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重疾


    疾馳半月,終見巍峨的景穆城牆,那時日自此地離去時景穆侯的煊赫依仗已經不見,而今她以虞國太後的身份,以她從未想過的方式再次踏入這座城門。如同病氣懨懨的雄獅一般,這座曾經能與元安都城抗衡的富庶之地,如今已沒了那樣生氣,便連城牆下的石牌匾,也仿似積滿了邋遢的灰塵。


    她坐在繁複的車廂內,隨著急行的車流慢慢進入城門,心中卻開始慢慢升起怯意。


    當時複仇心切,隻顧焦急,匆匆離開這裏毅然走向那爭鬥永無休止的宮闈,她走之時,景穆侯公儀慕仍是萬人敬仰的卓然之質,猶記得穀峪峰那一年,是她此生有過的最輕鬆快樂的日子。然而今時今日,她竟會以這樣的身份,急行半月,隻為見到那心中故人最後一眼。


    王妍坐在馬車裏,看著窗外那舊時曆曆忽而扯唇輕笑,她已不再年輕,笑起來臉上痕跡明顯的褶子會卡住那上好的脂粉,她已不是當年一身鳳陂趾高氣揚離開他的少女了,而她又憑什麽認為那時意氣風發的男子,會如她記憶中那般永遠剛硬,還如同當年戰場上從不敗陣的樣子?


    賢邸堂外,眾人攙她下輦,遙遙朝那殿堂中一望,她生生打落兩旁侍從,低聲喝道:“統統都退下。”


    她不要他看到如今連下輦都需人攙扶的自己,她不願他看到如今年逾半生的自己,曆經滄桑,成就霸業,掌控宮闈,也不過就是這般模樣。她寧願自己在他心中,還是當年躍然馬上,有著木蘭古風的剛烈女子,氣自高華,美得不可方物。


    有引報之人高唱:“太後娘娘駕到。”無數景穆宮中的人在堂前輕輕附身下拜,他們並不知曉這位操縱虞國半世的太後娘娘,與景穆侯有著何等牽連。畢竟景穆已不複昔日光彩了,不輸元安這樣的傳言隻是今人口中的佳話,而那元安帝都中黃金宮闈裏的人兒,才是他們真正羨豔而難能可見的貴客,不少婢仆悄悄揚了額頭偷瞟,卻在瞥得那一小角貴紫鎏金的衣袍下擺時,就自卑地低下頭去斂目垂睫,她們並不知曉,那個眾人俯首不敢正視的女人戴著鏤金菱花護甲的手指,正因著心中怯意和不安而在寬大衣袂下劇烈地顫動著,她腳步虛浮,雖慌張,卻礙於身份不敢泄露半點。


    “太後娘娘。”


    一位老者在她身前數步處矮身跪叩,足足行了三次大禮。王妍依稀認得出他來,他是公儀慕身畔服侍的舊人。她抬手笑道:“快起。”


    那老者膝下一抖,半天沒有起來。而是撐著地又緩緩叩了一個頭,鄭重其事道:“侯爺得知太後娘娘不懼舟車勞頓千裏探望,特命奴再次日日恭候,侯爺說,太後娘娘如此照拂,心中感激甚切。隻是,侯爺礙於病情,已下不得榻許久,命奴再次跪侯太後娘娘大駕,替侯爺,給太後娘娘行禮請安。”


    她聞言怔怔半晌,聽得‘請安’二字時,心中一震朝後倒退了一小步。開口時雙唇都微微顫抖,好半天才咽下心頭苦澀,道出一句冠冕堂皇的話:“景穆侯是虞國功不可沒的重臣,哀家哪裏擔得起此禮,快帶哀家去看看侯爺吧。”


    老者頷首悄然帶路,及至寢殿門前時,躬身推開了殿門,啞著嗓子恭敬道了一句:“太後娘娘請。”


