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兵變(貳)


    “雖然看不清楚對方兵馬的數目,但此人對我親族數萬軍馬視若無睹,渾不在意,即便是善於掩飾心緒的能人,此時此刻,也會心虛地要馬上扭轉孟彀策反的心意,此時他並不著急,反而口口聲聲站在虞王的立場駁斥虎賁軍的過失,看樣子似胸有成竹、勝券在握。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我不解此人為何要蒙麵相待?是害怕人認出,還是另有隱情?”


    “公子恪一向聰忍,用的人也多是機狡,說不定是糊弄我們的伎倆也不一定……”


    李莘搖了搖頭,緩緩道:“即便是糊弄,能瞬間調集眼下這些將我們圍圈起來的兵馬也不是件易事,看來公子恪並非如我們所猜測地毫無防備,不論此人所說是真是假,一切靜觀其變。若是這一切是公子恪手筆,隻能怪我們太過輕浮草率,若是存心糊弄我們,那麽眼前這個冒死替公子恪遮掩的人,絕非凡輩。”


    劍拔弩張的形勢下,趙則緩緩沉吟半晌,開口道:“既是大虞王朝的驍騎營參將,為何藏頭露尾,不肯露麵?這可不像是今上那位的手筆,莫不知元安形勢緊迫,公子恪情急之下使詐來謅我們?”


    公儀鈺微微挑眉,很是不耐道:“趙則將軍既一百個不信,何必再多費口舌?怎麽,費了這麽多年藏藏掖掖,埋伏在南唐漢北,貌似恭謙,甚至不惜身為庸碌之民,難道不就是想著有朝一日猶如雷霆之勢般動手,破釜沉舟地顛覆整個虞國上下嗎?如今策反,刺殺,火燒元安,擾動民亂,攻打帝都,全都做盡了,此時此刻卻因著這小小變故,不敢來此硬戰了?”


    他嗤聲一笑,輕輕一歎道:“趙將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他話音才落,整個親族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凝滯出了。每一個人的臉上更添幾分如霜般的沉重,或許整個隊列裏,唯有一人此刻的心緒是格外複雜的,那一雙冰魄般的清眸,此時此刻穿透眾人地落在他身上,落在那麵具下風光旖旎的眸子裏。


    男子微微沉吟片刻,未有絲毫猶豫,修長五指輕微一落,啟唇道:“放箭!”


    數千隻翎羽箭簌簌從外圍鋪設而來,瞬間在帝都淩空織起一張密密麻麻的箭網,襄師兵的人馬護盾而擋之時,幾乎所有人都同時留意到,那箭矢每一刃鋒利都衝著他們而來,而那環圍之中適才兵變的虎賁兵們,卻絲毫安然無恙。


    他們被耍了!


    這一刻,好似一記悶雷轟然炸響在頭上,所有的親族們眼前一黑,眾人揮手擋箭,毫無血色,慌亂地在各部統領的命令下變換著隊型,盡全力保證著所有人的安全……


    幾百名警衛署的士兵杯水車薪啊!殿下,驍騎營和綠營軍完全沒有消息,西南鎮府使的人馬也看不到了。宋參將說這次動亂絕對不是偶然,定有人有意可起騷亂,在裏麵蝙風點火。皇上,宋參將說動亂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百姓參與其中,等到所有帝都百姓都加入。時候就無法控製了,還請陛下早作決斷!”好似一擊悶雷轟然炸在眾人的頭上,所有人眼前一黑,幾名老臣站的不穩,一下倒在座位裏,眾人臉色慘白,毫無血色。


    “孟統領,你還忙著思量虞國負你嗎?兵變……”他語及此玩味地一挑唇,警醒般提醒道:“統領莫要忘了,兵變是多麽危險的舉措,所謂九死一生,不過如此。隻是那九成的失算,孟大人打算拖累整個虎賁軍所有兄弟們的家小一起作陪麽?若失敗,整個虎賁將以兵變造反論處,不僅僅這些與你同僚多年的弟兄,還有你們所有的親人,都會成為屠戮的對象!


    孟彀醒悟過來,沉聲道:“是,孟某帶虎賁軍的兄弟們為您開路。”


    他手中兵刃高舉,胸膛中迸發出巨大的力量,揮動手中兵刃,吼道:“將士們,跟我衝出去!”


    公儀鈺淡淡一笑,雲淡風輕地說道:“孟統領,有勞了。”


    襄師兵的士氣瞬間冰熄,那些虞國的親兵仿若不要命了一般向他們齊齊衝過來,不僅僅是四麵環繞的密密箭矢,而是正前方,孟彀手下的虎賁兵,仿若知道此一刻是他們向虞國王權證明他們忠心的唯一途徑,又或是公儀鈺方才那番話如同頸繩一般勒住了他們的脖子,他們要為了自己的家小,為了整個虎賁隊伍的生存而戰,要今上赦免他們方才失措兵變的罪過,隻有此一刻,背水一戰!


    隊伍中的揮旗手得令後打起了旗語,那些虎賁兵的眸光開始變得不一般,他們自鞍韉下取下一段段帶有鐐銬的鎖鏈環扣,一聲令下,竟俯身甩手將那鐐銬拴在了自己足踝,百米長的鎖鏈環扣一一相接,竟成了一道鐵索相連的人馬之牆!


