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臨王府,管事的早已換了一副生麵孔,遠遠瞧見李姐父女二人,覥著一張笑臉,恭敬地迎了上去,“恭候李將軍、李小姐,不知這回李小姐可有帶著五香粉?”


    李姐回了一個人畜無害的笑臉,“這位管事的,是否喜愛香料呀?明個兒,我讓人給你送一包來?”


    那管事被弄得好不尷尬,他哪是喜歡什麽香料啊!


    上回李姐來,用一包五香粉眯了周昂的眼,還炸了擁翠樓,死了好些個府衛,毀了安化王的大事。


    他的那個前任,就是因為督查不力,屁股被打了個開花,一命嗚呼了,他可不想重蹈覆轍。


    “李小姐說笑了,今日賓客眾多,小的是怕哪位貴人受不了這五香粉的味兒,所以……您看……”


    李姐自然是明白他的話外之音,攤開雙手道,“我近來上火,碰不得香料,所以身上一點兒都沒帶。”


    “沒帶就好。”管事的放下心來,躬身做了個邀請的姿勢,“您二位裏邊請。”


    李姐跟著他爹來到了宴客廳,早就有不少賓客入座了,隨意地掃了一眼,見到仇錡正欣喜地向他揮了揮手,卻是不見薑藺的身影,就連上次和她互懟的那個雲錦少年也未曾見到。


    她規規矩矩地入座後,輕輕扯了扯李霸的衣袖,低聲問道,“爹爹,怎麽不見薑藺呀?上次宴會見到的好些個公子,也沒見到,他們不會是出事了吧?”


    李霸灌了口茶,“姐兒放心,人都沒事,隻是他們的爹不在了,所以在家戴孝,不方便出席宴會。”


    戴孝?


    說得倒是好聽,怕是他們的父親不在了,人走茶涼,所以論功行賞的時候,沒人記得他們了吧……


    李姐暗暗垂下眸,看著眼前甜白釉花口八角瓷碟中擺放的精致菜肴,覺得心裏有些堵得慌,沒了任何的食欲。


    耳邊竊竊的私語聲,突然停了下來,大殿裏變得鴉雀無聲。李霸將李姐拽了起來,向步入主桌的兩人,端正地行了一禮。


    李姐在低頭前,匆匆瞥了一眼。


    左邊那人四十多歲,身穿織金蟒袍,頭戴展角襆頭,腰間係著玉帶。臉上還塗著薄薄的脂粉,下巴光滑,顯然是個太監。


    右邊那人則要老上一些,美髯飄擺,穿著五福捧壽紋大襟袍,頭戴四方平定帽。


    如果李姐沒有料錯的話,他倆便是太監張永和閣老楊一清了。


    “公公請。”


    “閣老請。”


    兩人之間倒是氣氛融洽得很,相視而笑。隻是這笑意之中,帶了幾分真誠,幾分套路,就無人知曉了。


    待他們並肩入座後,眾人躬身行了一禮,這才重新坐了下來。


    先開口的是楊一清,往皇城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說了一堆皇恩浩蕩的官腔,像是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一點實際的意義都沒有。


    李姐聽得眼皮子都發沉了,昏昏欲睡之時,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聽聞遊擊將軍仇鉞,肯堂肯構,將門有將。其子仇錡,敢與周賊生死相搏,當堂救下多位同僚子弟,真乃英雄出少年啊!”


    仇鉞起身向主位行了一禮,尷尬地應和道,“閣老謬讚了。”


    楊一清捋了捋胡子,驀地麵色一沉,喝道,“副總兵楊英可在?”


    一人起身行禮,“下官在。”


    楊一清手中捏著一本折子,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蒙蔽聖上,冒領軍功!”


    楊英的雙手微微發抖,連聲音都發著顫,“下官不敢……”


    楊一清冷哼一聲,語氣越發冷冽起來,“我看你是敢得很,居然為了一個黃毛小丫頭上表請功,不是冒領軍功,又是為何?”


