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不是從來不理朝政的嗎?


    怎麽突然來了文淵閣?


    問的還是他的政務。


    “臣、臣……”戶部尚書從官帽椅上滑了下來,跪倒在了地上,支支吾吾了半天,竟是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卡住犒賞六軍的費用,確實是他沒錯,但那是內閣一致決議的結果。


    收到了戶部尚書的求助目光,楊廷和從容地起身,帶著眾人朱壽行了一個大禮,答道,“四個月前自然是沒錢的,如今過了年節,各地的稅銀充盈國庫,財政方才充裕了不少。”


    “哦?是嗎?”朱壽信他才怪。內閣能刁難他,他就不能刁難內閣嗎?


    “年節時兩畿、山東剛遇水災,不少流民湧入京師。既然國庫充裕,那麽每人救濟米糧三鬥,就當是為太皇太後積攢陰德。”


    流民可不在少數,每人三鬥得多少米糧啊,剛收上來的稅銀還沒焐熱就得花出去,後頭還有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盯著,哪個不得問他要銀子,到時候他拿什麽給?


    總之,這個口不能鬆!


    “國庫空虛,恐無力放糧啊……”戶部尚書一臉的為難,再次看向了楊廷和。


    朱壽冷冷一笑,“一個說國庫充裕,一個說國庫空虛,朕究竟該聽誰的?”


    梁儲打圓場道,“兩者都是實話,目前國庫還算充裕,等籌辦完太皇太後的後事,國庫便又空虛了。”


    朱壽看著這個梁儲就來氣,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之前見他文章寫得還行,讓他起草一篇《策封威武大將軍敕》。


    梁儲不想寫就罷了,文章寫得好的多的是,他又不是非他不可,想不到他居然冒死泣諫,做給誰看啊?!


    他倒是為自己掙得了個直諫忠臣的美名,把他這個當皇帝的擱在了什麽位置?無理取鬧的昏君嗎?


    朱壽打算新仇舊恨一起算,“梁愛卿不是常將社稷百姓掛在口邊嗎?此刻怎麽就輕如草芥,擱在一旁了呢?是安撫災民重要,還是標榜孝道重要,你們自己拿捏吧!明日之前,朕要看到內閣的回複!”


    朱壽留下麵麵相覷的幾人,瀟灑地離開了文淵閣,吐出一口濁氣,頓覺混身舒暢。


    哈哈哈,他終於在那些個老頑固的前麵,扳回了一局,洋洋得意而去。


    哪知到了晚上,當他看到內閣給他的回複時,都想咆哮了!


    他怎麽就忘了呢,內閣最擅長的就是和稀泥了,流民的米糧要分發,出殯的排場也少不了,哪邊都不能落下。


    錢不夠怎麽辦?拆東牆補西牆唄!


    先給流民發了米糧,畢竟流民等不得,餓上幾天,即便不死,也得鬧事。


    太皇太後的後事隻能往後挪了,等什麽時候國庫有錢了,什麽時候再安排下葬。


    如此一來,他得等到什麽時候,才能料理完太皇太後的後事,去找他的小無羨啊?


    這回,真是搬起石頭來,砸了自己的腳。


    事情就這麽拖拖拉拉的,從開春拖到了夏日,不知浪費了多少冰來保存遺體。


    他穿著孝服送葬時,都聞到了一陣陣惡臭從棺木中彌漫出來,即便套了兩層外槨,用了再多的香料都無法遮掩。


    他不覺冷冷一笑。


    將一具遺表安詳的屍體放到腐爛發臭,變得麵目全非、體態膨脹,肥至原來的二三倍,別說是穿上壽衣了,就連棺槨都快塞不下了。


    腐肉如蠟脂一般,一碰就化。好歹是他名義上的祖母,是大明最為尊貴的婦人,他看了她的慘狀,都為她感到可憐。


    這就是那些酸丁提倡的孝道?


    嗬嗬,真是不要也罷!


    不管怎麽說,太皇太後的事情終於處理完了,現在就剩應州功勞的計算了。


    朱壽都給文宜封了平虜伯,怎麽著都不能虧待了他的小無羨,想給她爹李霸也封個安邊伯做做。


    這一回,楊廷和倒是沒什麽意見,朱壽正奇怪他怎麽不唱反調了,他便提出了一個苛刻的要求來。


    李霸這個安邊伯,必須解甲進京履職!


