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拜訪師秋,什麽聽琴論樂,高山流水遇知音,昆山玉碎鳳凰至,聽得薑兒入神,思緒都跟著飛了。


    程魚所見的世間,她想都不敢想,自打五歲被送入綠水巷,她這一生就被命運困住了。


    “真好呢……”薑兒呢喃。


    “也不盡得都好,風餐露宿披星戴月,其中的辛苦旁人又見不著。”程魚安慰她,拿出一個奩子,轉了話題,“你看,我給你帶了禮,師秋那兒求的塤,他自己做的,音色最好!”


    薑兒瞧那塤,目露尷尬:“妾不會吹塤。”


    程魚一愣:“伶,歌舞諸藝為生者。薑兒居然不會吹塤?”


    薑兒不好意思的笑笑:“綠水巷中多靡靡之音,塤音太過樸拙抱素,所以妾等沒有學。”


    正這時,腳步聲傳來,魏涼走進堂中時,一襲錦衣落滿春光。


    程魚驚喜,迎上去:“子初兄長,聽說你好久不來我程宅了!”


    頓了頓,她周身一打量,打趣:“難道回去開竅了不成?第一次著重衣飾了,嘖嘖,蘇吳的料子吧,瞧這光澤!”


    “子沅回來了。”魏涼抱拳,看了眼奩子,“我會吹塤。”


    說這話時,他腰杆挺得格外直,臉上壓不住的得意。


    薑兒想了想,會吹塤,是正在武將中間時興麽?不然那得意勁兒,跟上陣殺敵二百似的。


    “是了,忘了子初兄長會吹塤,那這個塤就轉送給你吧。”程魚拊掌稱妙。


    這時,門口傳來錢蹊的聲音,帶了責備:“讓你先行一步,是回來向長輩們報平安,不是讓你回來先歇著的!”


    程魚一抬頭,燕子般的飛了過去:“先生!小十三聽話啦!這就去!”


    錢蹊看到魏涼和薑兒,遠遠的揖了揖手,目光轉回程魚,無奈:“就跟我一塊兒去吧,真是的,愈發沒規矩了,偷懶倒是愈厲害……”


    二人說話間遠去,屋裏就剩下了薑兒和魏涼。


    魏涼有點坐不住,起身,跟著程魚走:“我也去拜會一下程家長輩,送,送禮。”


    薑兒哪能輕易放了他,抿嘴一笑:“小將軍會吹塤?”


    “自然。”魏涼回答,下頜一揚。


    薑兒走進,仰起小臉看他,眉眼盈盈:“不知妾是否有幸,聽君一曲?”


    魏涼噔噔後退兩步,不敢看:“也,也未為不可。”


    “那就明日巳時,朱紅遊廊下,小將軍莫失約啊……”


    薑兒眼波流轉,踩著蓮步離去,臨到門口,扶廊回頭,一笑。


    魏涼心肝一顫。


    他猛地掉頭就走,沒留神,砰,第二次撞上了柱子。


    翌日,巳時,春光好。


    薑兒坐在朱紅遊廊下,繡鞋尖踢著地上的桃瓣,見那少年下馬,進府。


    她好像從來沒認真的打量過少年,有時候腦海裏蹦出他的身影,能簡化成蠻夫二字。


    或許是春風太柔,桃花太盛,薑兒生起心思,就細細的看他走來,目光切切的落到他臉上。


    劍眉星目,英姿勃發,眸底那一抹武將的殺氣,都是極其幹淨的,今日不知怎的特意講究了,絲錦白袍貼合出他精壯的線條,人都說初生牛犢,他卻更像長腿長身的豹子。


    走路鏗鏘,腰杆筆直,是他自己立在天地之下,都能把自己立成一把刀。


    薑兒唇角一勾,石頭也不算呆的。


    隻是餘光瞥到他的烏靴鞋底,鞋底都刷過了,泥點都沒。


    得,還是呆。


    魏涼在她身邊坐下來,取出塤,低頭問她:“你想聽什麽曲子?”


    薑兒行了個禮:“多謝貴人了,就聽貴人拿手的吧。”


    魏涼點點頭,執塤在唇,徐徐吹起來。


    樂音悠遠,蕭蕭寥寥,明明是身在繁華王城中,卻若魂飄白蘆汀州岸上,風一吹,蘆花瑟,煢煢天地間也。


    吹塤的少年不再有那將門的利氣,瞳仁落霜,白衣江中,又是薑兒不曾見過的一幅畫了。


    薑兒聽出了神,一曲畢,她輕垂眼簾:“什麽曲子?”


    魏涼攥緊塤,瞄了她一眼:“其實這首曲子有唱詞的。”


    言罷也不管薑兒應不應,就嗓子一開,唱起來:“蒹葭蒼蒼……”


    才出口四字,薑兒就捂住了耳朵。


    中氣還是那麽足,聲音還是那麽大,跟唱戰歌嘹亮似的。


    她哭笑不得:“貴人別唱了,有些曲子不太適合您唱,您告訴妾曲名就好了。”


    魏涼打住,有些緊張:“好,曲名是……”


    他一頓,話到了嘴邊就變得難出口。


    “嗯?”薑兒歪頭瞧他,似笑非笑。


    魏涼更緊張了,暗給自己打氣,回道:“《詩·蒹葭》。”


    薑兒有一瞬的沉默。


    魏涼膽從兩邊生,脫口:“我,我教你吹塤!”


    薑兒搖搖頭,笑笑:“妾是伶,綠水巷多靡靡之音,塤音樸拙抱素,不適合。”


    話中多了淡淡的哀。


    魏涼心頭一熱,低喝:“我從未輕人為伶!”


    薑兒挑眉,半譏諷半戲謔:“名門家的小貴人啊,臉上落的都是日光,風雨潵不到你們身上,亂世映不到你們眼中,這些話未免虛妄了。”


    “並不是那樣!我隻是覺得,覺得……”魏涼臉都漲紅了,急道,“我魏家世代將門,我打小習武,跟著兄長去軍營裏曆練過。我見過那些將士,有吃不起飯來當兵的,有走投無路來賣命的,心係家國者少,多是微寒所迫!所以我那時就覺得……”


    頓了頓,魏涼的臉色異常鄭重,看著薑兒的眼眸,一字一頓:“百姓苦,涼,不敢輕。”


    不敢,少年用的詞是不敢。


    明明是王城中能橫著走的出身,卻對那些活在他們腳下的百姓,說出不敢二字。


    薑兒頓時心神大動,幾乎要湧上眼眶來。


    她別過頭去,良久,才複看向少年,伸出手,輕拂去他肩頭桃李花瓣,笑了。


    “小將軍,身有落花。”


    這一次,那笑不再有勾人的勁兒,普普通通。


    魏涼卻覺得比前幾次,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是啊,身有落花。


    這亂世風雨如晦,人人一身塵埃,獨獨這個少年,是身有落花。


    但薑兒絕不會想到,若幹年後,把這個少年拖入蹉跎濁世裏的,卻恰恰是她自己。


    一語成讖。


    薑兒的悠閑日子終於到了頭。


    幾個寺人拜訪了程宅,將她帶入了銅雀宮。


    燕王宮,銅雀。


    這是薑兒第一次踏入王城宮闕,這個國最尊貴的禁地。


    安夷君要見她,寺人話是這麽說的,多的解釋半個字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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