    又一人起身道,“閣老請息怒,楊副總兵所表非虛。”


    “所表非虛?”楊一清挑了挑眉,“僅憑一個黃毛小丫頭,就能當場斬殺數人?這是將吾等天使當做三歲小兒了嗎?”


    那人咬著唇,憋紅了臉,一時無言以對。


    楊英更是急得手心都沁出了汗,將身子躬得更低,連連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李霸看不下去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楊副總兵所奏之人,正是下官之女。”


    楊一清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你就是武義將軍李霸?”


    “正是。”李霸抱拳道。


    “既得女,應教習《女誡》,不求才明絕異,唯卑弱第一,猶恐其虎,更忌牝雞司晨。此番你出走靈州,將叛軍消息及時上報朝廷,雖無大功,尚有幾分苦勞。諒你一時痰迷心竅,暫不追究冒功之過,去守赤木口吧!”


    李姐心中一驚,那個楊一清居然讓她爹守赤木口?!


    赤木口位於賀蘭山中部,東北距寧夏衛約九十裏。韃靼鐵騎入境襲擾,往往取道此處為捷徑,對寧夏衛威脅很大,是曆代寧夏西邊防線最重要的門戶。


    又因山勢到此散緩,蹊口可容百馬長驅直入,極難守備,就差在關口豎根白旗對人道,“我很容易打的,快來打我吧!”


    守關的將領兩年死仨,仨年死五,一聽要被派去三關口,一個個都裝起病來,在家躲著,有的甚至故意弄折了腿,情願落下殘疾,也不願去那上任。


    李姐早就受夠了那個楊一清的嘰嘰歪歪,這會兒又拿她的事發難。說她也就算了,還讓她老爹去守赤木口,豈不是擺明了叫她爹去送死嗎?


    那可是她親爹!


    她就這麽一個親爹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姐拍著桌案,站起來了,“我就是您口中的那個黃毛小丫頭,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你姐!


    “不知坐在高堂之上的大人,可否讀過書、明過禮?


    “當日是誰與周賊生死相搏?是誰當堂斬殺數人?是誰救下多位同僚子弟?可是有不少人證的,眾目睽睽之下,豈是三言兩語便可捏造的?”


    她的目光往仇鉞父子那一桌掃了一眼,見仇錡憋紅了臉,想要站起來,硬是被他爹給拽住了。


    她明白,楊一清是天子使臣,位高權重。這個時候,誰為他們父女說話,誰便是自考苦吃,她不怪他們的怯懦,繼續指著堂上的楊一清罵道:


    “您不問青紅皂白,便以我是個黃毛小丫頭為名,指責我爹冒領軍功,簡直就是一葉障目!


    “年齡小怎麽啦?甘羅十二歲可拜相,論的是真才實幹。


    “身為女子又怎麽啦?婦好為商王武丁打下半壁江山,梁紅玉擊鼓退金兵,花木蘭替父從軍。


    “穆桂英替夫出征,年過半百依舊掛帥打頭陣,深入險境,馬革裹屍,以身殉國。


    “真論起武力來,您堂堂一個七尺男兒,未必打得過一個拄拐杖的老婦人呢!


    “楊門女將巾幗不讓須眉,保家衛國,一身傲骨。怎麽傳到您這代卻是沒落了,手中的一把銀槍,換做了繡花針?


    “說什麽‘卑弱第一’,不就是教人逞嬌鬥媚?一臉奴相,討好於人,把一身的傲骨全給丟了!”


    “你、你……”楊一清氣得手都發抖了,將指向李姐的手轉向了李霸,“你可養出了一個好女兒,什麽話都能說出口,怪不得能抱著歌僮唱豔曲!”


    居然敢詆毀芳官?


    芳官之死,本就是李姐心頭的一根刺,誰都碰不得。


    此刻的她,眼中的霧水頓時升騰了起來,卻又倔強地忍著淚水,將脊背挺得直直的,火氣蹭蹭蹭地冒了起來,怎麽壓都壓不住。


    “堂上的大人倒是如同市井婦人一般,喜愛打聽人家的後院之事呢!