    朱壽一驚,這不是明擺著是要奪李霸的兵權,收編他的狼煞軍嗎?


    朱壽還沒提出異議,張永第一個跳出來,表示反對。


    開什麽玩笑,賀蘭山若是被別人接手了,他的兵工坊怎麽辦?全體搬遷嗎?


    據他所知,無羨在賀蘭山招募了不少工匠,有挖礦的,有打鐵的,有煉硝的,有調配火藥的,有鑄造火器的,林林總總都有上千號人了。


    真要搬遷的話,可是一個大工程。而且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其他地兒,比那偏僻的賀蘭山適合鑄造火器的了,不但人少隱蔽,周邊還有各種礦脈自給自足。


    張永立刻找朱壽求情道,“聖上,能不能別讓那安邊伯離開賀蘭山?”


    朱壽見他那副著急的模樣,起了逗弄的心思,“這事內閣自有考慮。”


    哼,不是張永看不起他們,就那群小心眼的家夥,能考慮個什麽?


    不就是見不得武將受寵嗎?


    “老奴都不知道那些酸丁到底在忌諱些什麽,安邊伯手下統共就三百多士兵,混了那麽些年,也就混了個參將,為何執意要他解甲進京。”


    “賀蘭山緊鄰韃靼,可不是那麽好守的,進京不好嗎?”


    張永見勸說無用,隻得跪了下來,不敢再作隱瞞,“老奴有罪。”


    朱壽不解了,“說著安邊伯的事,你怎麽跪下來了?罪從何來啊?”


    張永屏退了周圍的人,苦著一張臉,老實交代道,“當初安化王叛亂,老奴總督寧夏軍務,遇見個小娃娃,挺有意思的,就是無羨。那時候她才十歲,隻到老奴的腰間,不過已顯出不凡來。”


    這段公案,朱壽曾聽何關提起過,早就好奇不已,如今又聽張永提起,立刻提起了興致,“快與朕詳細說說當初的事兒。”


    “是,聖上。”張永將當初的實情娓娓道來,“安化王在叛亂前,將當地不少要員及其子嗣邀去王府,無羨便是其中之一。


    “聽聞,逆賊周昂曾想交好她爹李霸,趁她娘過世後,送了個美女去,被她爹退回去了,交了惡。


    “席間,逆賊周昂本想抓了她,去要挾她爹的,不料反被她挑去了手筋。


    “後來,不知她用什麽辦法,召喚了一群狗來,和賊寇交戰在一起。”


    聽到此處,朱壽雙眼一亮,那些狗必定是無聲的竹簫召來的。


    “後來呢?”朱壽急切地問道。


    “後來,她用狗捎來的炸藥,將設宴的擁翠樓給炸了,將那些官宦子弟都給救了出去。


    “可惜時運不濟,請功的奏疏遞到楊一清楊閣老那兒,楊閣老覺得那麽個小娃娃,哪來如此的本事。


    “不但將領功的奏疏給封駁了,還給李霸扣了一個冒功之罪。”


    “朕記得當時楊一清上奏說,是仇鉞之子仇錡救了官宦子弟。”


    朱壽可是見過仇錡的,就是一個典型的二世祖,小聰明有一些,大能耐就不談了,無論是膽識,還是謀略,都不及他爹仇鉞。


    當時的他也才十二歲,更不可能有單挑反賊的機敏與勇氣,“楊一清怎可如此一葉障目,奪了小無羨的功勞?”


    怪不得他三番兩次要給她請功,她的反應都是淡淡的,寧可做個商賈,都不願意繼承他爹的衣缽,原來是小時候被傷透了心。那時的她,該有多委屈啊!


    張永尬笑道,“那就要說起另一段公案了,當時替無羨請功的,是搶了鹹寧侯仇鉞功勞的曹雄,他與劉瑾公公有姻親,所以,遭了楊閣老的厭惡,連帶著對李家有些不喜。”


    想到那些往事,張永覺得眼角有些濕潤,“老奴真是悔不當初,不該因私怨而中了離間之計,害了劉公公,使得如今西廠被關,東廠也是有名無實……”


    朱壽歎了口氣,“都過去了,何必再提。你要向朕請罪的,就是這事嗎?”