    賢邸堂內,殿中空寂,黑色的軟羅紗幔,半攏半疏,模糊著人的視線。殿中如同翻了湯藥盅一般,辛澀氣味苦得厲害。她一步步走到床塌邊,一雙鳳眸凝滯,那雙微睜的雙目比他想象的要有些精神,隻不過呼吸稍微滯重了些,不知是否是因見了她,渾濁眸中竟有些爍篗。


    隔著軟羅紗幔,他一瞬不瞬看著她,片刻後隻張嘴誇讚了一句:“美。還如當年一般英姿颯爽,有木蘭古風。”


    她強忍許久,終敵不過他此刻一句隨意誇讚,一滴淚驟然滴落,她慌忙轉頭,目光倉皇落在了一側銅鏡上,銅鏡裏的人衣著裝扮仍是雍容,隻可惜厚重宮粉已填不上麵容上清晰的溝壑,一滴淚落下,瞬間就被那粉黛吸去,沒了蹤跡。紅顏衰馳,蒼老疲倦,她日日塗脂抹粉掩蓋下原本麵貌,甚至不愛長久的照鏡,以為不看,就能忘了自己已蒼老得比普通婦人更甚,哪裏配得起他的誇讚。


    她矮下身來,伸手用軟枕倚墊在他身後,扶他半坐半靠起來,深靠在他身邊坐下,瞧了眼那頭頂幔帳,低聲嗔著:“這顏色看著真不喜慶,改日,叫人來給置換了。”


    身畔的人呼吸厚重,能這般坐著仿佛已是極為沉重,他順著王妍目光抬眼眄了一眼那頭頂幔帳,道:“你在穀峪峰持齋時,那寺中尼子日日給你準備白衫,你偏不穿,說那顏色晦氣,寧穿著一身青色羅衣,山中下雨時,你便戴了那黑色的紗鬥,每每最愛與我抱怨,那雨又濕了你半片裙襦,你不記得了?”


    王妍聞言怔然,她竟不知曉,這樣的顏色,竟也是為了自己而用。張唇半天說不出話來,景穆侯卻笑著低聲歎了口氣,輕拍著她的手背道,“說起來,你還是穿那一身茜素紅的騎裝最是好看。”


    “我老了,那樣張揚的顏色,穿在身上平白叫人笑話。”王妍輕嘲了一聲,脫去護甲,伸手從榻前幾案上取了一隻梨,削成小塊,取了一塊放入口中,是上好的冰梨,沁甜潤喉,另取了一塊放入景穆侯口中,看著他吃下去。


    他也老了,發已花白稀少,卻仍舊不肯隨意,規矩的綰成當初樣式,可那剛毅麵容,仍舊如當年一般,隻是此刻,笑得更為安詳寧靜。


    “儀慕,我……”


    “外頭什麽天氣?”


    她思忖了許久,才欲開口,卻生生被他截斷,錯愕地呆了一瞬,牽唇道:“無風無雨,是個好天氣。”


    他雙手撐床,勢要更衣起身,王妍慌忙阻止,攔道:“你如今身體這副模樣,還要上哪去?”


    景穆侯動作一凝,片刻卻又恢複常態,苦笑道:“東麵孟矜湖上風景甚美,無風無雨的天氣,最該去那兒走走。”語畢,忽而又喃喃道:“早些年在孟矜湖上修了座敞頂的回廊,鈺兒小的時候,最愛在那放風箏。”


    王妍靜靜聽著,握住景穆侯的雙手,幽幽歎道:“儀慕,鈺兒他策反之事,你可知道?”


    景穆侯聞言沉默,任由那雙溫暖的手捂熱自己已許久未曾暖過的手,歎息道:“直到如今,你還是放不下麽?”


    “我曾有誓,此生定要為家父報仇。”王妍神情一變,隱有尾紋的鳳眸裏,目光變得陌生而清冷。


    他歎了口氣,勸道:“皇弟已經先去了……你,究竟還要如何?”


    她冷笑出聲,不看景穆侯的臉,兀自說道:“他是去了,可他那好兒子,卻差些毀了整個琅琊王氏。”


    “這些父輩的仇恨,你執意要帶到現如今麽?”


