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他的預料,來人極為年輕,看起來與他一般大小,坐在輪椅上,蓋了塊白氈,孱弱得緊,喚作謝雨用,是個女子。


    “上師請進。”李之罔說著,作勢要推她進去。


    “不用。”謝雨用擺擺手,道,“你跟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跟在謝雨用後麵,李之罔發現來到了一個空曠的高台,俯察之下可一覽鑒星湖全貌。


    謝雨用呼吸陣空氣道,“師父給我說公子不知修煉之法,便讓我來教,但我才學淺薄,恐有疏忽,望公子勿要介意。”看李之罔拱了拱手,她繼續道,“修煉之途,最為根本的便是化天地靈氣為己用,為達成這一目的,需得體悟靈氣多寡、優劣,公子現在閉眼體悟番,然後告訴我你感悟到的靈氣是怎樣的。”


    李之罔聽話照辦,體悟番後睜眼道,“此地靈氣蔥鬱,如海草豐茂,取之不竭,且質地不凡,又如酒中瓊瑤,乃生平唯一所見。”


    “便就這些?”謝雨用循循善誘。


    “雖有上述優點,但靈氣不發,有萎靡之意,如垂垂一老者。”李之罔頗為不好意思地一笑,“好像這個不該說。”


    “沒事。”謝雨用示意李之罔不用大驚小怪,淡淡道,“靈氣為天地自然所生,天然多樣,故此修行之時,除了考究靈氣的多寡與優劣外,還要考慮與所修功法的適配性,譬如說若修行得是火屬性功法,則在火脈之地修行會事半功倍,這是自然影響於人。但人亦會反過來作用於靈氣,便說這鑒星湖,為長老所居,靈氣就會顯露出老者模樣,若有邪人所居,則能感覺到邪祟之氣,故此靈氣除了修行之外,還能尋人追蹤,這要切記。”


    李之罔細細聽來,覺得謝雨用說得頗為在理,拱手道,“多謝上師教導,我明也。但在下所修的乃是劍訣,若要修煉,則該如何擇取地勢?”


    “便是河溪、幽澗等地,需得依公子所修劍意再做考慮。”謝雨用看李之罔再無疑問,繼續往下道,“靈氣為己所用隻是第一步,再往下便是將靈氣凝結為修為,以突破武道等級。北河殿下曾定天下武道,分為十三級四十三等,前四級各囊括五等,中間七級各囊括三等,後兩級各囊括一等。每一級別中的武道等級隻需積攢靈氣便可躍升,但要進入下一級別便需突破。譬如公子所修得是劍道,如今在義手劍士級中的第三等,後麵的第四等和第五等隻要擁有了足量的靈氣便可自動進入,但若想進入下一級別的離鄉劍士級,則光擁有靈氣不行,還需得突破。”


    “在下請問,我如今在第三等,又如何知曉進入第四等所需多少靈氣?更如何知曉自己進入了第四等?”


    “這便是修行有差別,天賦分雲泥。”謝雨用知曉李之罔會有此問,解答道,“通常來說,若第一等的靈氣是一,那第二等所需的靈氣就是三,第三等所需的靈氣便是九,以此類推,大多離不開三倍之數,當公子積攢的靈氣是現在的三倍之數,那就來到了第四等,且每邁入下一等,會自發感覺到靈氣運轉速度加快,經脈更為暢通。但人各有別,並非都依照此理,有人若要邁入下一等,需要四倍、五倍,乃至更多的靈氣,但有人卻隻需要一倍、兩倍,這就導致即便同時開始修煉,進步的程度也會有明顯不同。”


    說了這麽多,謝雨用喘口氣繼續道,“除此之外,由於鏈沫的存在,每人所攜帶的靈氣不同,導致從一開始的根基就不同。譬如說你是一,我是二,你進入下一等需要三倍靈氣,我進入下一等靈氣需要六倍,那麽我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你。”


    “那這樣的話武道等級還有什麽用,畢竟它並不能公平地判斷一個人的實際水平。”


    “不,可以。”謝雨用搖搖頭,“靈氣的多寡隻是代表了你的根基是否深厚,並不決定你的修為亦是如此。假如我二人在同一等級,你靈氣多些,隻能代表你比我能多使用一些劍訣,但威力卻是大差不差的。”


    李之罔大概是明白了,靈氣多並不一定是好事,雖然可以讓你戰鬥時更為持久,但修行的步伐卻會極度地緩慢,可以說是柄雙刃劍,有時能護體,有時又會傷身。


    他繼續問道,“謝師,你方才說得鏈沫是什麽意思,難道鏈沫不僅僅是如今的通用貨幣?我知道以前是用龍塵的。”


