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賞夜(壹)


    “都閉嘴,這二十軍棍,我來替公主頂罰,我是親族中軍的長官,糧草丟失,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趙則緩緩從帳中走出來,所過之處,無不惹人凝目呆望,看著帳外亂成一片的近千兵卒,朗聲道:“這裏沒你們的事,都回去吧。大戰在即,不要因旁事分神。”


    “將軍……”有人還欲再勸,被趙則側眸冷聲一喝:“回去!”


    “喏。”


    大營正中圍著的人群漸漸散去,他們或回到自己的營房,或回到自己的崗位,再無一人敢在此停留片刻。趙則將軍他們是知道的,狠倔、剛毅而不易動搖,他親口說過的話,就算是花上巨大的代價,也絕不會食言。今夜對於三師將的近千人而已,可以說是撿回了一條命,他們尚且不明白明明已成定局的事,怎麽會發展到現在的地步,更不明白為何素來與他們無瓜葛的公主會出麵救他們,但對於他們這些兵卒而言,不論是在為著推翻心中的敵國而鬥爭,還是舍棄抗爭做太平盛世下的一枚良民,頭頂上永遠壓著能輕易決定他們生死的東西。


    人群散盡了,趙則的目光陰沉如海,絲絲冷懍氣息從他周圍散開,一步步走到執行軍法的兵卒麵前,低聲道:“行刑!”


    重物擊打在身的一聲聲悶響從帳外傳來,一下、兩下、沉悶的聲音令所有人的麵色如裹了灰一般。剩下的中軍大人們全都躲在帳中,任由那悶棍之聲在外頭響著,無一人願意出去。


    站在帳中的玉岫猛地撩簾走出去,抬眸的瞬間看到那高高的軍棍自空中落下,受刑之人連趴都未趴下,而是扶著腰間佩劍筆挺地跪在雪地裏,手臂間那自傷的一刀還未止住血,背後已有新的血跡自衣物間慢慢氤氳開來,一下下滴在潔白的雪地裏,雪白血紅的色澤入眼刺目,玉岫的心在那一瞬間就愣了下去。


    二十軍棍臨近尾聲,她心中默數著,十七、十八……趙則已經跪不住,單手抓在地上,粗大而有力的骨節嵌進冰冷的雪裏……


    她愣愣地站到原地,不知道什麽時候刑罰已經結束,全場無人說話,將士們聽從那從雪地裏撐站起來的男人紛紛歸營而息,李莘緊抿著雙唇出來扶住他,全被他單手退卻,一步一步走到玉岫麵前,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眸光漆黑而複雜,似有萬千話要說,卻最終未置一詞地一步一步拖著雙腿離開。


    人群都散畢了,中軍大帳中的大人們也開始陸陸續續出來從她身後繞道離開,各種各樣的議論與低語從眾人上下開闔的嘴巴皮子裏四散開來。她卻覺得格外的靜,周圍的聲音都靜得完全聽不見,隻聽得到自關外狂卷而來的風,夾著粒粒碎雪,將那層怒放梅花般的血漬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掩埋成新的潔白。


    察覺到身後有人緩緩靠近,嵇引伸出手來扶住她的肩,那一刻她卻仿佛被抽盡了身體裏所有的力氣,腳步往後踉蹌一站,若不是身後有人扶持,差些就倒在地上。


    “丫頭。”嵇引開口輕喚她,卻得不到回應。


    玉岫像是沒聽見般,一步一步機械地向自己的營帳走回去,嵇引一路跟在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走了許久,直到身旁再無一人的地方,她才驀地佇足,開口道:“嵇引,我是不是做錯了?”


    她回身看著男人的眼睛,寒風一吹,隻覺得心脈若置身冰雪之中,整個人都冷得瑟然發抖。


    “愛一個人,就要忽略成千上萬人的傷痛。維護對一個人的承諾,就要欺騙成千上萬人對你的忠誠與信任。我不能後悔,不能看著其他人眼裏的期盼,不能心軟,隻能看著前麵走。”


    嵇引抬眸接受著她所有的無助與軟弱,啟唇淡淡地安慰道:“走過去,就好了。”


    “是啊,走過去,就好了……”她微微扯開唇角笑道,視線才微微有些迷蒙,就被迎麵撞來的風吹得幹澀得發疼,胸口如同堵著沉積的巨石,可是她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這一夜,玉岫毫無困意。她悄悄跨過守在身邊一點一點低著頭打盹的侍婢,獨自一人出帳,爬上了大軍軍營倚靠的山頂。


    夜裏的邊邑關地很美,一輪圓月映灑在大地之間,山頂呼號的風聲夾著飛雪打著旋,整個營地白茫茫的一片。營地的另一頭是西涼河,因為凍尺之寒早已生了薄冰,雪花落在那晶瑩冰麵上,被淡淡的月暉映射,自山頂遙遙望去如同一幅畫。