    “那您是否知道,我那童兒是替我擋下一刀,死在周賊的手中?


    “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一個俠肝義膽的忠仆,卻被您說成如此不堪,平白遭受詆毀?”


    李姐冷笑一聲,繼續說道,“怪不得人們總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書讀那麽多,不能明事理,讀來何用?不如秦皇,一把火全給燒了幹淨!”


    楊一清氣憤地拍了下桌案,“住口!”


    “你敢做,就別怕被人說!”李姐梗著脖子道,“如若您早已明了整件事情的始末,為何要顛倒黑白,是非不分,誣陷我爹,詆毀忠良?


    “如若您隻是對此一知半解,僅憑道聽途說,便妄下斷語,又與昏官何異?


    “幸好您不在督察院,也不在大理寺任職,不然,不知道要在您手底下冤死多少人呢!”


    張永給氣得臉色鐵青的楊一清順了順起,指著李姐開口道,“你好大的膽子!”


    “小女子都死過四回了,膽子自然是比常人大些的!”李姐掰著手指一一數來:


    “第一回去歲九月,小王子部侵犯延綏,正遇上我娘省親的馬隊。我親眼看著我娘和我弟弟,相繼慘死在賊寇之手。


    “第二回去歲十一月,小王子再犯花馬池,上百賊寇圍困舍下,我與家丁和賊寇鬥了三天三夜,留下一百多具屍身。


    “第三回上月五日,我來此參加宴席,當場挑斷周賊的手筋,將擁翠樓都給炸了,怕是此刻還沒修好吧!


    “第四回上月二十三日,周賊提刀要借我的手臂,一來泄恨,二來威脅我爹。我赤手空拳和周賊對上。


    “周賊一刀襲來,逼得我退無可退,被您口中的那個上不得台麵的歌僮給擋下了,方才保全了性命。


    “我的命是那歌僮救的,我若是不替他說兩句公道話,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的小人了?


    “此刻,腦袋就在小女子的脖子上,韃子沒取走,逆賊沒取走,今日,堂上的大人是否有興趣看上了,想要立刻取走?”


    “你真以為本官不敢來取?”楊一清一掌拍在了桌案上,“來人!將這狂妄小兒拿下,給杖責五十大板,本官要代你爹好好管束你這個沒大沒小的丫頭,以儆效尤!”


    眼看著一群壯漢拿著棍子衝了出來,李姐梗著脖子,一副英勇就死的架勢。


    她初生牛犢不怕虎,李霸的心中卻是明了的。打板子很有技巧,打得是輕是重,全是上麵人的眼色。


    今日楊閣老正在氣頭上,執行者必然不會手下留情,說不定還會下陰手。五十板子打下去,即便李姐能活命,也得廢了。


    李霸挺著胸脯,高大的身軀擋在李姐的麵前,把她護在身後,“小女是末將一手教出來的,沒點虎性,如何能在逆賊的作亂下幸存?如何能在韃子的圍困下反撲?大人若是覺得末將教得不妥,要打要罰,也該由末將全權負責!”


    說著,他一把將衣帶扯去,將外袍摔在了地上,褪下了裏衣,露出了身上一道道傷口。


    粉色的新傷,疊著泛白的舊痕,如同蜈蚣一般,縱橫交錯,爬滿前胸和背脊。


    “爹……”李姐輕撫著李霸身上的傷,她隻知她爹逃命的本事了得,如今方知,每一次逃命都是死裏求生,從閻王手底下撿了條命回來。


    她的眼淚再也沒能忍住,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這個官咱們不做了,保家衛國沒落個好,還不如回家種地去。也不知道這堂上坐著的,是不是通敵賣國的細作,抓逆賊時跑得那麽慢,殘害忠良的時候倒是挺勤快的!”


