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廷議


    次日廷議。


    祈瑞殿上,滿殿之中鴉雀無聲,公子恪端坐於龍座上,多年警覺,不是察覺不到這氣氛中隱抑的劍拔弩張,眄眸透過群臣首尾,望了一眼正對門扇的縫隙之後,見外間人影憧憧,不禁心中一凜。


    廷議之上,何人如此肆意!竟不得宣召地躋身於門縫外竊聽?


    不禁凝眸:“郝聰明,你去將殿門大開。”


    “喏。”


    郝聰明依言快步走至大殿門前,還未來得及擺袖掀門,殿門便被吱呀一聲拉開,巨大的天光驟然投射進一室地磚上,那明晃晃的光亮由擦得湛亮的地磚折射進群臣的眸子裏,眾人來不及錯眼,便聽得一道從容沉靜的聲音:“哀家有事可奏。”


    赤金嵌翡翠滴珠護甲,玄色朱丹的鏤金絲鈕牡丹紋蜀錦雲袍,屏退貼身侍從,王妍自殿門外而入,那一片綺麗日光在她精心梳展後的顏貌上煥然生輝,眸中盛光直指龍座,不少廷臣偶有一眼誤看,都要驚覺如今太後絲毫不失當年典儀!


    公子恪眉間稍一鬆緩,凝視著王妍,和聲笑道,“母後來得正好,朕擇時多日,正打算今日廷議宣布這消息。”


    王妍麵容露笑,卻一步未滯,就這樣從容平靜地坐上皇帝身旁寶座,抿了一口茶,珠翠之下湛然出聲,當然是那平易得叫人心底無法瘟怒的“笑意”。


    “這麽說來哀家趕的好時候,皇上有何事要宣布?”


    “王氏門著勳庸,地華纓黻,選入後|庭,德光蘭掖。嬪嬙之間,不適寵章,宮壺之中,未嚐逆目。往以才行,


    朕悉鑒歎,每垂嘉賞。今朕悉,王氏馥之以昭媛之質,可冊立為後,事同政君。宣令所司,擇日冊命。”


    皇帝龍眸微湛,悉數掃過座下群臣之額,聲音在殿中清晰可聞。


    語畢,才聽得群臣伏身,寬袍闊袖聊以拜伏:“皇上聖明。”


    公子恪聞言,麵上帶笑,轉首睨了一眼太後,平易道:“既是眾卿無從異議,那麽便擇日冊封吧。依母後的意思,何時為好?”


    “冊封一事,皇上自己定奪便可。”她凝視著公子恪幽邃的黑眸,隻輕輕吐露幾字——


    “皇上既操憂立後一事,哀家便不妨說幾句旁的。”


    公子恪眸中一盛,仍是平靜道:“母後請講。”


    “皇上自乾和園避暑而歸,哀家聽聞前廷政事一直頗忙,皇上無心耽於後宮,那麽這祈瑞殿的內殿寢宮中,那個躺在龍塌之上的女人又是怎麽回事?”


    此時殿中微有騷動,群臣交頭接耳。公子恪龍眸中一點盛光,還未出言,便聽王妍截然道:“疆北王叛亂之事,皇上當真就這麽算了麽?皇兒,哀家已許久未管前廷之事,可這後宮至少如今哀家還在,哀家心中,絕對容允不了那些與叛亂賊子沆瀣一氣的女人!”


    皇帝冷笑著,望著殿中莫衷一是的朝臣,心中暗歎,你的手腳倒是從不落後半步!不禁道:“母後多慮了,玉嬪一事,朕自會妥善處理。”


    “玉嬪?”王妍手中護甲一抖,嗑在寶印上發出銳耳的聲音,蹙眉道:“皇上不僅不做處置,還要封她為玉嬪?”


    “母後後宮事務繁雜,大抵忘了,早在乾和園時,朕就封她晉嬪了。”


    王妍眸中閃過一絲淩厲,微微一個眄眸,隻見下首中有臣子起身,跪於階下道:“臣以為溫氏女子實有大罪,皇上不開罪溫氏一脈乃皇上仁聖,隻是自古仁聖之君,從不對亂臣賊子庇護不忍,皇上如今……難不成要維護這個女子來鑄天下百姓笑話麽?”


    公子恪瞥了一眼那臣子,於九龍騰天的禦座之上輕輕拋下一句話來:“周卿真是心性急躁,平素政要之事未見周卿多過半分言語,沒想到對朕的後宮之事,周卿倒是操起了這份閑心!”


    那周姓臣子聞言臉色雪白,目光裏卻是依舊桀驁,索性訥訥道:“聖上息怒,臣心直口快,言常人所不言,此事事關虞王朝舉朝顏麵,希望皇上還要從長計議,體諒臣等一片苦心啊!”


    朝臣中響起一片嗡嗡低語,也有人為周卿此刻的大膽言辭倒抽一口涼氣。


    公子恪麵容冷峻,卻不見怒氣,心中思緒均被冷笑淺壓了下去,輕輕握著雕龍扶手,目光銳利如芒劍,直直看著群臣不語。


    半晌,他才反問道:“眾位臣工,你們覺得,朕是個蠢人嗎?”


