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台與廷尉府呈上奏表的次日,花非若便單獨詔了百裏允容入宮。


    “微臣拜見女帝陛下。”


    “平身。”


    “謝陛下。”


    百裏允容站起身,花非若放下手中奏本,抬眼問道:“禦史台與廷尉府的結果,你該知曉了吧?”


    “是。”


    花非若點了點頭,“焚燒鑄架此事,本非你之過錯,朕便不與你贅言,至於禦史台呈表,雖無重責,卻列舉小過繁多,尤其你與府眾相處不睦此事,雖不至刑罰,卻也不應置之無睹。”


    今日於高堂之下覲見,女帝威儀在上,便不似那日在禦鑄府中見時尚有親和之色,當下語氣亦是肅然平緩不怒而威,其一字一句皆像是警鍾般沉沉擂在百裏允容心頭,縱他一向膽橫而剛直,也不禁有些心虛的膽怯了。


    “昨日禦史台的奏表呈上後,朕特意翻看了你往日三械五工的鑄造之務與軍中重械修整維護之事,及協助常鑄府民用工事之業,其典中所錄並不頗盡人意,此事亦是禦史台參本之重。”


    言落至此,花非若又稍頓了一頓,便神色更為鎮肅的瞧著百裏允容,“當初丞相力薦你入禦鑄府,乃因你為當今機鑄魁首歐陽青親傳之徒,且知你年少而有為,雖從鑄業不過年數,卻已頗得精巧,故不遠千裏傳書引你入朝,而今你卻屢因行事欠妥而留柄於朝,這不該是你對丞相、待此職之交代。”


    女帝所言,百裏允容句句無以為駁,便隻得於堂下再度行禮請罪,“陛下所言,微臣無以辯駁,聽候懲處。”


    許是這段時間以來,見多了那群油頭滑腦的老臣,當下看著百裏允容,花非若竟覺這年輕人直愣得也蠻可愛,於是也緩釋了語氣,赦他起身,“起身吧。”


    百裏允容站起身來,卻垂首不敢直視女帝。


    花非若到底不是厲人的君主,今日將百裏允容單獨詔至殿前也並非是問責,不過就是想借這次機會與他複盤一下過往職事罷了。


    “你任職這一年來,雖說統領府眾之責未必盡善,然你督造工事之精卻是更勝前任掌府,就連餘蕭與安容兩人亦對你讚譽有加。而朕亦見過你所鑄工物,故可知你行事縝細,絕非粗薄淺識之人,卻是為何頻頻因職生誤?”


    問語時花非若仍然細細打量著他的神情,卻隻見他蹙眉凝思,神色卻非簡愁而已。


    “今日喚你上殿,非是為罰你來的,你若有何言,但說無礙。”


    百裏允容又拱手頷了一禮,卻斟酌著還是應不上話來。


    畢竟禦鑄府非同於樞機府曹,而府中所生的那點矛盾也不過細枝末節罷了,他著實不知該如何向女帝講說這些瑣碎。


    “聽聞你與府中的師長們相處不睦,此為何故?”


    這還能有什麽原因,若不是因他這個外來者橫插了一杆子,這禦鑄府掌府之職必將落選於其中哪位師長。


    然女帝問言在上,百裏允容縱是心裏泛著嘀咕,也還是得硬著頭皮答言:“回陛下,臣資曆未足,卻因丞相舉薦而破格入府,然才德不濟,終是未能服眾。”


    “丞相之薦不過引你競職罷了,未能獲此掌府之職乃是他們技藝未勝,此事昭然絕無偏私,亦不足證你才能?”


    百裏允容啞然了片刻,才應道:“競職之果自然無異,然臣初來乍到,於府眾而言,實難與師長相較……”


    花非若笑然又作一歎,“你也知,所謂師長,即是府中資曆頗老、且技藝精湛之人,故其於府中地位皆高於尋常禦鑄師,加之這些個師長各自也都領有門徒學藝,他們的名頭雖皆不及你師父歐陽青來得人盡皆知,卻於這琢月城中亦存聲望,也有不少機鑄師慕名前來拜學,因而曆任掌府縱獨領一府諸事,平日裏待這些師長亦需謹存謙禮。”


    “不知歐陽先生平日何待府眾?”


    問及他師父平日裏的待人之道,百裏允容眉頭一蹙,“苛責居多。”


    “那府眾平日可有怨言?”


    “怨聲載道。”


    “你之技藝與歐陽先生相較如何?”


