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獻禮完畢,樂聲再度奏起。


    王滿堂杏眸流轉,掃下了台下的席間,見無羨坐在了楊閣老的千金身邊,與之相談甚歡,親密無間。


    想當初,她對她們幾人可是愛理不理的,還以為有多清高呢,說到底,隻是因為她們的地位太低,看不起人罷了。


    強壓下眸中的陰鷙,換上了一片瀲灩之色,迎上了朱壽的目光,脈脈含情。


    甜糯的聲音還染著幾分撒嬌的意味,伴著飄散的酒香,令人酥醉。


    “聖上承天長壽寧,難得有那麽多貴女在席祝壽,何不讓她們展示下才藝?”


    “哦?”朱壽尾音上翹,眸光一閃,流露出幾分意興,“聽著挺有趣的。”


    王滿堂的眼底,躍動著得逞的興奮。


    坑已挖好,就待埋人了。


    她的目光在女賓席晃了一圈,落在了無羨的身上,還未待她行動,某人已經先行一步開口了。


    “聽聞,楊家有女才貌雙全,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睹姑娘的才藝?”


    無羨舉著酒杯,敬向了楊惜,微微翹起的嘴角,掛著放蕩不羈的痞笑。


    楊惜可不會天真地認為,無羨這是日行一善,真的是推崇她的才藝。


    眾女懵懂無知地羨慕著楊惜的好運,可以在聖上麵前露臉,隻有楊惜心裏清楚,今日這場盛宴,是北元使臣的相親宴,所有的女賓都是陪襯,隻是為了讓無羨的出現不顯得突兀罷了。


    對了!北元使臣!


    無羨將她推到眾人麵前展示才藝,難道是希望她能吸引北元使臣,替她頂缸嗎?


    好歹毒的心思!


    楊惜氣得暗暗咬牙,湊到無羨的耳邊,低聲警告道,“別耍花樣,想想你爹!此刻的他無官無爵,對付他,還不是同對付一隻螻蟻一般簡單?”


    無羨捏著酒杯的手一緊,眼眸幽黑,宛若無底深潭,暗藏著不為人知的危險氣息,“楊姑娘大可試試!”


    楊惜冷哼一聲,並未將她的警告放在心上。她的心中正愁著獻藝一事,此時已是騎虎難下,隻能硬著頭皮應下,“臣女不才,願為聖上獻上一曲。”


    “隻有曲,沒有詞,豈不是太過單調?”王滿堂的目光不時瞟向無羨,開始作妖了,“楊姑娘與身邊的女子相談甚歡,何不一起獻藝,為聖上賀壽?”


    將皇帝都給搬出來了,讓人如何拒絕?


    這就有些強買強賣了。


    無羨不悅地擰著眉,又聽一人起哄道,“聽聞,李姑娘曾為歌僮獻曲,歌技高超。”


    開口的是一名少年,身穿織金雲肩蟒袍,與正德帝的那身非常酷似,是蟒袍中最為尊貴的坐蟒。


    無羨不認得他,若知道他是建昌侯之子張宗儉,便不會奇怪他的刻意刁難了。


    不過,這人還不如他爹呢,傻得沒有腦子。那番話雖然當眾貶低了無羨,同時也打了正德帝的臉。


    他這不是將正德帝與一個低賤的歌僮等同起來了嗎?


    楊惜雖然不喜張宗儉的做派,但是如今勢成騎虎,索性做個順水人情,賣張宗儉與王滿堂一個好,同時也能顯出自己的大度來。


    “不知李姑娘擅長什麽詞曲?”她扭頭問無羨。


    無羨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我會的多了去了,隻怕楊姑娘一曲都不會。”


    楊惜本就是個心高氣傲的,哪裏受得了她如此明顯的嘲諷,好勝之心被瞬間點燃,“李姑娘盡管開口便是,小女子不才,倒也收集了古今不少曲目,其中定有姑娘擅長的。”


    無羨眼中的揶揄更甚,“楊姑娘聽過《不染》嗎?”


    “……”名字聽著倒是不錯,可是楊惜將腦海搜尋了一遍,根本就沒找到這個曲目!


    “楊姑娘聽過《拜將軍》嗎?”


    “……”《將軍令》她會彈奏,《拜將軍》是什麽曲目?


    “楊姑娘聽過《不謂俠》嗎?”


    “楊姑娘聽過《牽絲線》嗎?”


    “楊姑娘聽過《歎雲兮》嗎?”


    “楊姑娘聽過《朱砂落》嗎?”