    “不是,”張永繼續道,“後來,無羨同她爹被貶去了赤木口,牆倒眾人推,分撥給他們的士兵都是各處不要的傷兵。


    “都以為他們必死無疑,想不到那一年,李霸卻是提著一百多個韃子的頭顱來領功了。


    “老奴經過多方打探,得知他們在赤木口用了火器,正巧,那時聖上命老奴掌管兵仗局,秘密督造火器。


    “宮裏的兵仗局早就破落了,老奴想問兵部調撥人手,受盡了冷眼,萬般無奈之下,也是將死馬當活馬醫了,老奴便派人去了赤木口,讓無羨造批火器試試。”


    朱壽的眉角挑起,連帶著語氣也拔高了幾分,“所以,如今兵仗局出的火器,全是小無羨造的?”


    “是……”張永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當初老奴也沒想到,無羨真的能做到,而且還越做越好。


    “兵仗局的火器,聖上也是見過的,比起兵部製造的,好了不止一點點,而且成本也更低廉。


    “無羨還借著與西域商人的交易,購置了不少西方火器進行模仿,如今火銃長四尺五六寸的製式,便是從魯密國學來的。


    “去歲,她又秘密從倭商處購置了弗朗機火炮,如今正在仿製之中。”


    如此說來,當日小無羨在居庸關外,與那倭商交易的,便是弗朗機火炮了。


    他的膽子可不小啊,居然敢在皇城之外做兵器交易,若是被人發現,可不止掉腦袋那麽簡單。鬧不好被人安上一個通敵賣國的罪名,株連九族都不為過。怪不得她一路上如此警惕,總想甩掉他呢!


    朱壽的嘴角忍不住微微翹起,又立刻收起了笑意,沉聲道,“朕在小無羨那兒見過一種火龍,將火藥裝在長長的竹筒中的,還有一種叫地雷,也是竹製的,埋入地下,碰觸後即可引爆。這些火器,為何從未在兵仗局見過?”


    “火龍和地雷的製作圖紙,她都上交給老奴了。隻是那兩種火器,均是用竹子製造,不易遠途運輸與長久存儲。若是換做鐵器,成本又太高昂,老奴便未讓她批量製造。她僅製作了一小批,留作赤木口的守備。”


    “將圖紙拿來!”朱壽道。


    張永立刻叫人取了來,一共是三本,恭敬地雙手遞上。


    朱壽一頁頁仔細地翻閱著,除了各類火器的製作圖紙外,還有火器的生產賬目,一筆筆,記得非常詳細。


    “你這賬目不對啊,賬冊上記的成本,可比報價低了三成。”


    “那是按照兵部的報價呈報戶部的,老奴將差價貼補了進去,賬麵上多生產了三成火器。要不是如此操作,戶部那邊撥款時,又得諸多刁難,不會給得如此爽利了。”


    “也是難為你了。”朱壽歎了一句,將賬冊合了起來,語氣沉了下來,“朕可以理解你當時的為難,但是那麽多年過去了,為何一直都沒將赤木口的兵工坊遷回京師?”


    兵工坊可是機密機構,怎能留在邊疆,在韃靼的虎視眈眈之下?


    說起這個,張永就如含了黃連,從嘴角苦到了心裏,“老奴不是不想遷回來,隻是遷不了。如今朝中的局勢,聖上也看到了。兵仗局能安生那麽多年,就是因為表麵上碌碌無為,不然早就被兵部的,給奪了實權。


    “再說,赤木口雖然緊挨著韃靼,但是安全得很,方圓百裏都設了雷池,韃子不敢貿然踏入一步。


    “無羨這孩子,也叫人放心得很,全部按照老奴給的數額定量生產。她爹那邊需要添置些什麽,她也會提前向老奴報備。


    “老奴在她的工坊安插了耳目,每季在提取火器時,也會派人盤查庫中的數量,全都能與賬冊對上,分毫不差。”


    最主要的是,李霸就無羨那麽個閨女,那麽多年了,也沒有添丁的打算,還能怕他們父女反了不成?


    朱壽對無羨還是放心的,但是,這畢竟事關重大,“若是那些工匠叛變了,逃去了韃靼,如何是好?”


    “叛變了也沒用。無羨將火器的製造技術,拆分成了十道工序,對於新招收的學徒,隻教授其中的一道。除非所有人一起叛逃,不然僅憑幾個人,造不了火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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