    她的聲音雖然不大,卻也清晰地傳入了在座的每個人的耳朵裏。


    楊一清雖然風評不錯,但他此刻的發難,根本就站不住腳,若要一意孤行,重罰李霸父女,就不免讓人多想了。


    “你!——”楊一清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氣得呼呼地喘著粗氣。


    邊上的張永卻是展眉一笑,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又將他拉回了座位上,做起了和事老,“今日本是慶功宴,何必和一個小娃娃置氣。李將軍既然有傷在身,便先回去歇息吧!”


    李姐恭順地抱了個拳,“謝公公體恤。”說著,她彎腰從地上撿起了她爹的衣服,“咱家比不得那些穿華服的大老爺,連阡累陌,富得流油。咱一年到頭都沒幾身好衣裳,可得省著點。”


    隨後,她也不管身後那個楊一清有沒有被她給氣吐血了,拽著她爹的手臂,哼著小曲離去了,唱的還是她給芳官送行的那一首《不染》:


    不願染是與非,怎料事與願違


    心中的花枯萎,時光它去不回


    但願洗去浮華,撣去一身塵灰


    再與你一壺清酒,話一世沉醉


    ……


    待出了王府,上了馬車,李姐的氣勢一下子弱了下來,後怕道,“爹爹,姐兒給您惹事了……”


    李霸摸了摸她的發頂,哈哈笑道,“咱是將門,要的就是這一身骨氣。都知道要去赤木口送死了,還不在嘴上罵個夠本,豈不是虧大發了。”


    李姐將頭靠在李霸的手臂上,心沉到了穀底。雖說眼前這一關險險地過了,但卻得罪了權臣楊一清。


    聽說聖上這次派他來,讓他總製陝西延綏、寧夏、甘涼各路軍務,怕是這赤木關非去不可了。


    但是李姐有一點,卻是不明白,“爹爹,咱們沒得罪過那個楊一清,今日他幹嘛針對您啊?”


    李霸輕輕拍了下李姐的背,娓娓道來,“這裏麵道道深了,都怪爹爹來之前沒提點你。這一次能那麽快平定安化王之亂,除了你仇叔的功勞,還有一人,就是延綏副總兵曹雄。”


    這個名字李姐有印象,“就是給咱們下帖的那個曹雄嗎?”


    李霸點點頭,“姐兒在王府救了那麽多人,曹雄送這帖子,本是想來示好的,誰能料到,咱們半分好處沒撈到,卻是被他給牽累了。”


    “他怎麽得罪那個楊一清了?”李姐問道。


    “那還要從安化王叛亂說起。當時曹雄獲悉後,立馬領兵直壓境上,命都指揮使黃正率領三千士兵,進入靈州穩定軍心,又與鄰地相約限期征討。


    “同時,他暗中派人焚燒大、小二壩的積草,與守備史鏞等人奪取了黃河西岸的船隻,全部停泊於東岸,逼得賊黨何錦率兵出守大壩,以防黃河決口。


    “隨後,他又命史鏞冒死溜入寧夏衛,捎信於你仇叔,讓他率兵舉事,二人裏應外合,方才順利地擒拿賊寇,剿滅逆黨。”


    “他做得不錯啊!”李姐中肯地評價道。


    李霸點點頭,“這一戰,功雖成於你仇叔,但在外布置,使賊寇不能內顧,曹雄功不可沒。


    “文士爭名,武將爭功,本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問題在於那個曹雄有些背景,他是西安左衛人,和太監劉瑾是同鄉,他的兒子曹謐又娶了劉瑾的侄女。


    “捷報上奏後,劉瑾將平賊之功歸於曹雄,他因而被進升為左都督,曹謐也升為千戶,你仇叔反而沒撈到一點好處,為他請功的人還被責罰了。


    “今日宴上,那位楊大人捧著仇錡,踩著咱們,歸根究底是要以牙還牙,敲打曹雄,同劉瑾叫板,白白讓咱姐兒受委屈了。”


    李姐坐了起來,雙手叉腰道,“憑什麽呀?他們狗咬狗,幹嘛平白無故地把爹爹給扯進去,咱招誰惹誰了呀?”