    一眾群臣被這話問得神容一怔,皆是麵麵相覷不知作答,紛紛俯身垂首道:“臣惶恐。”


    公子恪不禁大笑道:“朕會放任自己後宮妃嬪與疆北王勾結?早在疆北王叛亂前,朕就發現他對玉嬪心徒不軌,那一日庵堂之事,不知臣工們可還記得?疆北王與玉嬪一事,乃是朕一手策劃,若非以此事激怒疆北王早日動兵,朕又如何可能在校場之上行合圍之勢!諸位臣工舞辭蹈墨,卻可知疆場上千金難買一刻良機,而良機,也是需要人犧牲的?玉嬪則是朕的良機,若論及此次平反,當封為首位。隻是朕沒想到,連這場戲都還沒演完,朕的虞王宮裏就有些手腳利落的人,比朕還巴不得先一步將她擒住!今日諸位臣工,口口聲聲要朕做出表率,如今爾等以為,朕該如何表率?”


    此時殿內多數人都已成了泥塑木雕,僵跪在地聽著龍座之上今上的隱怒。


    太後額頭微有細汗,大片雲紋蜀錦被她緊握,絞出幾重皺摺,雖已入秋,因著這劍拔弩張地氣氛竟覺出殿中悶熱來,一支護甲叩向腕心,直到看見座下有人恭謹地站出身來,她的臉色才緩和幾分,猶自變作適才神色。


    “皇上,臣有一言”


    公子恪眄眸看了一眼恭恭謹謹的大鴻臚卿鄭如恭,不禁歎口氣道:“鄭卿有話,不妨之言。”


    “喏。”鄭如恭朝著階上穩穩叩首,而後沉聲幽幽道:“皇上既已道出情由,臣等自然不該繼續為難,不過臣有一言,卻不得不說。疆北王一事雖今臣等已知道來去始末,可天下百姓人人盡數知悉麽?臣思及,應不盡然。皇上可以玉嬪事為虞國大權謀福,是皇上聖明抉擇,實乃臣等之幸。可若天下萬民知曉,我虞國江山平疆北叛亂之反,靠的是一女姬婦人得來的機巧,難免誆笑!更何況史筆如刀,皇上可還記得當年師太子贏奪池州一戰,即便勝了,綿延多年後世史官仍是對那一仗詬病諸多,皇上不擔憂天下萬民的想法,難道就不害怕史官筆下又一次的添字成譏麽!”


    公子恪看著不溫不火的鄭如恭忍不住冷笑連連,他看似恭謹,一字一句滴水不漏,圓滑之餘,語中之意不就是執著於玉嬪一事麽。


    好好好,今天群臣相逼,定要他做出個決斷來,他倒要看看,他手下這些素日忠心耿耿的臣工們,今日會如何合謀,給自己擺上這響亮的一道!


    “鄭卿以為,朕該如何做,才能平史官之口呢?”


    “臣方才所言,皇上可以玉嬪事為虞國大權謀福,實乃臣等之幸,若玉嬪娘娘能以自身安危換天下百姓人人安心,那就是萬民之幸了!”他笑得恭敬非常,垂視著殿前金台玉階,目光瞬也不瞬道:“臣相信皇上明君之範,亦相信玉嬪娘娘為人大度端婉,會體諒皇上一片苦心的。”


    公子恪胸中頓時怒意勃發,咬牙笑道:“你的意思……是讓朕舍玉嬪,以全天下悠悠眾口?”


    “臣亦是為天下萬民作想。”


    公子恪忽然輕蔑一笑,隨即長舒一口氣,笑意頻頻,眸中卻露出詭譎神色:“好好好!朕的鴻臚卿果真是提了個好法子啊!”


    鄭如恭如利刃在額,進退不是,屈身長立。


    砰!


    ……


    這一聲震徹,整個祈瑞殿中瞬間冷寂,所有人脊背僵直,連汗毛都豎起來,就連龍座一旁的太後,都忍不住攥緊了衣料下擺。


    無一人敢再抬頭與那龍眸對視。


    那雕龍寶座上的男人,狠狠一拳擂在桌上,連瓷杯碎裂,手掌沁出血來,也渾然不顧。


    宛如閃破厚重雲翳的雷霆閃電,皇帝眉宇間的暴怒一隱而沒,他從容一笑,看著鄭如恭,沉聲道:“疆北王若看上的是鄭卿膝下嬌嬌,鄭卿今日也會如此慷慨博納地跟朕談女子大義,讓朕舍棄令愛以堵天下萬民之口麽?”


    鄭如恭滿麵驚惶,嘴唇囁嚅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砰然一聲跪在那階前。


    公子恪咬牙笑道:“真是聞所未聞的奇談,素來史官筆下明判是非,褒貶有序!何來鄭卿所說的這般道理?作為堂堂虞國鴻臚卿學士,堂堂一國之君,以舍棄她人之舉來成全自己的英明,鄭卿以為這等伎倆很是高明麽?你是想借看朕的愚昧,還是想說,平反疆北一舉,聖措失誤?”


    鄭如恭麵色幾近灰白,狼狽地俯身道:“臣愚鈍之及!”


    “老臣亦有一言相勸!”


    在公子恪的冷眸中,一個沉穩的聲音斬釘截鐵地攔在了鄭如恭身前,深深向著皇帝拜下。


    眾人紛紛驚愕,隻因此刻從群臣中而起的,乃是禦史中丞崔謹言!


    身為朝中元老,威望極高的中丞大人朝中門生故吏極多,甚少阻攔今上言行的崔大人竟會和聲而出,倒令殿中一片噤聲,此番威懾下,眾人紛紛擯聲吸氣,想看看中丞大人將如何與今上斡旋。


    公子恪一瞥階下群臣,冷峻嚴厲的目光向殿中各處掃去,竟都是一番從容自若之態,年輕皇帝俊逸臉上一片漠然,眸中深不可測,此番草灰蛇線,他這一刻猛然察覺,太後王妍的突然到來,分明是以群臣人人自危的利益相為脅迫,要逼他今日做出一個決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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