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外,賢臣武將跪了一地,動亂之際,仿佛整個梁國隻有這個女人能力挽狂瀾。


    長公主立於高閣之上,府門前的哀求聲震耳,她怎會聽不到?他們求她去救她弟弟,為臣為親,她都該去的,她在猶豫什麽?


    長公主的目光始終落在那三幅字畫上,直到肖飛進屋,她淡淡問道:“她到哪兒了?”


    “殿下,她已進宮,朝幽靈去了。”


    長公主閉目歎息,門外的哀求不是她行動的指令,宮裏的安心才是。


    “把牆上的兩幅字拆下來吧。”


    肖飛愣了會兒,這兩幅字懸掛多年,即便長公主不曾提過,他也知道這字畫對長公主而言意義重大,可,這與今日的動亂又有什麽關係呢?


    眼下可沒有時間給肖飛深思,他立即依長公主所言飛身取下兩幅字,他將卷軸卷好,恭敬呈給長公主。


    長公主麵無表情接過,抱著這兩卷字畫朝府門走去。


    門外眾臣已經哀求許久,可算見到長公主了,他們不由鬆了口氣,長公主睨過跪地眾臣,隻道:“韓閣老可願與本宮走一趟?”


    韓閣老如何不願?連忙應承下來,這動亂來得如此突然,他受先帝重托,自是要竭盡全力。


    長公主點點頭,肖飛此時已經給她和韓閣老牽來馬,長公主利落翻身上馬,韓閣老也緊跟其後。


    長公主對還跪地的一眾文臣武將道:“諸位都回去吧。”說完,她便策馬朝皇宮奔去。


    對此,一眾大臣仍是不解,長公主沒有留下任何部署,這動亂就長公主和閣老兩人去能解決嗎?


    長公主一路疾馳,韓閣老年事已高,在她後邊追得有些艱難,兩人不過一炷香就到了宮門,此處已經被黑羽營控製,他們像是早得到命令,見長公主來到並不做阻攔,長公主便帶著韓閣老一路策馬追上了安心。


    黑羽營和禁軍的衝突已起,雙方正打得激烈,長公主於馬上高聲喝止:“住手!”


    她聲音高亢,卻被打鬥聲吞沒,但隻要安心能聽到就足夠了。


    安心轉身看向馬上的長公主,她遲疑了片刻,才抬手製止黑羽營和宵衛,她的人停手後禁軍也停下,但還是很戒備。


    兩方人都停下來等待長公主發話,她在兩軍的注視下,對安心柔聲道:“我帶你去。”


    安心此時滿是不解,她都鬧到這份上了,長公主這時候出現是來幫她的,還是來幫梁帝的?


    長公主縱容黑羽營進京不就是放任安心複仇嗎?她開始不聞不問,這時候又出來說協助安心,長公主的舉動太過於前後矛盾。


    安心冷聲回道:“我現在可不需要長公主幫我了。”


    長公主搖搖頭,“你需要,無論是銳兒還是周家,都不想看到黑羽營向自己人拔刀不是嗎?”


    長公主搬出宮銳和周家,讓安心臉色更陰沉,但是長公主說的沒錯,冤有頭債有主,她的本意從來就不是讓這群戰士為她枉死。


    安心的神色依舊冷冽,可長公主知道她已經動搖,接著轉向禁軍道:“你們要攔我嗎?”


    禁軍如何敢攔她?她地位尊貴不說,她此舉算是為禁軍擋住這場廝殺,若是主子們能心平氣和談話,或許他們就不用賣命了,但禁軍歸屬梁帝,還是無法自己做主,隻能派人向梁帝稟報。


    梁帝亦是對靈風的行為疑惑不已,黑羽營都把他逼到這份上了,她還想做什麽?


    梁帝一臉陰鷙,遲遲不發話,但是外麵的局勢本就不在他控製中,他的回複無關緊要。


    長公主問完後就下了馬,抱著那兩卷畫卷,隻帶了韓閣老與安心,抬步走向淩霄殿。


    她目光如炬盯著淩霄殿,走在前頭,禁軍的鋼刀對著她,泛著森森冷光,她絲毫不懼,她走一步,禁軍退一步,在這若有若無的阻攔下,一步步靠近正殿。


    梁帝還在猶疑,長公主已經親手推開那扇沉重的殿門,把殿裏的梁帝驚得慌亂不已,驚呼著禁軍:“護駕!護駕!”


