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機辯


    趙則隊伍後的兵卒們手舉著戰刀,麵色蒼白,麵對著麵前破釜沉舟而來的一排排虎賁兵甲,猶豫不前。


    趙則站在親族隊伍前方,沉聲吼道:“親族的戰士們,不要慌,都給我穩穩站住腳下,我們不要忘了親族的信念,不要忘了這些年忍辱負重,是為了什麽!”


    “砰然!”一聲,聖賢門外的高台大門被巨聲撞開,中央長街上仰目望去,平台之上紅光遍天的火把之中,猶然聽到“轟隆!轟隆!”的巨大鐵鏈之聲,他們看不清人,卻能想象那高台之上是千千萬萬的虞國將士,他們以鐐銬相扣,鎖住銅鐵一般的意誌,原地待命,視死如歸!那千鈞之勢,仿佛是久等了他們去自投羅網,教親族的兵士們人人驚悚,不敢卻望,就連玉岫,也被那聖賢門外浩大的聲勢所震撼,若非她知曉因果,這一刻,隻怕也要被蒙騙過去!


    她心中倒吸一口寒氣,卻仍要忍不住為公儀鈺所折服,她不得不承認,若他有心,莫論統領軍隊,舉旗策反,在那雙從容寂滅的雙眸裏,仿佛隻要篤定,就沒有不可能。


    趙則拔刀還欲拚戰,然而他的刀還沒撥出來,一把銀光閃閃的寶劍就飛逝而來,頓時自他髻頂飛過橫貫身後親族的戰旗!


    那展襄師複立的戰旗應聲撕破,長空中但聽裂帛之聲,聞之令人心顫,馬上的公儀鈺斂眸,語氣冷似幽穀寒冰,堅定而不容置喙:“改朝易幟?別忘了你們還踩在虞朝的土地上!”


    “仲侯,按今上旨意,調集兵部五萬雄軍入城平亂!”


    “喏!”


    東城門外,用於信報的煙火以尖銳之聲衝天響起,李莘一愣,秀眉挑起,沉聲問道:“城中不是全都被親族控製了嗎?”


    此刻的趙則沒有答話,今夜一戰,有太多出於預料之外的情況了!


    從眼前這個蒙麵的驍騎營參將開始,一切變得非比尋常,他腦中亂的很,一介參將,怎會擁有如此大的兵權?而公子恪怎放心將整個帝都交予他手中,更是把五萬狼軍的遣調之權交給了他。而這一切……在兩月之內他的縝密安排下竟是半點端倪也未現,是為了故意讓他猜不到的安排?還是另有蹊徑!


    可現在已容不得他思考,虞國親兵已成包圍之勢,更有五萬援軍稽待,他不相信這是場完全的騙局,沒有拿一個人,敢拿著如此多人以及自己的生命做賭注,冒這麽大一場險!他決不相信!


    李莘見狀,微微有些色變,咪眸看向城中局勢,幾不可聞地極快說了一句:“撤軍!”


    趙則回眸怒瞪他,明知此時唯有撤軍才是萬全之策,但他心中仍有萬千不甘,在瞥及李莘的眼眸時,他聽見他壓低聲音道:“遑論真假,我們要先自保,留有後路,以後還有餘地!你莫要忘了,今日夜戰元安的,全是親族中的主力!可你看看眼下的局勢,若不想到丟盔棄甲的地步……”


    “夠了!”趙則一語打斷,緩緩地閉上眼睛,麵色蒼白的低吼一聲:“撤軍!”


    巍峨的元安帝都城中,漫天的飛灰頓時騰地而起數丈,山洪暴發般的叫嚷聲轟然而起震徹耳膜,隻是這動靜卻不是昂首闊步為信念而戰的驍吼,而是數萬兵馬轟然自城中撤軍遁逃的陣勢,從來無人想過,親族籌備多年的背水一戰,竟會是以這樣的結局告一段落,他們興兵大振,在這片土地上掀起數丈血水,荼毒無數無辜百姓,掀起動亂,火燒王宮,卻最終以成千上萬的背影快步踏離這座巍峨城池……


    在他們逃也似地帶著漫天刀兵離開帝都時,決不會想到,倘若揭開這層變故的麵紗,他們自以為敗給虞王不可思議的手筆是多麽大的一個嘲諷與笑話!他們絕不會想到,多年來處心積慮、忍辱負重而決意的背水一戰,竟輸給了三千多人拿性命一堵地豪邁!他們數萬人骨子裏的自卑感與倉皇地轉身撤遁,隻因輸給了兩個人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信念!


    忍辱負重多年的舊朝親族們這一戰,終於在今夜徹底崩潰。所有的親族們恍似被抽去了精神,這一戰之前,太多的瘋狂,太多的熱血,都在此時此刻消失殆盡。在絕望的情緒和無妄之災突然到來時,他們雖未損失慘重,卻猶如遭了沉重一擊。


    “這難道就是……天降神兵嗎?”


    “怎麽會……明明籌備完全,怎麽會有如此大的紕漏!”