    望西關的城門在夜色中太過模糊,卻更像是黑夜中叫人琢磨不清的一頭巨獸,靜靜趴伏在這邊邑之地,曆經著風雨,猶自守望虞國大地。關的另一邊就是漢北,再向西北處的那片莽原就是疆北,那裏是萬俟歸的家鄉,她想起他說的夏季草深風暖,冬季冰原莽莽,忽而覺得心頭疲勞終於去了幾分。


    玉岫的身影清瘦而寥落,被一輪如水瀉地的圓月幽幽籠罩著,關外的風吹起她腦後的瀑發,清冽女子忽而嘴角微微彎起,想起故去的歌謠,不覺啟唇,低低地輕聲吟唱起來:“鴻雁……北歸還,帶上我的思念。歌聲源,琴聲顫,草原上春意暖。鴻雁……向蒼天,天空有多遙遠。酒喝幹,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酒喝幹,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


    “好一句‘酒喝幹,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詞是好詞,隻可惜做不到……”背後突然響起一道低沉而熟悉的聲音,玉岫倏地止住喉間的歌聲,轉過頭去警覺地看著來人。


    “趙將軍……”


    趙則大大咧咧的坐在玉岫身後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隨手抽了一壺酒,對著嘴仰頭自飲起來。


    “受了傷還喝酒?”


    “擔心我對你有什麽好處嗎?”趙則並未刻意看她,放下酒壺,輕扯唇哂笑道:“還是因為什麽覺得愧疚不安?”


    寒風吹得女子的衣擺在風中輕晃,她平靜地開口,並不為趙則故意試探的話而有什麽特殊的動靜:“將軍今日為什麽要幫我?”


    “你呢?你為什麽要幫三師將的弟兄?”


    “我隻是為自己犯的過錯負責而已,而將軍原本就對我猜疑,何故在眾人麵前為我說話,最後還替我受罰?”


    趙則聞言默了片刻,忽而輕笑出聲來,從那山石上起身走到玉岫麵前,蹲下身來,他麵色泛著微微異樣的紅,離得極近時,可以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味。


    他抬眸,一雙漆黑的眼睛卻一透到底:“覺得你無辜,這算不算理由?”


    “我無辜?為什麽這麽說?”


    “被生父手刃,被仇人所救,在敵國隱藏著自己的身份永遠在黑暗中活著,成為了敵人的妃嬪,最後因為師國後裔們所懷著的殷切希望,就要背負起複國的使命,這樣的人生未免太過無辜了一點,覺得同情,所以有時候忍不住想拉你一把。”


    玉岫莞爾,她來到這個時代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因她的無辜,而感到同情,甚至於想拉她一把。但無人知道她最大的無辜其實並非在世事的棋局間被動的走,而是無辜地跌落到這個時空,把她從裏到外,改變得體無完膚。


    “誰不是無辜的?若趙將軍這麽說,我倒覺得那些親族的家人們更無辜。”


    “為什麽?”趙則猛地抬頭看她,語氣陡然變得有幾分強硬:“他們要什麽,渴望什麽,都由著自己的雙手來達成,這樣不好嗎?”


    “趙將軍,我想問你,若是親族勝了,真的推翻了虞國,會有什麽改變嗎?”


    “師國的後裔們會重新擁有自己的家園,他們重新站在了自己的土地上,重新以主人的身份和逝去的那些家人們呆在了一起。”


    玉岫輕笑出聲來,反問道:“在虞國,就不行嗎?他們一樣可以在這片土地上活得安逸自在,一樣可以擁有讓逝去的家人們放心的生活。說句或許不敬的話,親族勝了,也不過是師國取代虞國,一個王朝頂替另一個王朝,是不是師國,其實並不重要,不是嗎?你們口口聲聲鼓舞這些百姓兵卒做的,是要他們積極地重建新的家園,而不是再一次建造起那個雖然龐大,卻外幹內絮的師王朝,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地在一個國家尚且和平時拚命戰鬥,以為在為家人複仇,以為在為自己的後代努力拚建一個不一樣的家園,然而建起來的那個國家,和如今的,會有什麽分別嗎?”


    她頓了頓,看著趙則微變的臉色,緩緩道:“當權者依舊是當權者,底層的百姓仍舊是百姓,還是會有層出不窮因為欲望而要奪權的人,還是會有因為要護住江山而變得心狠麻木的君王。曾經拚刀拚槍為了這個國家奮戰的人們,最後變得與這些毫無關係,他們並不知情那些漩渦中心人們的心理,他們現在頭破血流所爭的,是和他們毫無關係的東西。”


    ps:大概是因為我rp驟降,抽抽的後台讓我錯過了12點前發更新。。淚目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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