    站在親族中心的趙則眉心緊蹙,如若方才軍心動亂他還能尚且無懼,但這一刻,他卻心中一震!這鐵訓他認得!


    當年虎賁軍征戰之時,虞國雖已然強大起來,與師朝比起來仍是個小國。不僅僅是地土,更表現在人口之上。無論當時的師國再如何奢靡腐敗,兵癆馬軟,那龐然大國的人數仍舊是最顯著的優勢,而虞國,卻因頻繁的征戰越來越缺少征戰的士兵。戰場上傷亡的人數越多,就需要毫無經驗的新兵來頂,但來頂替的人多數是出身徭役,他們習慣了低頭任鞭子抽打在身上,習慣了看著土地埋頭幹苦力,從沒有見過血染成河的疆場,更加不敢抬頭正視那萬千寒刃劈頭而來的壯闊,一聲號角或是萬馬奔騰的聲音就能讓他們膽顫腿軟,因此臨陣脫逃的徭役越來越多……


    當時的虎賁軍,為了防止徭役脫逃,才想出了戰場上用鐵鎖鐐銬住徭役們這一辦法,新上戰場的徭役們百人一鏈,緊緊地將腿腳鎖在一起,誰也跑不了。他們即便膽戰腿軟,除了迎頭麵上敵軍冒死一戰,沒有任何辦法能保全自己的性命,正是這樣的法子,讓無數的徭役們成了如今虎賁軍中當年立下赫赫戰功的老兵,正是這樣殘酷而決絕的辦法,讓虞國那樣一個地少民稀的國家,如今銅牆鐵壁般地屹立在這片大地上!


    也是自那時起,“鐵訓”成了虎賁軍中獨有的特色,它由最初製服徭役脫逃的刑器變成了一種戰術,甚至成了每個兵士們鞍韉上自帶的兵器,情急之時,他們會自覺地為自己足踝上銬,百人一鏈,殊死同歸!這些年,他雖身在虎賁,卻從未見過軍中此術再現,然而今時今日,迎麵而來那殊死同歸的士氣,卻令他原本鬥誌昂揚的氣血,在這一刻都逆流!


    親族兵士們雖不至被那密密麻麻的箭矢所駭,但在眼睜睜看著那些虞國親兵視死如歸向他們奔來的那一刻,他們原本沉穩鈍地的雙腳,都微不可察地開始向後一點點挪移……


    是啊,他們眸中全是瞳眸湛湛的信念與希望,並非沒有士氣與壯膽,他們忍辱負重多年,隻為今時今日。但他們是什麽呢?舊朝時,他們是師朝門閥世族裏的權貴公子,坐享朝廷俸祿又或是家從商賈,平安無憂,從沒有經曆過生死。師朝沒落後,他們得以苟且,於是安身立命在南唐漢北的各個角落,企圖有朝一日,能夠重振國威。他們雖有著要複國立命的仇恨與強大信念,卻也曾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土地是如何被虞國這強大的軍隊一一踏遍撫平,更眼睜睜看著他們的族人家小是如何被屠戮,那是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場麵,與其說那是給予他們反抗信念的力量,不如說那是他們一生中最慘不忍睹的陰影。


    這些年,他們潛藏在南唐,漢北,虞朝,甚至是遠遼,憑著集團般的驅導而凝聚在一起,受人鼓動地紛紛有了複國之念,他們有著足夠詳盡的計劃與龐大的信念,因為這絕不可能輸的信念,他們今日站到了這裏,但在這一刻,看到那些視死如歸的戰士時,他們有一刻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他們忽然不知道有朝一日舊國複立他們又能成為什麽,更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在為什麽而戰。他們自幼是習慣了三餐溫飽的權貴,若不是生存所逼,此生都絕不可能從軍入伍。即便是有著要複國的信念,也無非為了再一次過上那三餐溫飽不再藏頭縮尾的日子,而正是這一點小小的希冀,被那些飽藏了野心的人們所利用,他們被所謂的信念蒙蔽了雙眼,但從未看清楚過,因為出身,因為國滅,戰爭其實是他們心底最為厭惡憎恨的事情,而那太過虛渺的信心,也在此刻悄然潰落。


    可那些足拷鐵鐐的虞國親兵們,他們是守護家國的武士!他們所在的這支隊伍,是一支帶著驕傲與榮光的隊伍!不論他們出身寒窯,還是富兵子弟,整個虎賁軍,都是曾經曆過千裏行軍的隊伍!從第一次穿上軍裝甲胄的一刻起,他們擯去家世出身,每一個人都是同等的,刀槍血刃,地凍天寒,沒有一個人會被額外眷顧。他們並非無所事事的公子,也不是為了那一捧從軍入伍的俸祿。對躋身虎賁的每一個士兵而言,就算這些年有著疲軟,有著懈怠,有著因為朝堂權術疲於征戰的瓶頸,但在每一個士兵心底,都埋藏著守護家國的壯誌——國若當危難,男兒豈能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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