    無數的人哆嗦著雙唇自言自語,甚至有些竟流出悲慟憤恨的淚水,濃烈的絕望氣息緊隨著隊伍,一路蔓延。


    轉過帝都城郊,遙遙尚可看見虞王宮重重宮闕上那旗幟,玉岫突然就這麽勒馬站住了,久久也沒有上前。她腦中猶是方才中央長街上那龐大的士氣,一身戰甲的男子端坐馬背,俊逸飄朗,刀鋒淩厲,氣勢如虹。若非那麵盔遮掩,隻怕風華若仙的容貌亦能鎮住許多人。


    素衣青髻的男子打馬跟在她身後,看了她片刻,微微牽唇,道:“公主,怎麽不走了?”


    “阿,沒什麽……”玉岫回過神來,轉頭看見來人,微微打量片刻,打起精神問道:“先生就是李莘嗎?”


    “在下正是李莘。”


    青髻男子頷首道,策馬並駕到玉岫的馬旁,微微側頭,“看來公主已經聽說過我了?”


    “趙將軍經常提起,在親族中,李莘大人的名字更是時常聽到,看來親族們都很敬重您,隻是……”玉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想到你這麽年輕,我還以一直以為……”


    李莘聞言笑出聲來,不置可否。


    “李莘大人,您好像一點也不失望?”玉岫試探著問。


    “公主叫我李莘就好了。”他補充道,隨即回頭看了一眼那身後充斥著失望氣息的隊伍,緩緩吐氣道:“現在就忙著失望,未免太早了些。”


    “這話的意思是?”


    李莘微笑起來,並未直接回答,策馬道:“那公主呢,今夜突然的逆轉,公主怎麽看?”


    “公子恪為人縝密而慎重,很少會出任何差錯,我想……大概還是因為我們的疏漏吧。”


    “公主真這麽看?”


    李莘側眸看來,他的目光清朗平和,沒有一絲威懾與凝重,甚至是時常含著笑的,此時此刻,親族麵對如此沉重的打擊,他卻仿佛不能感同身受一般,仍舊十分開懷。而正是這清朗平和毫無雜意的目光,叫玉岫覺得心中微微有些緊張。


    她狀似無心地問:“您不這麽覺得嗎?依我對公子恪的了解,他不是那麽一個容易放鬆警惕的人,事先安排了一切,也倒像是他的手筆。”她語氣一頓,為免懷疑,又笑道:“其實我也不確定,本來看今晚帝都的形勢,原本是勝券在握的,這變局來得太快,難免叫人懷疑是否有詐。”


    “有沒有詐,並不重要。”


    “先生這話怎講?”


    李莘垂了垂睫,繼續道:“若是一切按照計劃順利進行,沒有阻擋,公主以為接下來我們會做什麽呢?順利地占領元安帝都?入侵虞王宮?忙著鑲旗易幟?”


    “不。”玉岫出言打斷,一雙清冽眸子凝向身畔的青髻男子,道:“今夜的突襲,重點並不在要占領帝都,而是要策亂虎賁軍吧?”


    李莘點頭應允,笑道:“公主果然聰明。”


    “從親族決意要王宮起火時,我就猜到了。費勁手腳引起虞王宮的大亂,無非是逼著皇後請出琅琊王氏世襲的虎賁軍令來救援,而城中率領百姓動亂,目的無非有三。第一是要加劇帝都動亂的形勢,讓宮中妃嬪們和帝都無法控製住形勢的軍務們通知禦駕親征的皇帝。第二,是要用虞國百姓的身份來分流,堵住帝都幾大城門,以防止外界的援兵前來控製局勢。第三,是虎賁軍,親族希望通過虞國軍人同僚們的互相殘殺和用普通百姓來作抵抗,加大他們的罪惡感,激他們犯下錯誤,再逼得他們沒有退路,隻得應下親族的意思,發動兵變。”


    李莘聞言頻頻點頭應是,目光如星,毫不避諱地看她,道:“你猜得不錯。”


    玉岫默默點了點頭,緩緩的吐氣道:“發起元安動亂,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其中的旁音深遠,先生就不害怕我猜出來麽?”


    李莘愣了愣,似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截了當地說出來,點頭道:“願聞其詳。”


    “一則,今夜之時謀劃前,趙將軍多次找過我,為的自然是要我透露公子恪的兵力調遣,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趙將軍,然而親族接下來的做法,竟首先是激虎賁軍造反,而且是由帝都虎賁軍十二營鎮府開始起頭,親族明明知道公子恪將大量的兵力調遣用在了防範虎賁的策反上,為何還要推這一把呢?”


    她自顧自地笑起來,並未在意旁人眸光,靜靜道:“因為你們不信任我。”


    她麵孔白皙如玉,雙眸中有澄冽光澤,接著說:“你們不相信我給的那些兵力調遣路線,這是其一。而其二,大規模地策劃帝都的動亂,不止城中百姓,連虞王宮也縱火,闖入刺客,你們的目的,不過是在於要逼公子恪回宮。你們大舉反旗,要讓遠在滁水的他知道宮中出了事,知道我出了事,他才會馬不停蹄地趕回宮。而城中孟彀大人如果策反,隻會更加火上添油,等到公子恪趕回元安平息動亂,舉國上下所有的虎賁軍都開始受孟彀策反一事而煽動起反意,先生,我說得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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