    百裏允容歎了口氣,“自是不及。”


    “如你師父這般名揚天下之高匠亦難免府眾生怨,而況你雖技藝超群,卻尚無聲望立足,又如何能以嚴勢服眾?”


    百裏允容默然,下意識抬了抬眼,卻見女帝並非是他揣測中那樣嚴肅的神態,反倒溫笑慈柔,眉目之間不見半分皇位之上的淩銳之色,隻如一道清淵,邃深而斂和。


    “掌府雖以工藝之精而居府首,卻到底有別於尋常禦鑄師,所思所慮非止獨精技藝,更應令府眾各善其職。至於為師長者,你多少也該顧及些他們的臉麵,切莫總當著其徒眾之麵責言其過。兵法尚有窮寇莫追、欲擒故縱一說,則可知人情絕非嚴壓勢迫可從,你若想叫他們應你所言,還是得講求點方法。”


    女帝講話的語氣亦是溫緩怡然,令人如沐春風,細聽入心更是飄然悠釋,如此相較,他平日裏與人交談的方式簡直無異乎棒槌。


    “多謝陛下點撥……”


    花非若溫然一笑,“如何禦眾衡職,還需你自行多加掂量,有時隻需稍稍斂些鋒芒即可安然。”


    “臣明白。”


    看他應得也算順遂,不見有什麽抵觸的情緒,花非若也就寬了些心。


    “這幾日,你與楚師長如何,廷尉府審結之後,他可對你說了些什麽?”


    花非若隻作閑聊之意如此問了一句,卻不料百裏允容竟是神色幾分諱難的看了他一眼,才道:“回陛下,楚師長……失蹤了。”


    花非若愕然,驟然間思弦緊繃,即追問道:“何時之事?”


    “三日前,也就是方從廷尉府釋出那日,據說那日夜裏楚師長外出飲酒,卻徹夜未歸,而臣也未收到其告假之文,昨日臣還特意前往其家中探訪,所知其亦未歸家。”


    竟然失蹤了……


    花非若沉然思索了片刻,卻須臾便舒開了眉頭,不再深問此事,“此事你可曾報與廷尉府?”


    “昨日知其未歸家後,便已報知於廷尉府。”


    花非若點了點頭,“如此便可。”


    “秋祭將近,朕很是期待你於金祭之獻,回去好好準備吧。”


    “臣定當竭盡全力不負陛下所望。”


    花非若和顏溫笑的點了點頭,直待百裏允容離出大殿之外,才收起了掩態的笑意,擰著眉頭揉了揉眉心。


    看來他還是低估了他們。


    然事已至此,他就是再有多少疑慮也隻得暫止其思。


    “俞惜。”


    “奴婢在。”


    “將雲淩詔來。”


    “是。”


    俞惜應令而去,花非若蹙眉合起手中一本折子,取過杯來抿了一口溫茶。


    門外侍官又入殿來,花非若抬眼收住異態,候聞其報。


    “啟稟陛下,上尊正候在悟寧閣中。”


    聞知是上尊來訪,花非若又隱感一陣頭疼——


    自那日在舒和宮中莫名急發了血潰之症後,他的身子便總有些古怪,而本軀女帝的記憶裏也不知藏著什麽隱患,蠢蠢欲動的,根本料不定會在什麽時候突然冒出什麽幺蛾子來。


    而這種異感在每次將見他母尊時總會格外強烈。


    然上尊既已候入了堂中,他縱有不願也隻得應而往見。


    悟寧閣深處昭華宮內廷之中,過了寢殿前庭猶需循一道花間小徑往深繞去,聞得柔瀑的落水聲,即可瞧見那座傍山壁而建的臨水小閣。


    月台上上尊已備好了清茶點心,置席潭前,也早已遣退了一眾隨侍宮人,隻留了瑾瑜在旁煮茶。


    上尊瞧見他便起身迎了過來。


    “母尊。”花非若頷首應禮。


    “你重疾初愈,身子還正孱弱著,不可操勞太過,清緒殿中若無重急之務,還是應以休養為主。”


    來至近前,上尊又將他細細打量了一番,尤其留意了一下他的臉色,複問道:“這幾日感覺如何?可有哪裏不適?”