    “總得有人來做這個冤大頭,不是?這不,在一堆蘿卜白菜中挑來挑去,誒,就看中你爹我了。瞧著這人多適合啊,皮捏著軟綿綿的,可不是最好下手了嗎?”


    李姐拍了下李霸的胳膊,“爹,都什麽時候了,您還說笑呢!”


    “哈哈,咱不說笑了,咱說正事。”李霸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沉聲道,“回去之後,姐兒收拾收拾,繼續去你仇叔家住著。”


    李姐頓時瞪大了雙眼。


    她爹這是什麽意思?


    難道是打算將她托孤了嗎?


    她立刻拽緊了李霸的手臂,一口拒絕道,“姐兒哪都不去,姐兒要和爹爹一起去赤木口!”


    “胡鬧!”李霸提著嗓子,第一次朝她發火,“這赤木口是你一個女孩子家能去的嗎?多少好男兒都在那兒把命丟了,成了埋骨之地!”


    李姐咬了咬唇,倔強道,“爹爹在哪兒,姐兒就在哪兒!爹爹若是不讓姐兒去,姐兒就偷偷溜過去!”


    “你……”李霸本是要訓她一頓的,但是看著她眼中瑩瑩的淚,卻是下不了口了,語氣軟了下來,“別看你仇叔現在日暮途窮,那楊大人即便是為了和劉瑾叫板,也得保著他、向著他。


    “你在宴上也聽了,他是打算將你的功勞全算在仇錡這小子的頭上。你仇叔翻身的日子指日可待,跟著他總比跟著你爹我強。


    “你在這次叛亂中救了不少人,雖然功勞被人搶了,一個個趨利避害,不敢替咱說話,但大家心裏都和明鏡似的。


    “等咱境況轉好了,就不一樣了,你攢下的人脈都會活泛起來,即便看在這一點上,你仇叔都不會虧待了你。”


    李姐吸了吸鼻子,“姐兒不用靠任何人,姐兒靠自己,姐兒很能幹的。前些日子,姐兒讓高升重新改了火藥的配方,加了蒙汗藥進去。之後,還會讓柴胡弄些毒藥,混在裏麵,增加威力,到時誰來就叫誰死!”


    李霸看著李姐認真的眼神,心裏暖暖的,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好!咱父女倆不分開,一起去守赤木口,誰來就叫誰死!”


    返回花馬池的府邸,父女倆各自忙活起來。


    她家本就底子薄,不富裕,赤木口更是比花馬池還要破落,除了風景啥都沒有,能帶走的自然得全部都打包帶走。


    一群熊孩子們,也跟著一起準備起來,張平見人人都忙得團團轉,卻是無人支會他收拾東西,知道是要被拋棄了,忙抓了沈鈺就去書房找李姐。


    一進門,他便覥著臉笑道,“主子,您這書房的書可不少,我和沈鈺認的字多,咱倆給您整理書籍吧!”


    李姐停下了手中的事,坐在椅子上,難得一臉嚴肅道,“我正想找你倆談談呢,來得正好。你倆都是聰明人,該聽說了我爹的事兒。


    “我爹雖然是平調到赤木口,但那邊是險境,說是九死一生也不為過。我在王府還將當朝閣老大罵了一頓,算是把人給得罪死了。


    “你倆我會托付給仇叔,他本就是遊擊將軍,此番立了大功,雖然一時時運不濟,但是出頭之日指日可待,他的兒子仇錡日後也會受到蔭庇,前途想來也差不到哪去。


    “寧夏受此大劫,皇恩浩蕩,已有不少恩旨下來,說不準還會有赦書。到時候,你倆便是無罪之身了,也算是全了我當初對你倆的承諾了。


    “回去收拾收拾吧,此番一別,該是後會無期了。”


    張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腦門重重地扣在地磚之上,磕了一個響頭。


    待他再抬起頭來,眼眶已經紅了,雙手抱拳道,“張平不走,願隨主子同往赤木口!”


