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圈套


    從睜開眼的那一瞬,直到狹小的縫隙裏已瞥不到星微光線,知道天色又一次暗了下去,這一天,她一刻不停地雙手摩擦著繩索,累了,便停下來緩歇一陣,等不再覺得那麽窒悶,再緊接著摩擦雙手間的繩索,因為棺木內的漆黑和狹窄,她看不見自己的雙腕已經被磨得皮屑翻起,脈搏處擦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雙腕都已經紅腫起來。一陣陣痛意傳來,可她不敢停下,在那已經皮肉翻起的傷口上重複的摩擦著,鈍痛不斷,然而正是這痛覺,讓她能忘記這極大的恐懼和孤獨。


    馬蹄聲已經開始微微停緩下來,木壁外隱約能聽到人交談的聲音,卻聽不清楚是什麽。依稀覺得那聲音越來越大,像是爭執,片刻後聽到熟悉的刀劍出鞘之聲,然而並沒有聽到有人受傷的聲音,那爭執卻忽然停了。整個棺木一搖,頭部砰地一下撞向右壁,感覺到棺木搖搖晃晃間被抬了起來,然後沉地一聲巨響,被重重擱置在一個地方。


    吱呀一聲陳舊的聲響,麵前的棺蓋被人開啟,榫頭脫出榫卯,落下一層灰絮。刺目的光線陡然射進來,刺疼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半眯著眸子,人影晃動間,看見有人伸了一隻手過來架住自己的肩膀,整個人被拖著坐了起來,長久僵硬的姿勢陡然改變,全身的骨頭都疼得像是要撕裂開一般。


    口裏的填堵之物被那人撤去,玉岫大口呼吸著外頭的空氣,仿佛是重新活過來一次。然而雙唇卻不能立馬合攏,被那棉絮堵得太久,嘴角都有些微撕裂,沁著細小的血絲,牙關與下頜更是酸痛難當,她張著唇呼吸了許久,漸漸才適應了眼前其實並不十分明亮的光線。


    方才刺痛她雙目的,不過是一盞油燈,依稀看去,這似乎是一處破舊的山間人家,屋脊破敗被稻草掩蓋著,戶檻微寒,想起方才在棺木內聽到的爭執與刀劍出鞘聲,玉岫似是明白了--大致這山上的人家被他們強行驅趕了出去。


    全身無力,喉間幹澀欲裂,趙則蹲下身來,平視著看向坐在棺木裏的她,目光深沉地從她身上由上自下打量一番,眼神若有若無地在她紅腫磨破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牽了半片唇角譏誚地道:“省著些力氣,路還長,別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見到就咽了氣。”


    玉岫掀眸看他,眸中雖疲憊卻寒涼如芒,冷瑟著聲音道:“死不了。”


    開口的聲音,是連她自己都沒想到的嘶啞幹澀。


    他目光鋒銳,依然在笑,神色卻愈漸陰森:“我知道你不怕死。”


    玉岫看著他仍舊自負地模樣,忍著唇角撕裂般的痛,仍止不住輕笑起來:“不,我很怕死。”她微微抬眸,一泓明眸裏此刻看去沒有絲毫畏懼:“但你不會讓我死的。我死了,你就沒牌了,不是嗎?”


    趙則的一抹冷笑凝在唇邊,聞言身體不由前探了幾分,陰狠之色掠過麵色,終究有片刻的失神。然而那一瞬失神過後,唇邊再次勾起一抹譏誚:“你不怕死,卻怕別人看著你死。”


    聲音篤定而從容,仿佛是確定給他自己聽。


    他眯起眼睛看著被禁錮在棺木中的玉岫,目光灼灼陰冷逼人,仿若看著獵物的狼眸,“你說得對,我不會讓你死。但活著,也要看我想你怎麽活。”


    一個隨行的兵卒推門進來,手中端著一隻粗陶碗,朝屋內低聲道:“主子,找到了些稀粥。”


    “進來。”他沉聲應道,伸手接過那粗陶碗,伸手來回攪動著,忽然抬眸看向玉岫,命令般道:“張嘴!”


    玉岫看著他,強咽下胸腔裏升起的那一腔憤怒,緩緩俯下身去,張口抿下那一口粥。


    她不能因為自己的氣憤而賭氣絕食,現在的她已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更何況要想尋覓機會活下去,隻有沉默順從,養足精神與力量,再不做無謂的反抗,暗自留心尋找出逃的機會。才有可能贏下去……玉岫一口接一口地咽下那碗粥,直到碗已經空空見底,趙則才咪眸打量著她,將手中的陶碗遞給外邊的兵卒,沉聲道:“找到衣物了嗎?”


    “回主子,婦人的衣物,隻找到這麽一件。”


    趙則伸手接過,站起身來將手中的衣物拋到玉岫身上,冷冷俯視道:“把衣服換了!”


    玉岫低頭看了一眼那裳服,頭也未抬,舉起自己被縛住的雙手。趙則狠狠盯著她,目光如刀剜,抬頜示意一旁兵卒:“解開她。”


    雙手好不容易得到自由,她抓起膝上的衣物,指縫嵌進衣物粗布裏,微微彎曲指節試試能不能用力,那兵卒粗聲喝道:“快換掉,別磨蹭!”


    “出去。”她冷冷出聲道。


    “你……”那兵卒抬手欲對她動粗,抬起的刀柄卻被趙則一把握住,他雙眸摳在玉岫身上,沉默了片刻,偏頭看著四周兵卒,寒聲道:“都跟我一起出去。”


    “主子……她身手……”


    “不必多說,十個男人,若連一個女子都能看丟了,我們還有什麽資格襄師複國!”


