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結愛


    景穆侯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隔日,雙目微睜時,手心下意識地收攏,是空的。


    他心中一沉,卻仿若又在意料之中,凝空瞧著青黑色的帳頂,足足盯了許久。


    直到殿門突然吱呀一響,他聽得宮鞋踩在殿中地板上的聲音,偏頭一望,見到從侍婢手中接過藥碗的王妍,眸光一滯,又是呆呆看了許久。


    倒是王妍被他嚇著,低語道:“你醒了?”


    景穆侯側著身子,一瞬不瞬地凝著她,從眉梢眼角,一直看到鬢頭發尾,忽而扯嘴一笑。她終於,有一次沒有食言。


    昨日那番對話,他原以為王妍得知策反一事不是他謀劃,定會立馬回宮,好在,她仍是念著自己的。


    王妍瞧著他,一手端著藥碗,以銀匙輕攪,徐徐吹著熱氣,挑眸道:“你笑什麽?”


    景穆侯揚眉,幽幽吐了口氣道:“我在想,阿妍你若不是身為太後,會是什麽樣子?想了許久,又覺得你還是身為太後的好,若跟著我,隻怕終日都像現在這樣,吹著湯藥伺候一把廢人一樣的老骨頭。”


    王妍凝視著碗中朵朵漣漪,半晌再無言語。兩人一站一臥,竟是僵在當場,良久,王妍擱下銀匙,幽幽歎道:“我知道,儀慕……你心中一直怨我的。”


    “不,若說怨,倒不如說我對不起你。這些年,我無數次想,要是再回到當年,我決不會向先帝提什麽獻秀之策,把你送到那一身一世爭鬥不休的牢籠裏去。”


    王妍輕笑出聲來,睨著踏上之人,眸光中滿是不可思議與冷怒。


    “儀慕,想不到你仍是這般天真。”


    太後低眸看她,語氣淡漠,卻更見深寒:“你因我之事退隱,當時正值英年。生生躲在景穆郡不問世事,就沒有想過,若是沒有當年那一出,會是怎樣一番情形?若我沒有遇見你,也自不會苦苦求你送我入宮,你亦不會因我之事在宮中處處別扭而提出歸隱。試想下,以你當年英武聲勢,你以為你那皇弟容得下你嗎?自古皇家,最為忌憚的就是鋒芒,你以為那是什麽地方……那是皇宮,是吃人都看不到骨頭的泥潭血泊,若真如你方才所言,隻怕你的下場就與我爹一般無二。”


    “天子無親,我身為皇室,怎會連這都看不清楚?遑論歸隱與否,即便真的下場如同王紱,也好過把你變至今日這般模樣。”


    王妍聞言渾身輕顫,不禁血氣上湧,握著藥碗的手都猛地顫動起來,“我知道,我知道我這雙手已早已染上血腥,在那泥潭血泊中我是咬人的身份,我是毒蛇,早些年,是那些宮嬪群臣見而避之的悍婦,我知道你嫌棄厭惡我這雙沾滿血腥的手,然而若不這樣,你就情願看到白骨一枯麽?”


    她目光寥遠而淒楚,竭力仰著頭,不讓麵容上的神色輸勢:“也對,你是皇宗親貴,你是正人君子,你是國之柱石,你怎會看得起我這般險刻心計,你怎會與我這種心思狠毒的女人交集,是我拖累了你,是我累你如今這般,是我害了你這一生。”


    景穆侯盯著她那強自扼製仍是簌簌自臉頰下巴滑落的眼淚,心中一絞,竟不知說什麽好。


    王妍走近幾步將那藥碗當地一聲擱置在榻邊的幾案上,銀匙在碗沿邊震得錚吟一響。她急急抹去臉上的淚,氣道:“是我不自量力了,我不該來,我不知這些年你心裏竟是如此看不起我……”


    景穆侯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握住她的腕,一把攬過她的肩將她納入懷中,力道自是不能同當初的英武之年相比,他們如今都老了,折騰了大半生,連想見一麵都成奢望,竟還拿來慪氣,實在不值……


    公儀慕撫著她的鬢發,喃喃沉聲道:“是我錯了,我不該那般說你……什麽拖累,什麽害了我這一生,當年之事,是我甘心情願。若再來一遍,我仍不悔當日在軍中遇見你。至於我這一生……我公儀慕這一生,是因了你阿妍才得以完整。”


    王妍伏在他肩頭,半晌,才道:“儀慕……鈺兒都已經反了,我們不若將錯就錯,你舊年在南唐勢力不淺,都是舊識,你若願回朝中幫我,我們一家三口,或許也能有相聚之日也不一定……”


    公儀慕聞言,心中沉沉一歎,他已不知要如何勸對,回絕還口之時,他咽下腹中生硬之詞,沉聲道:“阿妍,我已不是當日的我了,這具皮囊已然枯槁,說不準哪一日就成了白骨一枯,我不願讓你一人……你也是半生之人了,既已生為國母,何必要讓自己過得如此辛苦,先帝在時,處處受你扼腕,已算是報應,王紱大人在天也看到了你做的,後半生,能容忍些就容忍些吧。”