    “這剛巧是我要給你說得。說到鏈沫,則不得不提到碎鏈戰爭,傳聞永知女王在隱匿之前曾親手砸碎她降生時所帶的陰渾項鏈,項鏈分化而來的碎片便是鏈沫。鏈沫雖然與龍塵一樣都蘊含著靈氣,但龍塵隻是用古龍一族戰敗後的遺骸煉製而成,雖然其中蘊含著些許神隻的力量,在如今的時代卻早已不堪用;而鏈沫不僅靈氣結淬,最為重要的還是在不知名的力量運作下進入了每個修者的體內,如今的修者生來便帶有靈氣,而不是如碎鏈戰爭之前般,若沒有開始修行,自身不會有一點靈氣。”


    “那鏈沫除了是貨幣,也可以幫助我們修行?”


    “對。”謝雨用點點頭,“鏈沫自身就有極為凝練的靈氣,這才是它能成為通用貨幣的原因。”


    “可是...這莫非代表所有的鏈沫都來自於修者?”李之罔想到他所用的鏈沫沾滿了鮮血,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就是這樣。”謝雨用輕笑道,“有個職業叫做燒鏈夫,便是把死去的修者燒成灰燼,遺留下來的結晶就是鏈沫,而這也是如今所用鏈沫的主要來源。”


    說實話,這個突然而至的消息讓李之罔足足呆了半晌,良久他才緩緩道,“如果我死了,絕不要別人把我燒了煉成鏈沫。”


    “可不是死了,有些燒鏈夫活人也會燒呢。”


    “...”


    謝雨用拍拍手,轉回正題道,“好,現在公子已知曉了,想要精進修為,一是吸納天地靈氣,二是提取鏈沫中的靈氣,現在我來說說如何突破武道級別。還是以劍道來舉例,北河殿下曾言,義手劍士級,劍道未覓,招式不精,精神不勤,如義手劍士,使指不得,下一級的離鄉劍士級則是劍道初覓,劍招初成,便是劍招要精,劍道也得有才能突破至下一級別。”


    李之罔是親耳聽過北河公主公布天下武道等級的,看來其言語間已經提及了突破的要點。


    謝雨用等李之罔自己思考陣,才繼續緩緩道,“自己明悟突破乃是正法,往往突破後修行起來如履平地、一馬平川。但此道太過艱難,有些人終其一生都不能明悟道法,由此就有了第二種突破方法,那便是收集天地精材,祭奉給神隻,通過神隻考驗來突破。隻是這種方法也極為艱難,不說天地精材極難獲得,神隻考驗也並非尋常人可渡,因此大多數人都卡在每一級的最後一等,不敢或不能去突破。”


    李之罔本來對修行沒有太多的想法,以為隻要穩步提升便可,現在才明白修行可謂步步驚險,不進則退,而他如今已是武道三等,五等幾乎近在眼前,但無論是劍道還是天地精材他都沒有。


    他搖搖頭,覺得還是不要考慮這麽多,走一步看一步,遂問道,“謝師,我還有幾個問題不甚明了,可能為我解惑?”


    “你且問來,我自然知無不言。”


    “首先就是恩惠,我知曉恩惠是我們受恩惠者天生自帶的,同時也是能夠修行的關鍵,但我不太清楚恩惠到底是如何有助於修行的,畢竟沒有恩惠法的話,恩惠幾乎對我等都是一個累贅。”


    謝雨用以極其嚴肅的語氣說道,“下麵的話僅是我一家之言,公子且聽便可。恩惠能幫助我等受恩惠者活化部位,使其擁有更強大的力量,同時恩惠還能與受恩惠者的功法聯動,產生更明顯的效用。但我覺得這不是最主要的,恩惠終究對我等都是一道枷鎖,一種從生至死的折磨。那麽疫病女神明明知曉有這麽強烈的痛苦還是要用這樣的方式讓我們能夠修行呢?依我看來,痛苦是力量的根源,使用恩惠法隻是一道安慰劑,並不能使你更加強大,而隻有學會克服或者忍受身上的痛苦才能變得更加強大,或許這才是恩惠的真正目的。”


    謝雨用的一番話可謂驚駭世俗,李之罔從未聽到過一個人這麽評價恩惠,認為恩惠法不是正道,反而要去承受才行。


    “這段話恕我實在難以認同,謝師可知我的恩惠乃是癲癇,劍訣用多便頭暈眼花,四肢不聽使喚,這如何去忍受克服?”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你能在癲癇的情況下繼續使用劍招,你會變得多麽強大。”謝雨用說著,掀開腿上一直蓋著的氈子,露出兩條萎縮得幾乎隻剩骨頭的大腿,“道門裏有恩惠法可以壓製我的恩惠,但我一直沒學,一直忍受著刺骨般的疼痛,可就是這樣,我甚至能依靠著這麽殘缺的雙腿正常行走。”