    李姐一臉平靜地勸解道,“赤木口不比別處,既無山川之險,又無關隘之守,我自個兒都不知道能否活命,你隨我去,多半也隻有送死的份兒。”


    “在仇府的日子,我知道主子故意讓沈鈺盯著我,不讓我與芳官多接觸,就怕我一時鬼迷心竅,投了反賊。如今,又為我等安排了出路。主子對我的好,張平全記在心中。當年,我爹就是因為跟錯了人,才丟了性命。主子是張平此生見過的最好的主子,張平願隨主子一生,以效犬馬之勞!”說完,張平又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個頭。


    李姐的聲音沉了下來,“你要知道,我是一介女流,不比仇錡,日後可掙不了半點功名。你要做的還是軍師,與狗蛋和柴胡他們不同,了解的全是我的機密。他日若再想離去,唯有一死,容不得你擇木而棲,另覓高枝。此生此世,或許,你都隻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幕僚,難有出頭之日。”


    “張平明白,張平願誓死效忠主子,無怨無悔,永無二心,請主子成全!”說完,張平第三次將頭扣在了地上,額頭已被扣得有些泛紅。


    張平雖不及沈鈺嬌慣,卻是個不願吃苦的,這次竟願隨李姐同去死地,足可見其誠意,不免讓她心裏一暖,“也罷,你起來吧,以後就跟著我吧!”


    “謝主子成全!”張平又磕了個頭,方才破顏一笑,歡歡喜喜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李姐的目光移到了沈鈺的身上,調侃道,“你呢?不會也想隨我去赤木口吧?”


    沈鈺淡然地開口道,“近來,你讓高升熟讀《火龍經》和《火龍神器陣法》,是為了大力發展火器吧?高升做做爆竹還行,火器的門道多著呢,單單靠他可不行。因安化王叛亂,寧夏遭遇重挫,小王子必然乘虛入侵,我隨你去赤木口,可以替你研發火器,抵禦強敵。”


    李姐看著他那一臉屌屌的,一副“你缺了我,可是莫大損失”的樣子就想笑。


    同樣是想留下來,張平是跪著求她的,他倒好,反而挺直了腰板等她來求,要不是場合不允許,她都想為他點讚了。


    李姐微微翹起了嘴角,“得!那就一起去吧!”


    然而,待他們來到赤木口後,她的嘴角可翹不起來了。


    無論心下做了多少準備,當張平望著眼前一片開闊的視野時,嘴角不覺一抽,“主子,這裏……還真是一馬平川啊……足以容納千馬暢通無阻,來不及備,去不可襲,簡直就是韃靼鐵騎的天然馬場。這種破地形,讓人怎麽守啊?不是為難人嗎?幹脆豎根旗子,投降得了!”


    李姐給了他一個暴栗,“說好的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呢?要投降的話,主子要你這個軍師幹嘛?”


    張平也不想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關口根本就沒法守啊!”


    李姐咬了咬牙,“那就不守了!”


    張平一臉愕然,“主子您當真要投降啊?這可得三思啊!”壯士長槍橫傲骨,投向的可是要被人用唾沫淹死的。


    李姐又給了他一個暴栗,“主子我說了要投降了嗎?我要以攻為守!”


    張平的嘴角又是一抽,“主子,您還想在操場上和韃靼鐵騎一決雌雄?”那不是自不量力嗎?


    “別忘了,我們還有火器。開闊的地域,不但利於騎兵,同樣也利於火器的攻擊。”沈鈺答道。


    李姐向他投去了一道欣賞的目光,問高升道,“你對此地有什麽看法啊?”


    高升捏緊了小拳頭,“多做些強力爆竹,誰來炸誰!”


    李姐也給了他一個暴栗,“主子我讓你熟讀《火龍經》,你就給我這麽個答案啊?”


    高升揉了揉被李姐打疼的地方,“主子您說怎麽辦啊?”


    “我記得《火龍經》中有這麽個地雷,是埋土裏的,叫什麽來著?”