    她冷哼一聲,哂道:“隻怕今上,亦是恨我入骨。我若不爭,難道看著他親手將琅琊王氏覆滅?家父走得早,我不可能看著王氏基業就這樣灰敗下去。”


    景穆侯緊了緊她雙手,無奈地道:“你有時太過剛強,大概忘了自己不過是個女子。隻可惜……這些年我勸得再多,都奈何不了你。”他搖了搖頭,開口道:“鈺兒那孩子,如今看來,我大概從沒真正了解過他,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了。”


    王妍聽出這話中端倪,凝眸道:“鈺兒策反一事,不是你授意?”


    景穆侯喃喃道:“我若有反意,何苦要等到今日。”


    王妍微微皺眉,扯唇輕嘲道:“也是。我怎會傻到,對你還抱有希冀……”她語畢垂睫,手心已涼了數成。


    她此番來,最惟願聽到的,莫過於景穆策反一事,是公儀慕他一手策劃。她太過信他,若他願出手,那麽順利宣告天下鈺兒是她親生骨肉,即便會成為天下人所詬病,那麽琅琊王氏,也是後備無患了。可他沒有,她早該料到,他不會這麽做的。卻還是抱有一絲僥幸的以為,彌留之際,他會為了她,背上那大逆不道的罪名,換她一世長安。


    錯了,全錯了,原本打定的主意已經動搖,她隻能如公子恪所說的那般,以無法勸降的借口,仍舊以太後名義回宮。畢竟,如今虎賁還在手中,鈺兒策反的隊伍已經那般壯大,若得虎賁相助,也該是有些希望的吧?一切……還需她自己來動手。


    她想了片刻,啟唇道:“儀慕,從當年隱退至今,已有足足二十多個年頭了。你可曾有一瞬,想過要回朝中幫我?”


    景穆侯沒有回答,良久,隻是一聲沉沉的歎息。


    王妍勾唇一笑,輕齧道:“我懂。”


    於是二人之間再無一言。寂靜的殿中,兩人的呼吸沉重而壓窒,王妍端坐良久,思緒紛擾,卻連半件事都想不進去。徒然被身側一陣急咳驚擾,咳嗆之下,景穆侯雙眉緊蹙,手中緊握成拳堵在胸口,連麵色也帶有異樣的潮紅。


    王妍心中不忍,忙抬手幫他輕揉胸口,緩和地替他順著胸口的氣,低聲責道:“藥也吃的不少,你這病拖了這麽久,怎麽半點不見成效?”神色中,是難得的女子柔情。


    隻是即便如此那劇烈的嗆咳也止不住,扯過一旁巾帕一捂,那雪白巾帕上,赫然是一朵暗紅色的血漬。


    王妍心中一凜,握他的手不由一顫,而後緊緊攥住,生怕他離了自己手中。


    景穆侯安慰般地一笑示意她無礙,卻看到她緊蹙雙眉的心疼神色,心中即是一酸,低低道:“也不是一兩日的事,你別擔心。”


    她無言,沉默地拉起被角掖在他頸下,柔聲道:“你今日話多了些,才會如此。先睡半刻,也許會好受些。”


    他依言躺下,王妍將如意鉤上挽著的床帳放下,手腕卻突地一涼,被他的手握住,景穆侯躊躇著,半晌說出一句:“今日一見,不知還能不能……”


    王妍伸手貼在他唇側噤住他接下來的話,那肌膚親觸的刹那,兩個年逾半生的人,仍舊會骨血一顫,憶起當年,氣自高華意氣風發的二人……兩人相視,眸中仍是外人無法看透的情愫,因為藏得深,這些年不顯山不露水,隻怕都快忘了,平生有過這樣一段但凡想起來仍會動魄驚心的感情。


    她握住他的手,俯趴在他胸旁軟褥上,低低道:“睡吧,我今日,哪兒也不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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