沒有印象吧。”


    “這,我都是知道的。”翟忠石羞愧地回答。


    “可是後來呢,你爹把這分家業交給你以後,你是如何堅守並在此基礎上繼續發展的?不用我說,你自己心裏比誰都清楚了。”看了看可憐巴巴的翟忠石,翟強根也不忍心再往下說說明了,“唉!不說了,真沒想到赫赫有名的老翟家弄到了今天這個樣子。”


    “強根,你說,今後的路我該怎麽走……”翟忠石對翟強根投去乞求的眼神。


    “怎麽走?靠自己唄。像你現在這般幼稚,你讓我怎麽說你的好呢?”翟強根明顯地有些氣憤,“你跑什麽跑麽,像你現在這樣的境況,難道還會給你劃個地主不成?還會有誰稀罕你現在的翟家那?再說,工作隊也都要堅持實事求是的,絕不會不問青紅皂白把人一棍子都打死的。忠石,相信工作隊吧,所有的問題都會弄清楚,弄明白的……”


    “強根,你?你說的是真的!”翟忠石十分驚詫地問,“你剛才的話能算數?”


    “可以這樣說吧。不過,這也不是我一個人就能說了算的。你的問題,工作隊是經過反複討論的。”翟強根淡淡地,自言自語地說道,“整身子都一絲不掛,精光光的了,誰還會對你有什麽苛求?”


    “這麽說……哦,強根,我知道你這幾年在外都幹什麽了。”翟忠石恍然大悟地驚喜地說。


    “那,我們還是回到村子裏去吧。”說著,翟強根站起身來,領著翟忠石走出了山洞。


    翟忠石裸奔的新聞,一傳十十傳百,一度成了翟家莊上人人引以為恥的事情。可是,即便如此,他當時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隨翟強根一直走到了村口,走進了村子,走進了他的茅屋……


    “天上一顆星,地下一隻釘,釘釘掛油瓶,油瓶漏,炒黑豆……天上一顆星,地下一隻釘,釘釘掛油瓶,油瓶漏……哈哈哈,姐,我會念了,我會念了!”


    “來來來,孝華,你過來,快到爹這兒來呀。”翟忠石把孝華攬在了懷裏,“孝華,你跟爹說說,爹是天上的哪一顆星那?”


    孝華疑惑地朝翟忠石眨巴著眼,跑向他娘這邊了。


    “娘,你告訴我,爹是天上的哪顆星呀?”


    “你爹呀!他是天上的一顆喪門星,哈哈哈!不過吧,你去跟你爹說,你爹他也是一顆,嗬嗬嗬!一顆轉運星。”


    “娘,喪門星是什麽星呀!”小孝華被完全弄懵了,他搖著小腦袋拉著娘的手一個勁地追問,“娘,你說麽,你說麽!”


    “嗬嗬嗬,你這婆娘,真夠損的。”翟忠石一把抱起孝華高高舉起,看著二菊會心地笑了。


    可是,小孝華卻還是被爹和娘剛才的對話完全弄得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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