    而進來的三人卻是神色鎮定,襯得梁帝這般慌亂更顯失儀。


    “退下,本宮與陛下有話要說。”長公主命令道。


    一方驚呼著護駕,一方則是讓他們退下,禁軍一時進退兩難。長公主自是知道梁帝和禁軍的糾結,對梁帝道:“我要對皇弟動手的話,又何必前來找皇弟說話,皇弟或許該淡定些,國君的儀態莫忘了。”


    她這般輕視讓梁帝更是又怒又怕,但靈風說得對,她有的是強硬手段,硬碰硬他絕對討不到好,梁帝躊躇再三,終是服軟,下令道:“到殿外守著。”


    梁帝的情緒還無法平複,卻為了不被靈風看低而強忍著,粗喘著氣望向靈風三人。


    長公主上前,將她一直抱著的卷軸展開於梁帝台下,她的一舉一動於梁帝而言都是不解,而梁帝看到這兩幅字後又微微鬆了氣。


    “皇弟還記得這字跡?”


    不僅梁帝記得,韓閣老也同樣認得,隻有安心不知。


    這兩幅字她在長公主的高閣上見過,但這時候抱著兩幅字來拖延她又是何意?


    “父皇的字朕怎會不記得。”梁帝回道。


    長公主目光落在地上的字畫上:“可他的教導你卻是忘得幹淨。”


    她指著安心又道:“今日不是我找你麻煩,是安心。”


    梁帝的目光隨長公主的話望去,這是他頭一次正視這個女子,這個他一直沒放心上的女子,卻將他逼到這份上。


    梁帝哼笑道:“靈風這是說笑嗎?她如何能召來黑羽營,皇姐壓製朕多年,對付朕還需要找借口嗎?”


    長公主玩味笑道:“正如皇弟所言,我壓製你多年,我還需對付你嗎?時至今日,你還是這般目光如豆,繼位二十年,你可想過為何會落到今日這境地嗎?”


    長公主的話再次激怒梁帝,他含怒站起身,指著靈風怒吼:“還不是因為你!”


    然後他又反應過來什麽,轉而嗤笑道:“不過你再鬧騰又如何,這個位子是朕的,父皇還不是把這個位子給了朕,你再不平你也得不到!”


    梁帝如同孩童般鬥氣的話讓靈風搖頭,想說的很多話,又再次被她壓下,罷了,早該是這個結局。


    長公主轉向安心:“你要做什麽就去吧。”


    安心還未有反應,韓閣老已經撲向長公主懇求道:“長公主,不可啊!你們若是這般鬥氣,這梁國該如何啊?先帝的教導你們忘記了嗎?”


    韓閣老又轉頭哀求安心:“王妃,不可……老臣懇求您。”說著,重重向安心磕下頭。


    韓閣老的阻攔讓安心和梁帝都不解。


    安心終是心軟於這個古稀老人,她忍住殺意,對韓閣老道:“韓閣老是吧?我已經走到這個境地,你讓我放棄不是太可笑了嗎?你當我這般鬧騰是嚇唬人麽?我讀書不多,也聽過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可你所忠的君王又如何呢?他殘害親生兒子,他蔑視百姓性命;他可是個明辨是非之君?他可是個愛戴子民之君?他可是個勤政為國之君?這皇位無人能坐了嗎?為何不能換人坐?”


    安心一番大逆不道的話說完,韓閣老卻是漸漸領悟過來,他盯著安心的麵容歎息道:“原來殿下說的那人是你。”


    韓閣老瞬間明白了很多。


    “周家守護西北百年,武英將軍之後怎會是亂臣賊子?你與五殿下結成連理,他那樣的男兒,他的妻子又豈會對國不忠?可你想做的事還是不可,殿下為皇上所生,為長公主所養,你想的複仇沒那麽簡單,你若對皇上動手,長公主也隨之而死,他們都死後你可想過這梁國會如何?殿下為國竭心盡力,你可想看到他守護的梁國由此動亂嗎?”


    其他的都不足以觸動安心,讓她觸動的還是韓閣老最想讓她注意的重點,“什麽意思?長公主為何會隨之而死?”


    安心朝長公主看去,又朝梁帝看去,梁帝臉上亦是不解,而長公主麵無表情,她垂眸站著,靜靜聽著韓閣老的話。


    安心大步走向長公主,拉過她的手探了下她的脈,頓時臉上浮出震驚之色,再次望向長公主和梁帝,她的許多疑問,有些解了,有些還沒有。


    “是先帝做的?”


    原來不止梁帝會對自己的孩子下手,先帝也會。


    皇家……


    這就是權勢的代價嗎?


    安心傻傻地笑了下,她的身子終是無力軟了下來,淚水漸漸模糊她的眼,她盯著台上的梁帝,哭得傷心欲絕,心裏的恨意不自覺已被無措取代。


    長公主蹲在她身側,望著安心心疼又無奈,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過安心的頭,“好孩子,是姨母的錯。”


    長公主強壓下情緒,看向台上一臉不解的梁帝,這麽多年的舊賬也該在今日算清楚了。


    她把衣袖折起,露出的小臂上有一條明顯的紅線,對梁帝道:“皇弟的手臂上有一顆紅痣是吧?你可知這是什麽嗎?你現在明白為何我多年不動了嗎?你這麽多年都想要殺我,可你卻不知道你若是殺了我,你也會死,可笑嗎?”