    ……


    這些都是什麽曲目?


    楊惜一頭霧水,竟是一首都不會。


    若是一二首也就罷了,可是無羨整整報了三十多首,別說是一紙殘篇,就連詞牌名她都未曾見過,這就不是她孤陋寡聞了。


    “今日本是為聖上賀壽,李姑娘何必故意推托,隨意找些沒聽過的詞牌名來搪塞吧?”


    這一頂帽子扣下來,可是大不敬之罪。


    無羨微微一笑,“楊姑娘沒聽過,並不意味別人沒聽過。”


    “不知殿上有何人聽過?”


    楊惜自視甚高,就連她都沒聽過的,別人更不可能會聽過。看著眾人眼中的茫然之色,她越發堅信自己的觀點。


    忽然一人起身,“下官不才,聽過其中的幾首,願為聖上獻上一首《拜將軍》,以賀應州之捷。”


    眾人循聲望去,見出聲的是一名還未及冠的男子,如此年輕,胸前的補子竟是一隻花豹子,前途不可限量。


    起身的是薑藺!


    楊惜一臉煞白。


    他卻一臉慶幸。


    幸好,今日他陪同北元使團,一同出席了宮宴,給了他一個機會。


    她身陷困境,他出手解圍。


    她歌聲嫋嫋,他玉蕭悠悠。


    這樣的畫麵,想想就很美好。


    他眸中一閃而過的柔情,沒有逃過朱壽的雙眼。


    他當初就愛用這種眼神,偷偷地望著無羨,讓朱壽不喜。正巧當時要防範北元,就將他調去了榆林。想不到兜兜轉轉,又讓他回到了無羨的身邊。


    薑藺這是什麽意思?


    當著他的麵,向無羨獻殷勤嗎?


    哼!休想!


    他偏偏不遂薑藺的願,“唱歌彈曲多沒新意啊!”


    王滿堂原以為,無羨是從邊疆來的,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才藝。如今見她一口氣報了那麽多曲目,想必唱歌唱得不錯。


    她可不想為無羨做了嫁衣裳,但又不想就這麽輕易放過她,順著朱壽的話道,“聖上不愛聽曲,不如讓李姑娘跳一段舞,如何?”


    嗬嗬,上一次讓她當眾唱歌的人,倒是得覽了一段她的舞,不過最後,他可是差點將小命都給送了。


    無羨莞爾一笑,“王美女與民女同進同出整整一月,怎麽不知道民女擅長的究竟是什麽呢?在聖上壽宴展示,不覺得不妥嗎?”


    “宴席之上就是圖個熱鬧,即便姑娘才藝不濟,也不會笑話你的。”話中暗藏貶低之意。


    “民女就卻之不恭了,請王美人準備一人配合,民女最擅長舞的就是……”無羨頓了一頓,眉眼之間的笑意加深,卻是閃著寒芒,吐出一個字,“刀!——”


    舞刀亦可算舞!


    舒芬用手肘捅了捅楊慎,“你怎麽把她帶來了?”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王廷陳毫不客氣地給出了四個字的評價,“狂妄無知!”


    曹嘉好奇心起,“這人究竟是誰啊?”


    王廷陳冷哼一聲,“就是上次為一個賤民敲登聞鼓的。”


    “是她?”曹嘉瞪大了雙眼,再次打量起無羨,“怪不得呢……”


    當真配得上“狂妄無知”四個字!


    舒芬沒有參與討論,看了看楊慎,又看了看女賓席,眼底閃過一絲探究的玩味。


    ……


    底下議論紛紛。


    席上暗流湧動。


    王滿堂第一個跳了出來,怒目叫囂的模樣,頗有幾分厲色,“萬壽盛宴,豈容你如此放肆!”


    這一回為無羨說話的不是薑藺,而是一個大家都沒想到的一人——


    北元使團的阿拉坦!


    他不懂大明官話,卻能從語氣中辨別出王滿堂對無羨的惡意。


    一串北元語自他口中吐出,身邊隨行的使官迅速替他翻譯成了大家都能聽懂的官話。


    “你這人好生奇怪,為何要動怒?她說得沒錯,她最擅長的就是舞刀,最拿手的就是殺人。”


    要知道,無羨的凶名威震草原,死在她手中的勇士不計其數,“狼王”可不是白叫的。


    王滿堂被當眾打了臉,一絲委屈襲上心頭,望向朱壽的目光可憐巴巴。可惜往日屢試不爽的招數,今日卻失靈了。


    朱壽都瞧都沒瞧她一眼,目光一直停留在杯中的酒液上,眼瞼輕垂,不明所想。


    王滿堂將下唇咬得一片通紅,眼中的委屈更甚。不過,她曆來是個懂得分寸的。


    明知不可為,何必為之?