    謝雨用的雙腿動了動,她把手撐在輪椅上,腳掌緩緩往地上放,臉上第一次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要幫我,我自己能行。”


    在李之罔的眼中,謝雨用幾乎就是一個殘疾,但就是這麽不堪的下身,卻穩當地站在了地上,支撐住她的上身。


    “痛苦永遠是力量的根源,這是我的體會。”她重新坐回輪椅上,神色變得如常,“當然,這僅是我的看法,公子覺得荒謬也是正常,但不要否認我的看法,畢竟我已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我看法的可行性。”


    “不,在下受教了,請受在下一拜。”


    見識到謝雨用的雙腿後,李之罔知曉她能站起來是用了多麽大的努力,心生崇敬,雖不信服對方的說法,但敬仰之情已油然而生。


    “公子要不要嚐試次?”謝雨用笑道,“與恩惠搏鬥,其樂無窮。”


    “不了,不了。”李之罔連忙擺手,癲癇的痛苦他可是知曉得明明白白,絕不會去主動嚐試。


    謝雨用也隻是隨口一說,看對方不為所動便道,“那公子還有其餘要問的否?”


    “應是沒了,多謝謝師教導,之罔銘記五內,餘生不忘。”


    “我也僅是奉了師父之命,說得也僅是尋常,公子無需掛懷。”謝雨用見李之罔確實沒有再要問的,施施然行個禮,“那我便先回去了,日後有機會再與公子論道。”


    李之罔想著送一下對方,但別看謝雨用麵目嬌弱,但性子堅韌,連送都不願,自個就走了。


    了解了這諸多事後,李之罔也終於算是打開修行的大門,告別謝雨用後便心潮澎湃地回了洞府,準備直接修煉。但他沒想到幻覺的影響如此巨大,坐下後一直感覺有人在對他耳語,始終無法凝神靜氣,隻得暫時放棄修行,準備手術結束後再繼續。


    此後時間飛速,事情也辦得極為順利,李之罔用一個月的時間來調理膳食,並在之後接受了鄭佩卿的手術,順利得取出了聖女血,一直縈繞在側的幻覺也消失無蹤,不知為何,他竟感覺到一絲失落,不能再看到那盲了眼的少女。


    在又休息了半個月後,李之罔便感覺身子徹底好了,覺著自己已在梵惑道門待了不少的時間,受了李杓不少的恩情,該是要走了。


    “這就要走。”李杓有些不解,“是道門待著不舒服,還是其他什麽原因?”


    “沒有,大家都待我很好,隻是我在毗湘城尚有牽掛,出來時間已不短,多少得回去了。”


    “那我派人知會一聲便可,不需你回去。”李杓道,“道門不比尋常地,在這兒修行可是一日千裏,日後你要去南洲,不努力提振修為怎麽得行?”


    “話是這麽個話,但是...我覺著道門...”李之罔話說到一半,忽得呆傻住,消失已半月的齊暮竟然又出現在了他的眼中。他沒有半點驚慌,反而極為歡喜,急切道,“啊!齊暮,我又能看到你了,我真以為病治好了,你就徹底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幸好啊,你還伴著我。”


    “公子,你又出幻覺了?”齊暮沒有如之前般的冷言靜語,反而表現地極為慌張,“鄭佩卿是如何做事的,這點病痛都能有反覆!公子別慌,我這就再叫佩卿過來,問問他是怎麽回事!”


    “不,你別走!”李之罔看齊暮要離開,立馬慌了神,站起來阻止道,“道門待著不舒心,你若離開,難道要我一個人艱難度日嗎?”


    “沒有,我隻是傳音讓鄭佩卿過來,不會離開的。”齊暮靠近過去,輕拍李之罔的手背,安慰道,“公子怎會覺得道門待著不舒心?莫非是有什麽事我不知曉嗎?”


    李之罔搖搖頭,苦澀道,“你還記得吧,當時蘇姐姐傳授給我了《窺機訣》,能夠看到別人的修為,但我在道門中待了這麽久,卻看不透任何一人的修為,他們雖對我尊敬,但我知道都是看在李杓的麵子上。若沒有李杓庇護,我隻是他們腳下的一根草芥罷了,這樣的生活我如何受得了,還不如早回毗湘,不為人下。”


    齊暮久久地沒說話,隻一直拍著李之罔的手背,這讓他感覺到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李之罔又看到了蘇年錦,他更加歡喜,沒想到蘇年錦竟會為他來到梵惑道門,趕忙道,“蘇姐姐,我讓董震四人把玉碟帶回去,你可收到了?”