    麵對李姐的考校,高升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沈鈺卻是立刻接口道,“叫炸炮。製以生鐵鑄,空腹,放藥杵實,入小竹筒,穿火線於內,外用長線穿火槽,擇寇必由之路。”


    “對!就是這個!”李姐再次給了高升一個暴栗,“讓你給我背書,都過去四個月了,你就是這麽個背法呀?”


    高升尷尬地笑了笑,“早先是背好了的,前陣子在仇將軍府待了快二十天,沒碰書,又給忘了……”


    李姐懶得追究他的懈怠,又與沈鈺討論起來,“赤木口地勢平坦,正適合這種炸炮。我們可以在敵兵必經之路,埋上整整一片炸炮,內藏碎鐵和毒藥。”


    沈鈺白了她一眼,毫不客氣地向她潑了一盆冷水,“這種炸炮可不是常備火器,別說是要連成一片了,能從庫房裏湊出十來個,就已經不錯了。”


    李姐對他眨了眨眼,“先去庫房看看唄,順便你替我掌掌眼,看看還能掏出什麽好東西不?”


    沈鈺輕笑了聲,“看你這可口氣,當是去古玩街掏寶貝呀?”


    李姐聳了聳肩,“可不就是得從一堆廢銅爛鐵裏掏寶貝嗎?”


    說完,她便去找劉安要庫房的鑰匙。劉安也是給得爽利,絲毫沒有避諱,帶著一群熊孩子便去了庫房。


    推開門,兩排大箱子便進入眼簾。每個箱子都是四尺多長,粗略掃了眼,足有二十多個箱子,整齊地排列在庫房的兩側,內側還堆了八門火炮。


    劉安苦著一張臉,活像是被後娘欺負了的苦命娃,“這庫房是原先留下的,東西忒少了些。”


    高升吐了吐舌頭,“這滿屋的箱子還算少啊?”


    最近幾個月,何關跟劉安學了不少軍務,帶著幾分賣弄,給高升解惑道,“沒見過世麵吧?以前咱在花馬池的庫房,可是有好幾個呢,規模也比這個大,這才哪跟哪啊!”


    李姐讓高升打開了其中的一口箱子,隻見裏麵堆滿了牛尾刀,數量倒是不少,卻是布滿了鏽漬。


    連李姐這樣的門外漢都能看出來,這些全都是次貨,並且缺乏養護。


    李姐不免皺了皺眉,“雜造局在幹什麽吃的?就沒給咱撥些好點的兵器?”


    劉安冷笑了一聲,“牆倒眾人推,大人被貶來這必死之地,那些雜造局的小人還不趁機多踩我們兩腳,好在上麵的人跟前得臉。他們說了,赤木口的兵器已經夠用了,就不再撥給我們多餘的了。”


    劉安無力繼續吐槽了。李霸剛調任此地,有許多軍務要安排,可得忙正事去了,留下了李姐幾人隨意搗鼓。


    李姐對這箱大刀,算是徹底放棄了,走到庫房深處,對正在查看火炮的沈鈺道,“我爹總說軍器局給的不行,即便將自個兒自造的上品火藥,替換了那些參了沙子的劣等貨,還是會炸膛。”


    “新炮炸膛多因炮膛強度不夠,不是在鍛造時克扣了用料,就是偷懶省了工序。這般造的炮,看著樣子和好炮沒差別,但是根本就不經用。自從軍器局軍費消減、人員裁撤之後,這些問題就更普遍了。”


    “那這炮呢?怎麽樣?上得了戰場嗎?”李姐問道。


    沈鈺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刀,用刀柄敲了下炮膛,仔細聽了下回音,道,“恭喜你,兩樣問題都占全了,這炮能順利開上三炮不炸膛,就已經不錯了。”


    李姐又問,“我們之前討論的炸炮呢?這裏有沒有?”


    她見沈鈺搖了搖頭,便知道,她就不該抱什麽希望的。


    “沒就沒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李姐就不信了,“我既然能將火藥弄出來,就能將火器也給弄出來!”