    就在她打算收斂蟄伏的時候,阿拉坦又給了她新的希望。


    “我願與她一起舞刀,與她比武!”


    比武好啊!


    讓她之前逞凶作惡,正好借北元的手,給她一個難忘的教訓!


    這就叫做現世報!


    內心的陰毒在不停地叫囂,臉上仍維持著純良無害的嬌羞,“李姑娘身手了得,臣妾也想借這個機會,一飽眼福呢!”


    王滿堂杏眸撲閃,看著像個純良無害的兔子,說出來的話,卻叫眾人脊背生涼。


    身手再好又能如何,還不是個女子?


    男女體力本就差異懸殊,更何況對戰的還是好勇鬥狠的北元人,勝負可想而知。


    還是親密同處過一個月的呢,什麽仇,什麽怨,要這麽陷害一個嬌俏的小姑娘?


    有同情憐憫的,自然也有幸災樂禍的。


    張宗儉再次推波助瀾,“李姑娘莫不是怕了吧?”


    為了逼無羨迎戰,他連激將法都用上了。


    楊惜心中冷笑,王美人和張宗儉也不想想,李姑娘若真怕了又如何,比武輸給男子,根本無人會對她有所置喙。


    打蛇沒打到七寸,段位也就這樣了,怪不得混來混去,也就混了個美人。


    楊惜眸中厲色一閃,“李姑娘代表大明比鬥,怎麽會怕了?”


    她這招不可謂不狠,將問題上升到了一國的體麵,直接斷了無羨的退路。


    在座心思透亮的,都能聽出其中暗含的深意,更何況是擅長舞文弄墨的翰林。


    舒芬一怔,“那姑娘招惹你妹妹了?”


    這話讓楊慎如何解釋?


    說他妹妹曾看上了無羨,知道她是姑娘後,惱羞成怒了?


    那不是敗壞了他妹妹的聲譽了嗎?


    隻得找了個理由,搪塞道,“小妹也是不願大明落了下風。”


    大明多的是好男兒,那也不至於將一個小姑娘逼上絕路呀!


    舒芬也不點破他,隻是歎息了一聲,“不知道北元人會不會憐香惜玉,手下留情。”


    楊慎心亂如麻,雖說知道無羨有些本事,但有多少吹噓的成分在內,就不得而知了。


    內心深處,他對女子有著根深蒂固的偏見,總覺得女子不如男,疑思著她在應州的戰功,多半是靠著那群狼煞軍得來了。


    北元本就與狼煞軍有血仇,這次一對一,對上的可是巴圖孟克的孫子。


    她沒了庇護,還不得吃個大虧?


    不行!


    他得阻止這場比武!


    楊慎猛地起身,屁股剛離開座位,就被舒芬給按了回來,“之前替那李姑娘解圍的人都不著急,楊兄何須著急?再說,你拒了李姑娘的戰約,誰人能替她出戰?”


    是啊……


    別說是巴圖孟克的孫子了,即便是個普通的北元人,也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李姑娘輸了也就輸了,誰都不會置喙,若是換個男子,可就有損大明國威了。


    楊慎這麽一動搖了,硬生生地錯過了替無羨出頭的機會。


    隻見她從容起身,唇角揚起的笑意,輕鬆悠然,完全看不出是要去比武的。


    “王美人和楊姑娘一番盛情,連戲台都替我搭好了,我便卻之不恭了。”


    王滿堂等的就是她這句話,“李姑娘既然擅長舞刀,那就上刀吧!”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看著王滿堂的眼神,越發複雜起來。


    都說,最毒婦人心,果真不假。


    拳腳相搏,尚能點到為止,若是用上了武器,刀劍無眼,輕輕劃開就是一道口子,破相了不說,連小命都可能會丟了。


    席間議論聲又起:


    “對方可是巴圖孟克的孫子,這個李姑娘居然真敢應下。”


    “不應又能如何?等著被人扣上一頂大帽子嗎?”


    “這次楊姑娘做得不怎麽地道,可惜了那麽個嬌俏的小姑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人不可貌相,將門出虎女。”


    “如何說?”


    “前兩個月剛被奪爵的平虜伯知道不?就是她爹,據說立過不少功勞。”


    “無論如何,終究是個女子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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