    玉岫斜眸看著隱退到屋外去的那些人,緩緩回過身來,輕輕按摩著自己的手腕筋骨……眼神輕輕從整間屋內細細掃過,驀地停住,落在牆角稻草堆上那尖銳的石挫上。北地常年冰雪覆蓋,冬季奇長,山間人家常常鑿開冰雪尋野山菌之類的東西,那尖銳的石挫想必就是做這個用的。


    雙手輕觸到綁住雙腿的繩子,指尖微微一頓,朝門外看了一眼,終是又收了回去。抓起趙則剛才拋過來的衣物一角輕輕一擲,再小心翼翼地將那被衣物罩住的小石挫撥過來,彎腰拾起,解掉重重的盔甲換上那身衣物。


    那是一套年逾四五旬婦人的衣衫,粗布麵料上打著補丁,再普通不過的尋常婦人家的樣式,應該是這間屋子主人的衣物。趙則也許是擔心她這一身虞軍鎧甲太過遮掩,為保萬一才叫她換掉一身衣物。


    這樣也好,若尋得機會逃跑,那一身虞兵的盔甲反而容易成為他們的目標,這樣一身婦人裳服,掩於人群中再合適不過。將那枚石挫仔細地藏在褻衣裏,穿戴整齊後規矩地輕咳了一聲,隻有趙則一人推門進來,上下瞧了她幾眼,扔過來一襲不知從哪裏尋來的衾被,雖然舊得裏頭的棉花早已結成砣,這樣的天氣,也好歹能禦些寒了。


    他蹲下身,將玉岫兩腕合住,用兩指粗的麻繩仔仔細細將她的手捆縛住,粗糙的指腹故意在她腕間紅腫破皮的地方輕輕摩挲,似笑非笑道:“我聽說尋常的捆綁方法,根本就難不倒你,這繩子可把你折磨得夠疼的吧?嘖嘖……忍著些,你若是再多些傷口到他麵前才是最好。很快,你就可以見到他了,滅三師將那法子是誰想出來的?我一聲令下,綁住你四肢手腳的烈馬便會開始向不同的方向狂奔,他那麽愛你,會不會舍得以求饒割地的代價來換你性命?會不會發瘋一樣地帶著大批虞軍來報複然後投向我們的陷阱?”


    他眸中泛著報複的光芒,靜靜地審視著玉岫,忽而斂去臉上所有的神色,一字一頓道:“知道嗎,我會變得如今這般不擇手段,還要拜他當年所教。活著見到他麵的時候,記得替我說聲謝謝。”


    “趙將軍,一個人會變得不擇手段起來,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麽?”


    玉岫迎上他的目光,靜靜地道:“人之所以會變得不擇手段,那是因為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他目光灼灼如燒起了火,胸膛起伏,強忍住胸口的怒氣,撿起那條衾被扔在她身上,仍自傲道:“公主對我的關心有些過了,你還是先擔心他會如何處之吧。”


    屋子正中間起了一盆火,十來名兵卒與玉岫隔火兩邊休息。這一夜,玉岫就睡在棺木之中,夜色深沉,深山之中安靜得可怕,夜間屋外響起了簌簌的落雪聲,屋子裏此起彼伏是那些兵士們或輕或重的鼾聲,她躺得筆直,狹窄的棺木內緊窒而壓抑,隔著木壁,她雖看不見,卻知道趙則一整夜都沒有合眼。睜著雙眼從漫長的夜色直到窗外隱約發白,透出蒙蒙模糊的天光,下了一整夜雪,清晨的寒意比夜間居然更甚,透著骨的涼。


    屋子裏靜得出奇,她輕輕地坐直身子,向一側望去,屋中的那盆火已經熄透,環顧屋中卻不見趙則的蹤影,那些兵卒依舊東倒西歪睡得很死,就算是極短的時間,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她將雙腕伸到嘴前,牙齒靈活地咬住那麻繩的繩結處,巧妙地向一個方向拉著力,雙手捆得極緊,雖然趙則對她早有防備,然而如此強烈地求生之欲下,那繩結解得極快,雙手剛剛活動出來便解散綁住雙足的繩子,悄聲從棺木中跨步出來,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繞開那些睡得死沉的兵卒們,緊緊貼著屋門,伸手在門緣上才剛剛推開一道縫隙,門卻被吱呀一聲推開,手臂被人一把抓住,門外的人正是趙則,似是在外頭站了很久,肩頭衣上落了許多碎雪,深色淡漠,正冷眼盯著背靠在門框上的玉岫。


    他一身粗布衣物,頭上綁著滾邊的頭巾,一身邊地商販的打扮,唯獨那一雙眼依舊戾氣難當,開口道:“要逃?”


    “小解。”玉岫心頭發寒,心中猛跳,手已經攥成了拳背在身後輕輕發顫,心中測算著,自己能輕易打開繩索已被他發現,定不會輕饒,往後他隻會把自己看得更加嚴實,再想逃就難了。此刻他的同伴還一個未醒,他又有傷在身,若是此時出手,說不定逃出去的勝算很大……思忖之間,卻聽他深吸一口氣,難得的沒有慍怒,沉默著用力扳過她的雙手重新用繩索縛住,又從懷中掏出一條頭巾,不由分說地披在她發上,半遮半掩去大半邊容顏,不仔細看,像極了邊地普通商販家的婆娘。


    收拾妥帖後,趙則掃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拽住那繩索的另一端,纏繞在他自己手腕上:“既然那麽想走路,便讓你走。”


    語畢,沉聲道:“都起來,後邊的柴房裏扔了些我找出來的衣物,全都給我換上,把你們身上的軍服起盆火燒掉,不要留下半點痕跡。”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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