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運子


    “我記得你以前說,你五哥公子允生性不羈,最不喜朝堂之爭,閑雲野鶴慣了,可這次為何會讓他……”


    “為了寬太後的心。”


    公子恪冷不丁地這麽一句,倒是敲醒了玉岫。


    在王妍看來,公子恪既不願將大權旁落於琅琊王氏之手,又為了保護自己而不讓自己腹中孩子承位,那麽托兄弟監國,便是最為合理的一種做法,而崇徵王公子允那樣的脾性自是不喜爭鬥的,倒叫太後放心把國事讓他理著,必要的時候想法子爭回來也不在話下……


    “可崇徵王若是不願呢?”


    “他不敢不願。”公子恪但笑,“他的母妃與他性子一般無二,是後宮裏難得不與人爭一日長短的女子,也是這樣的脾性才叫他母子二人在宮裏都站得長久。還有一樁,早前朕冊王馥之為後前,太後曾脅朕將王狄的侄女兒許給五哥,擢為王妃。我五哥雖性情平易,卻是喜怒分明之人,尤其是對女人。”


    玉岫心驚,“你知道他不喜王狄的侄女兒?”


    公子恪點頭,“太後估計是盤算著將王狄的侄女兒嫁過去,也好隨著崇徵王穩固地位,可朕會答應這婚事,就是因為知道五哥對王氏的女人注定冷待,太後想要安插王僖在他身邊吹風點火的心思,定會落空。”


    他繼續道:“王僖在崇徵王府守了冷待,少不得在她主家訴委屈,心裏對五哥存了怨懟,如今五哥的母妃已身為太妃,若是他不幫朕,而是教太後得了勢去,到時候太後首先必要將王僖的委屈報在五哥的生母身上,五哥再如何,也斷不會願意讓母親受苦。”


    “可此事非同小可,非是欺君,而是欺天下……你就那麽信任崇徵王?”


    “我五哥……他是個比我更聰明的人,而正因為是五哥……他又有什麽不敢做的?記得先皇在時,已經分了王府給五哥,那時他每天在府中園子裏胡天海地的,叫人買了飛禽和兔子回來,一股腦兒放養在府裏頭,成日裏跑著馬在府裏頭練騎射,上好的白玉欄三天一小補十天一大修,後來嫌獵物太小不得勁兒,又著人去尋了個羊倌兒,從那羊倌兒手裏盤回來三十幾隻羊,整個府上低頭就見羊屎蛋,後來先皇去他府上,剛進了門就見那滿園撒野的景象,氣得拂袖離去,罰他三日不出門閉門思過,你猜後來如何?”


    玉岫聽得出神,忙搖頭,見公子恪道:“三日之後,我五哥著正經朝服一頂早兒就去上朝,滿朝都在想這五皇子幹出的荒唐事兒要怎麽思過才能求皇上原諒,誰知他當著滿朝文武,開口就求皇上不如另賜一座小府邸給他住著,那崇徵王府就饒給他養羊算了……”


    玉岫撲哧一聲笑出聲,歎道:“你五哥真是一朵奇葩……”


    公子恪黑眸一凝,忖了片刻道:“一朵……奇葩?”


    玉岫驚覺失言,擺手道:“意思就是……很……很特別!對,很特別!”又心虛地轉移話題道,“那個……那後來,先皇怎麽發落他的?”


    “父皇對五哥手足無措,於是在西山撥了一塊地給他,讓他在那兒養飛禽走獸,練騎射。”


    “這麽說來,先皇對崇徵王還真是寵愛。”


    “不,是因為五哥聰明,他知道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雖然荒唐事兒那麽多,但從來沒有哪一次五哥站錯了隊的,他總是看得清楚,因此我才會放心交給他。”


    公子恪斂眸,還有一些話,他並沒有說出來。


    若是這個計劃行差踏錯了半步,或者他真的失敗了,那麽將江山交給五哥,縱然他不是個當皇帝的料,也不至於負天下人。


    說到這裏,兩人都是笑意漸止,玉岫攤開手,一枚赭石藥物宛然手心。


    “最後一枚了。”


    公子恪仍舊躺著,伸手去撚她掌心藥丸,全被玉岫收手一躲,黑眸裏彌幾分氤氳,卻是片刻掩過,挑唇複笑:“怎麽了?”


    他今天笑得真多,玉岫猛一回憶,認識他的那些時日,她所見過他的冷漠疏離,甚至嚴肅戒備,都要遠遠多過他臉上笑意,除了最初他的輕慢誘惑,以及後來二人朝夕相對。


    她知道他跟自己說崇徵王的趣事兒,無非是寬她的心,可是這個男人,自己是這麽貪戀他嘴角的弧度,她還沒看夠。


    玉岫攥住他的手,覺得兩頰笑得有些發酸:“你說的,你是在帶我回家,可別走到後來就剩了我一人回家。”


    公子恪扯唇,眼底黑色似是戲謔,“我憑什麽撂下你?你仔細想想,從你五歲時遇見我開始,這麽多年我可曾真正離了你左右?”


    “我信不過你唄。”


    公子恪搖頭,麵上故作失望地大喇喇從她手中搶過那赭石藥丸,含,入唇中咽下。


    一個沒忍住,一滴濕涼的水湧了出來,嗒地一下滴在公子恪手背,玉岫慌忙去擦,幹笑著道:“哪來的水……”


    那手卻趁機又被公子恪握住,輕輕一帶便將玉岫扯至他胸前,微微轉頭就能貼著她涼軟的耳朵,出聲蠱惑道:“別忘了,你可是我硬搶來的。”


    車輦外頭,這一日難得起了白汪汪的太陽。


    風情日斜,二人相視,臉上隻剩笑意,難得的一派和煦。


    “太醫!傳太醫!”