    靈風的話讓梁帝亦是震驚,從他的反應就知道靈風說的沒錯。


    長公主自嘲地笑了下,將往事和盤托出。


    “你該知道在父皇心裏沒有什麽比這個梁國更重要,我們也一樣。文和二十三年,我於東海與倭國一戰中負傷,從此不能生育,父皇得知後想的卻是我即便登位,後來也隻能傳位於你的孩子,而我一個不能生育的女帝,如何能讓梁國上下臣服,你又是頭一個不安分的主兒,我們兩人免不了自相殘殺,梁國會因為我們的爭鬥再次陷入動亂,他那時候其實已經想好直接傳位於你了。可你做了什麽?你去青州強娶榮熙同,又在榮家的支持下,用漫天言論逼迫父皇傳位給你,父皇豈會受人脅迫?你不知道你本可以得到一個完整的皇權,是你的這個動作,才讓父皇下決心三分皇權,而你得到了皇位,”


    她拔下頭上一支朱釵,放在地上那幅寫著‘熠’字的畫上,像是象征著宮熠贏得一子。


    “父皇明白你性情扭曲,不勤於政,為了這梁國,也為了保全我,他將兵權留給我,但同時怕我不服,又給我喂下這蠱,讓我守護你,我們兩人生死與共。”


    她又拔下頭上一隻玉簪,放在地上那幅寫著‘濯’字的畫上。


    “但這怎麽能夠呢?我怎麽可能如他所願?我為這個位子付出了多少?而你,隻會醉心於風雅之物,這個位子為何要給你?同歸於盡也不足以消解我的恨!所以為了補償,父皇又給了我指定皇儲的權力,同時,他還看出了我那齷齪的心思,他用周芇威脅我,他在西北軍中安插了他的人,若是我有異心,那周芇也會死。”


    長公主這話讓安心再次震驚,她忘記了流淚,木愣地看向長公主,長公主麵色哀傷,再往她的名字上添了一件首飾。


    怪不得,長公主會掛她母親的畫像,怪不得長公主初見時會那樣看著她,長公主竟然喜歡她母親?


    原來這就是她這麽多年孑然一身的原因。


    原來這就是她說拚搏半生得來的枷鎖。


    原來是權術製衡。


    原來是生死不能。


    “後來周芇戰死,我覺得我終於能解脫了,但銳兒又來了……


    榮熙同多次懇求我照拂他,我都沒有心軟,可銳兒他知道我的痛苦,他當時還那麽小,他小小的手牽著我,他對我說‘姑母,您不要難過,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當時我和他都失去了心裏最重要的人,卻是一個稚子比我看得更明白……


    我想著我還有一個權力,或許我可以好好培養他,可我還是恨榮熙同,因為我的猶豫讓他中了蠱,我這才把他接出宮,我們兩人開始相依為命。”


    長公主說到這兒時已經淚眼婆娑,卻哽咽著繼續說下去。


    她轉向安心道:“但是自從你也來到我身邊後,我就沒有勇氣去死了,我給了他機會去做他想做的事,可我又想再多看你們幾年……你們的母親都是曾經我最親近的人,緣分又讓你們來到我身邊,她們看不到了,我想替她們多看你們幾眼,直到你們成婚,生子,所以我回來阻止了他。”


    “對不起心心,是我錯了,我貪生怕死,才會發生現在的事。”


    安心此刻卻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長公主的歉意。


    這麽多痛苦加在她身上,她卻無人訴說。


    她從出生起就準備要做帝王,拚搏半生付出多少心血,僅僅是無法生育,先帝便把那個位子給了別人,她該多難過呀?


    她癡戀她母親多年,可她母親至死也不知她的情意,她親眼看著她母親成婚生子,她又是什麽心情呢?


    她看著她盡心培養的繼承人被殘害成那樣,辜負故友所托,她難道不心痛嗎?


    她一生是那麽坎坷,她卻什麽都得不到,她沒做錯什麽,她也沒有虧欠宮銳什麽,安心如何能怪她?


    安心哭得比長公主還厲害,她擁住長公主,恨意和痛苦交織,她不知道該如何抉擇,她隻有哭。


    長公主強撐著安慰安心道:“不要哭,這俗世不會善待任何人,一國之君也好,高貴的長公主也好,我們誰也逃不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奪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曾起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曾起飛並收藏奪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