    蘇年錦不答,反而看向齊暮,呐呐道,“太上長老,這似乎不是幻覺,而是癔症。”


    “有沒有辦法解決?”


    “我試試。”


    李之罔感覺到蘇年錦抓住了他的手,但卻一點都不柔軟,反而有些粗糙,更像男人的手。


    他猛抽回去,指著蘇年錦吼道,“你是誰!蘇姐姐不可能有這樣的手。莫非蘇姐姐在來的路上被你剝了麵皮?你這惡人,我要殺了你為蘇姐姐報仇!”


    說罷,李之罔竟哭喊著向蘇年錦撲去,但他又輕而易舉地便被製下。


    “讓公子安靜些,他現在情緒很不穩定,然後立刻開始治療。還有,把魚九則叫來,對,就是薑淼的徒弟。”


    這是李之罔昏迷前聽到的最後句話。


    這一次他睡得十足的安穩,幾乎夜夜都會在他夢中縈繞的幻夢也知趣地沒有糾纏,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已回到了暫住的洞府,魚九則守在旁邊。


    “我...怎麽回事?”


    魚九則比了個噓聲的手勢,小聲道,“鄭長老在外麵,我有事要和李公子商量,你且聽我說來。”


    看李之罔點了點頭,魚九則才繼續道,“公子雖除了聖女血,但還有一些殘留在腦部,犯了癔症,我可以幫公子除去腦中殘留的聖女血,但公子要將之前取出的聖女血給我才行。公子可以想一下,但我告訴公子,世上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聖女血。”


    若是正常時候,李之罔絕不會答應,畢竟魚九則頗具邪性,誰知道他拿了聖女血會幹出什麽事來。但蘇醒過來後,記憶一下湧入,想到他把李杓和鄭佩卿認做齊暮和蘇年錦的尷尬場景,隻能點頭應下。


    “好,公子先把聖女血給我。”


    上次做完手術後,聖女血便一直保管在李之罔的神府中,他既已答應,便不會反悔,大方地把聖女血遞給魚九則。


    “好,公子現在繼續躺下,我給你說如何去除。”魚九則眼放精光,收了聖女血後又給李之罔說了一大堆處理方法,隨後才道,“現在我去叫鄭長老進來,讓他看著我為公子醫治,保證沒有絲毫副作用。”


    之後的事李之罔已記得不算太清,隻知道在魚九則和鄭佩卿的通力協助下,他的癔症直接消失了,在進入癔生教前從未發作過一點。


    但他沒想到的是,就因為這次癔症的突然發作,使得魚九則認識了鄭佩卿,二人癡迷於聖女血的研究,招惹出一大堆禍事,將梵惑道門毀於一旦,他所知曉的人幾乎全部死絕,當然,那已是在遙遠的兆天年,距離此時已過去整整二十七年。


    治好癔症後,李之罔並沒有離開梵惑道門,雖然李杓已知曉了他想離開的原因,但為了保證他日後不再犯病,還是強留他一段時間,以做觀察。


    李之罔麵皮薄,癔症治好後隻見了李杓一麵,其餘時候便都把心思放在修煉上,企圖忘記那日的尷尬經曆。


    他一般都會去謝雨成教授他時的高台,那裏高些,看得遠。別說,在聽了謝雨成一番話後,他的修行速度比以前快上許多,不僅《玄都天經》所塑的靈身更為精粹,而且他的修為也穩步上漲,若再按這樣修行三月,到達武道四等可以說是輕輕鬆鬆。


    今日,李之罔仍是來到高台,觀覽陣風景便坐定下來,開始修煉。


    “嘿,你看著好生麵生,是哪兒的人?”


    一個不速之聲打斷了李之罔,他睜開眼來,沒說話,反而是摸住了自己的雙眼,呢喃道,“李坊?你怎麽會在這兒,難道我又犯癔症了?”


    “誰是李坊,可別亂喊人。”對麵的女子撇嘴,極為不滿,“你可聽清了,我是何洛儀,才不是什麽李坊。”


    李之罔這時也看清了,眼前的女子雖說和李坊極為相肖,但說話語氣卻極為不同。忽然間,他想到了在蘇府時曾聽見兩名侍衛議論李坊的身世,趕忙問道,“這位仙子,你是否有妹妹或姐姐在小時候走丟了?”


    “說得什麽話,我家就我一個孩子。”何洛儀修為不低,禦空即走,“你這人,隻知荒唐話,好生無趣,我且走了。”


    李之罔站起來去追,對方卻已飛馳遠去,隻能在歎息中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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