    上尊一來便如此緊張兮兮的對他一頓細問,花非若更心起疑惑,卻還是忍了一忍,沒有直問,“女嗣已無大礙,有勞母尊掛懷。”


    也瞧出了女帝淡淡拘禮的疏離之意,上尊也便不再多問了,待入座後方才開口:“此番禦鑄府之事實乃荒謬,一舉驚動了禦史台與廷尉府不說,查了半天,竟就是場昏鬧。”


    花非若莞爾笑了笑,幾分揶揄道:“是啊,那楚士紳大約也沒想到自己不過就是焚了個鑄架,竟就被請去了廷尉府。”


    “說到底,禦鑄府中事不過微末,講不及大事,度不及重物,實不應呈案以奏。”說著,上尊又轉頭將目光投於庭中清潭,淡淡歎道:“這禦史中丞也是昏了頭吧。”


    “禦鑄府雖不奏事於朝,卻也非屬微末,其掌府畢竟總督國中兵械之造,也不應疏忽其職務之重。”


    “也是這個理。”上尊執杯來淺抿了一口,問道:“那此事女帝斟酌如何?”


    “自然欲知其狀。”


    “官權比周、權勢相護,朝中諸侯各據其邑,重臣相製,此權衡之局不宜輕破,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有些細末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了。”


    “母尊多思了,女嗣令達禦史台、廷尉府,也不過是因前兩日彈劾百裏允容的折子太多罷了,且觀禦史中丞之意也欲驗其官曆,女嗣想來此事也有益於審其職事,遂許了。”


    言至此時,花非若又笑了笑,折而問道:“還是母尊有覺此中不妥?”


    上尊淡淡掩住了神色,亦笑答:“隻是怕你審過了度,提醒一下罷了。”


    花非若予之一笑溫然應過後便抿了口茶。


    上尊又將視線投於清潭,宮牆之外一片天色朗闊,她望之良久,感言道:“這時間過得也真快,晃眼間你便已為女帝八年了。”


    花非若也隨而將目光投於遠處,卻並未應言。


    “你可還記得你皇母駕崩那年,朝堂何等凶險?”


    這段過往亦沉壓在本軀的記憶之中,雖說凶險異常,卻思來平靜。


    當年與虞靈王府的郡主相競六年,雖說最終是他取勝也入主東宮成了國之儲君,卻偏偏在這關頭,女帝有了身孕。


    當時因女帝聖體欠安,加之痛失皇君後心神大損,因而滿朝皆諫女帝棄其皇嗣以安養身子。


    後來為女帝同父胞妹的花栩便入宮親自照料女帝,也正因如此,之後女帝因難產身故時,朝中便有大臣疑心有異,更以此為由欲反儲君登基。


    朝中生變,虞靈王自然趁勢欲起,聯合了太尉與右丞意圖叛以兵變,卻是花栩早有防備,先已調了玄鎮營三萬鐵騎暗屯祈山,隻待叛軍一動便將其盡剿於平原。


    “玄鎮營非同於常軍精銳,其軍中所掌重械皆乃大戮之兵,故自古分駐各州不設統帥,唯女帝兵璽可遣。彼時先帝駕崩,你雖為儲君代掌國事,卻想在紛亂之時調動那玄鎮營也絕非易事。”


    言語至此,上尊便意味深長的看著他,而花非若也了然他母尊言中未盡之意——


    當時若非諸侯勢助,他如何能一平此亂,登基稱帝。


    襄南侯、昭山侯,以及遠鎮凜州邊境的同遠侯,還有南司的原安君,此國中最具權勢的四位侯爵在那年皆是支持他登基的同盟。


    而今風水倒轉,曾經有助女帝平亂之功的這四爵,如今也死死的牽製著女帝。


    月舒四州廣袤,卻除王畿之外,皇權難及四州。


    “母尊之所言,女嗣明白,諸侯之勢當以權衡為宜。”


    見女帝應得乖順,上尊暗舒了口氣,便微微傾過身去,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花非若為她此舉一驚,下意識抬了抬眼,卻並未顯露異色。


    暑季未過,卻觸及他的手仍是冰冷,上尊心頭沉了沉,於是溫聲囑言:“再過不久便是秋祭之時了,你務必好生休養,不然屆時如何能於那山頂神台祭舞祈福。”


    花非若實在有些不適應與上尊這樣親切的接觸,於是微微動了動身,借以示禮的動作將手抽離,“祭禮事重,女嗣不敢疏忽,還請母尊寬心。”


    女帝淡淡的婉避了自己,上尊也就黯黯收冷了神態,亦將手收回,又淺抿了一口茶。


    “眼下時辰還早,女帝若無繁務,便回閣中休憩片刻吧。”


    花非若應之頷首,而說完這句後上尊也就起身不作逗留了,花非若送之出閣,直看著上尊走遠,才轉身折回屋裏,靠在小榻上揉了揉有些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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