    沈鈺冷笑一聲,不是他看不起李姐,隻是,“火器可與火藥不同,製造時需要大量的生鐵,好的礦源全掌握在地方豪強手中,背後又有朝中重臣照拂。


    “你先前在王府,想給雜造局大使的兒子套麻袋,之後更是當眾罵了總製陝西延綏、寧夏、甘涼各路軍務的朝廷要員。


    “現在,即便你花再多的錢,都未必有人願將好鐵賣給你,說不定還會趁機參上一本,說你居心叵測。不用等韃靼的鐵騎滅了你,就能被治個抄家滅門之罪!”


    李姐發了狠,叉著腰,對著庫房內的木箱,指了一圈道,“沒有生鐵,就把這滿屋子的廢鐵都給我砸咯!”


    沈鈺搖了搖頭,“這些廢鐵的純度太低,即便回爐重造,還是廢鐵一堆!”


    “誰說我要回爐重造啦?”李姐微微揚起了下巴,“劉叔可替我尋了好些個陶匠,雖說稱不上大家,做些個陶罐什麽的,還是不在話下的。上次做清露用的甑桶,就是出自他們之手。咱們就用陶罐來裝火藥,然後參上這些生鏽的鐵屑。”


    張平拍了拍手,“主子好主意,可算是將他們廢物利用了。”


    “這鐵屑的妙用還不止如此呢!”李姐對他眨了眨眼,“聽過七日風嗎?”


    張平和沈鈺均是搖了搖頭。


    柴胡卻是眼睛一亮,這可是他的長項。


    “小的知道,小兒出生斷臍後七日左右最易得病,牙關緊閉,全身痙攣,所以稱為七日風,也有叫四六風的。”柴胡答道。


    “那你知道,小兒為什麽會得此病嗎?”李姐追問道。


    柴胡答得理所當然,“既然帶了個風字,自然是因吹風著涼而起的。”


    “不對,”李姐晃了晃手指,“真正的原因,是剪斷臍帶所用的剪子不幹淨。同理,若是被生鏽的鐵器所傷,即便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傷口,也容易得病。”


    在李姐的提點下,柴胡立馬就開竅了,“這個小的知道,若是治療不及時,可令人窒息,甚至心力衰竭,很麻煩的。前漢醫書《金創疭瘛方》便有論及此類外傷的,至唐代提出了破傷風一名,沿用至今。”


    “‘風’隻是表現,‘破傷’才是關鍵!”李姐點了點他的腦袋,“所以啊,你以後給將士們挖骨療傷的時候,可得把刀子洗幹淨了。”


    “小的明白。”


    李姐笑了笑,“這下可好了,有了這生鏽的鐵器,倒是可以省下買毒藥的錢了,能讓不少敵兵得上破傷風。”


    張平很狗腿地拍馬屁道,“主子英明。”


    柴胡卻是縮了縮脖子,主子不愧是主子,沒錢購置毒藥,還能理直氣壯地將人給陰死的,真真是太凶殘了。


    李姐對著沈鈺挑了挑眉,“玩過鞭炮沒?”


    “不就是一串小爆竹嗎?過年家家戶戶都會放的……”沈鈺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明白了李姐的意思,“你莫不是想將炸炮連在一起引爆吧?”


    “正是如此!”李姐點點頭,“到時候,我們就將炸炮連成一片天羅地網陣,待敵人深入之後,隻要引爆其中的一顆,整片區域的炸炮就會相繼爆炸,讓他們有來無回。”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沈鈺繼續向她潑起了冷水,“即便你能省下毒藥和鐵屑兩項,要製作那麽大規模的炸炮陣,所需的物力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啊!”


    “就是就是!”何關在一旁猛點頭。


    沈鈺繼續道,“想要逼退敵兵,守住赤木口,可不是一兩斤就能搞定的,朝廷撥發的軍費有限,又被層層盤剝,到手的屈指可數,能讓士兵吃飽穿暖就不錯了,哪裏夠你這等花費的?”


    大炮一響,黃金萬兩,這可不是誇大的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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