    行輦驟然止住,溫洵從隊伍駕馬前頭折回來,“怎麽回事?”


    “皇上突然醒過來,與我說了好些話,之後突然呼吸困難,連唇色都白透了。”


    溫洵麵色一凜,“把隨軍的太醫都叫過來!”


    寧太醫和薛太醫搶先趕到,進了車輦就開袖搭脈,寧太醫額間皺紋一鎖,眼神中俱是驚訝。又放了手,叫薛太醫過去搭脈,兩人凝眸相視,皆是黯淡神色。


    從藥箱中揀出上好的參片讓皇帝含,入,看向溫洵、玉岫、以及幾位將軍,寧太醫沉聲道:“臣不多時前還給皇上搭過一次脈,脈輕且細,時有時無,而此刻皇上脈搏鼓脹,脈象高亢,臣覺得……乃是回光之象……”


    “什麽……”


    “怎會…”


    幾位將軍聞言麵色都俱是一變,寧太醫與身後太醫也皆是無言,跪下身來就地磕頭,“臣無能。”


    “你起來。”


    寧太醫聞聲抬頭,隻見玉岫垂眸看著他,似是忍著胸中逼仄忍得難受,嘴唇顫抖不止,卻仍是竭力控製,一手提起寧太醫的袖子,麵色冷凜。


    “娘娘有何吩咐?”


    “寧太醫,本宮敬你為這裏幾位太醫當中年紀最長資曆最老的,本宮不與你多說,隻一句話,本宮把皇上性命交予你寧太醫手中,不管你用何種辦法,務必要續著皇上活著回到宮中。”


    “回娘娘……”寧太醫還未開口便被玉岫再次打斷。


    “寧太醫若是要說無能之話,本宮就不聽了。若是寧太醫不能讓皇上活著回宮,本宮也不能保證寧太醫及身後幾位太醫,回宮之後還能活下去。寧太醫若覺得本宮隻是一介嬪妃,沒有這殺伐決斷的能力,那太醫就想錯了,您也瞧見了,討伐前朝餘黨,平疆北世子之亂,樣樣本宮都涉身其中,今日本宮說的這話,溫將軍和幾位將軍都在,剛巧能做個見證,寧太醫能明白吧?”


    寧太醫聞聲一惻,叩頭道:“臣明白。”


    是夜,風停雨歇,崇徵王府院落,春花抖落,滿地碎紅。


    書房裏仍是焚香,這一夜,崇徵王邀了一位舊友在屋中下棋。


    兩人坐在蒲團上,一黑一白,子已經落了滿盤,卻還不分勝負。


    屋外落華之聲紛紛,那舊友執子的手忽而一頓,抬目看向窗外,忽而輕輕將子擱下,扶劍就從窗外躍去,朗聲道:“什麽人!”


    公子允仍盤腿坐在蒲團上,神定自若地對著一盤棋冥思苦想,隨手端了矮榻上的一盞茶徐徐吹走熱氣,聽得屋簷上腳步聲動,幾番動靜越發大,閉目嘬了一口茶。


    再抬眸時,眨眼之間隻見一道寒芒直至眼珠,卻堪堪停在自己鼻尖一寸之處,再沒向前。


    “調虎離山,你的伎倆也不怎麽高明嘛。”


    片刻之後這句話在書房中響了起來,卻並非刃指公子允的刺客之聲,而是刺客身後,那同樣以劍刃套出刺客咽喉的舊友。


    崇徵王公子允瞪大眼,手中原本握著的杯子還沒脫手,此際聽了這聲音那杯子驟然一落摔了個粉碎,張口道:“不玩了不玩了,下盤棋還帶刀子耍。”


    說話間那寒刃又是一抬,離自己鼻尖已沒有寸距,同樣,那套在刺客咽喉的利刃,已將他皮膚劃破一層,氤出嫣紅一道來。


    “兄弟,你如今已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怎麽?想試試我們倆究竟誰的劍更快?”


    就在這愣神的一刻,那刺客突然手起發力,仰首彎腰,那劍鋒甩過頭頂竟不是指向公子允,竟轉道刺向後方,隻是劍鋒在半路遇了另一利芒,兩刃相交發出一道刺耳的尖銳之聲,擦著刃一路抵到盡頭時,舊友手中寒刃已靠在那刺客脖間,而那刺客手中的劍應聲而落。


    鼎香焚盡,恰巧一小摞香灰應聲落成一灘。


    舊友露笑:“竟是個愚忠,也好,去地下向你的主子交差去吧。”


    “等等。”


    仍是端坐在蒲團上的公子允此刻出聲,起身走過去盯凝著那刺客半晌,開口道:“留他條活命,本王實在俠肝義膽,出門也不曾得罪過誰,我倒想知道什麽人想要本王性命。冉之,你就好人做到底,這幾日留在府上替我審審他。”


    那舊友不甘道:“可惜棋還未下完!”


    “你已經贏了。”公子允神定自若,執了對方的子長驅直入,運子如飛,滿盤黑白盡顯,“高者在腹,中者在角,下者在邊,我圍殺再多又如何?與其戀子以求生,不如棄之而取勝,調虎離山,騙不過你。”


    那人朗聲發笑,繼而道:“也是,今日若非我受邀在此,恐怕你崇徵王已在地下與閻王下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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