    王妍一愣,伏在他肩頭久久不動,牽唇一絲輕笑,卻並未笑出聲來。她太了解儀慕了,這輩子,他都不會做下那不義之事。也罷,這一生,所有誅心險刻之事,都交由她的手來完成吧……


    她低眸在他眉骨一側印上一吻,良久才從他懷中起來,兩人相對無言地看了良久,王妍一勺一勺喂他咽下那碗辛澀湯藥,眼圈微紅,哽咽著要說話,卻喉中咯咯,說不出一字。


    一滴淚,自她眼眶中滾出,鹹苦的,灼熱的,落進景穆侯眼中,辣得叫人一記生疼,睜不開眼。


    景穆侯輕拍著她手背,不住地點頭道:“不要哭,我知道你要說什麽,阿妍,說不出口,便藏在心中罷。


    他恍惚著撐起身子,倚靠在床榻上,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忽而溫柔地微笑道:“記不記得在軍中時,信裏那首詞?心心複心心,結愛務在身……”


    “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結妾獨守誌,結君早歸意。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


    王妍的聲音哽咽,字字句句甚至聽不清音色,咽在喉中。她啞聲道:“儀慕,若是我與鈺兒成事,我派人來景穆接你……不!你若住慣了景穆,我便不走了,這樣的日子,恰好陪你瞧瞧東麵孟矜湖上的風光,你要等我。”


    自景穆郡啟程離開,是那一天夜裏。


    王妍沒有乘輦,竟獨騎了一匹通體棗色的馬兒隨隊伍行進,身後親隨生怕年逾半百的太後出事,人人穩韁跟隨。她與他初見那一日,她正是騎了一匹這樣的棗馬,沒想到這一生,竟這樣短,這一輩子,竟這樣難。短到初見那日依稀還是昨日之事,今朝卻已是半生之年。難到明知興許是最後一麵,卻連不舍的心都沒有辦法求全。


    王妍抬眸看見慢天的星子,無規無則灑滿天際,遮住虛無的長空。那一刻,一切好似一場繁華的夢境,那夢裏之人的青絲已花白如霧,萬重宮闕好似在崩塌,雕梁畫棟,剛毅麵容盡數化成朽灰,一寸寸地,消逝不見。


    她並不知曉,此程信誓旦旦回宮要聯合虎賁助她親生骨肉一臂之力,而那費盡心力依存了大半生的虎賁,已由個別的首領開始別了心誌,一旦他們走上襄助前朝帝室的道路,舉起戰旗,那南唐漢北無數的人聯合起來,會集結成一團巨大地力量,整個虞國上下將會掀起一場驚天的災變,景穆的內亂,前朝的勢力,將會成為這場亂局中避無可避的鋒刃,而這一切,竟取決於這曆史大潮中一個無心闖入的女子,她片刻決斷,竟注定了天下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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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王宮中冊後五日後,公儀鈺反軍破滁州之後已經連日揮軍抵達帝都境外不至百裏。公子恪當朝宣布禦駕親征之事,整個宮中都在為戰事做著準備。玉岫一麵要安頓魏姫公主,隻覺得這般拖延或許聰明如魏姫早已看出了端倪,她是識大體之人,知曉此事動輒影響南唐與虞國榮辱,因是不提。


    而另一麵,她已應下趙則所求,將數年來親族的財力,兵力積澱看得一覽無餘,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切都比她所想的要快,因為虞國內亂的戰事,邊地鬆懈,南唐漢北與虞國的兩地連月來,已進入了無數身份各異的百姓,大抵以商客身份,悄無聲息地漸漸聚攏,終在前日於帝都元安北麵的雍丘集結。肆意謀劃之事,已經傳她手,親族計劃著在今上出征那一日,打襄助前朝帝室的旗號,背水一戰!


    她思忖多日,終在夜裏急行麵見趙則,潑出性命夜行雍丘,見了一眼那傳言中的親族。


    為保穩妥,趙則並未公開她的身份,她遠遠端於馬上,看著雍丘之下那聚齊一堂的親族,他們臉上有著隱忍多年終能一搏的壯誌與堅韌,他們都已不是當年那般斯文之人,人人受過磨難,每一雙手,都看似能緊緊攥住自己多年來意在博取的命運,玉岫感到前所未有地虛浮,她這是在駕虎。


    她為了一己之私,決意要殘害這成千上萬人的夢想,但是她必須堅強。那一夜,她與趙則促膝長談,運籌帷幄地說出心中計策,不妨等到那一日景穆世子的大軍與今上交鋒,再以親族名義而出,到時候帝都將會掀起一片大亂,景穆反軍與虞國軍隊定會不明所以,措手不及,而親族正好能趁亂行事,或許景穆反軍能與親族站成一線也說不定,他們的勝算,多少多了一籌。


    趙則原本疑慮萬千,看著眼前從容不迫大局在握一般的女子,目光幽幽,終是決意如她所意,她口中所述他並非未想過,隻是依他對景穆世子了解,總覺那一日元安帝都的戰事興許不會太簡單,然而眼前之人,再如何不過是個女子,親族團結多年為此一搏,就算無她,也應是誌在必得的。


    注釋:


    “心心複心心,結愛務在深。


    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


    結妾獨守誌,結君早歸意。


    始知結衣裳,不知結心腸。


    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出自唐代詩人孟郊自創新題的樂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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