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


    1、


    汪家好婆在熟門熟路的屋裏廂,以為閉牢眼睛也好走路,卻實憋憋地摜了一跤,摜得骨頭架子散光了一樣,像一攤肉,癱了水門汀地上,渾身的角角落落都在鑽心地痛,動也不能動了。


    開始的辰光還能叫幾聲救命,慢慢地,連叫救命的力道也沒有了……


    深更半夜,會有人來救命嗎?


    眼睛望出去,四周一片漆黑,耳朵聽出去,一點聲音也沒有,兒子又在外國出差,相隔千山萬水,夠也夠不到,摸也摸不到。在弄堂裏,平常自家爭強好勝,被人家講起來:不討人歡喜,有啥人會來救命……


    看腔調,隻有等死了。


    汪家好婆真真後悔,為了省點電,摸黑到灶披間幫兒子寶寶燒泡飯,竟然命也要搭進去了。


    省幾度電做啥,又不是沒有鈔票,腳一伸,鈔票都是身外之物,又不能帶了跑,真想不穿。


    講起來,年紀大了,摜不起了,一摜就出人性命。汪家好婆想想,自家年紀還不算太大,剛剛四十多點,五十還不到,後頭還有好日子。現在就要死了,實在死得太早,死得太冤枉。


    辛辛苦苦大半輩子,兒子養大,有了出息,日子好過了,卻要完結了,實在不甘心,還不甘心臨死的辰光,連兒子的麵也不能看上一眼。想想,眼淚水流出來了。


    汪家好婆在胡思亂想中,覺著人越來越虛,喘氣越來越弱,要撐不下去了,死期真要到了,心死了……


    大概這就是命,汪家好婆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睛,就等“白無常”尋上門來……


    2、


    李家嬸嬸拖牢黃伯伯,不肯讓伊去救汪家好婆,倒不是李家嬸嬸沒有人咪道,見死不救,就是因為一口“氣”,不光黃伯伯受氣,李家嬸嬸的肚皮裏也積了一大泡怨氣,沒有地方出。憋在肚皮裏鼓脹著,消不脫,也要憋死人的。


    儂想想看,李家嬸嬸屋裏小赤佬多,個個出天出地的皮,昨天燒夜飯的辰光,小五子竟然把一銅吊水倒進了煤球爐子裏,“哧啦”一聲,騰起一團團青煙,滿房間煙霧騰騰,像著火一樣。


    爐子熄火,夜飯燒不成功了,李家嬸嬸氣得剛操起掃帚柄要打,小赤佬已經逃得人也不看見了……


    拎隻煤球爐到門口頭生火。爐芯澆得濕透,爐子生不著,不見火苗,隻見滾滾濃煙,弄得弄堂裏像起了一場大霧。


    風向有正好朝向阿膩頭的屋裏門口,嗆得阿膩頭屋裏一片咳嗽聲,一向蠻橫的阿膩頭,衝出門來,朝煤球爐子就是一腳,煤球爐子被踢得滾出去老遠。碎得七零八落……


    李家嬸嬸雙腳直跳,又氣又急的辰光,汪家好婆揪牢小六子的耳朵皮,一路朝李家嬸嬸門前頭拖過來。


    小六子斜著頭,耳朵皮被拖得老老長,人跌跌衝衝,哇啦哇啦窮哭……


    李家嬸嬸看得心痛,小赤佬不爭氣,一副坍台腔,又不好講啥。


    因為,小六子不曉得從啥地方拾來一隻蘋果核子,正啃得起勁。被汪家好婆看見了,就拖過來教訓。


    汪家好婆還擺出一副老長輩的腔調,像教訓小囡一樣又教訓起了李家嬸嬸:“儂像做娘伐,小囡養成了一副癟三腔,不曉得啥辰光,一條小命就送在一隻饞嘴巴上頭,再不管管。到辰光哭喪也來不及了。”


    閑話糙,理倒不糙。就是講閑話氣得煞人。


    其實也不是汪家好婆不會講閑話,是看李家屋裏窮,從來不把李家當平等的人看待,講閑話也從不掂斤兩,專撿難聽的講。


    李家嬸嬸聽了心裏當然生氣,隻不過人窮氣短,加上沒文化,笨嘴笨舌,一時有點張口結舌,不曉得哪能應對。


    啥人曉得,小六子趁汪家好婆揪耳朵的手一鬆開,靈嘴利牙,對牢汪家好婆就是一句:“死老太婆,啥人要儂管。”


    說時遲那時快,“啪”的一聲,汪家好婆撩起來就是一記耳光,打得小六子人轉了一圈,差點摜倒,閑話更加難聽了:“儂看看,儂看看,小赤佬沒有爺娘教訓,成野蠻小駒了,我今早不教訓教訓,真要翻天了。”


    自家小囡,自家歡喜!瘌痢頭兒子還自家好呢。一巴掌,五隻指頭印,閑話還講得刮三刮四,李家嬸嬸當然忍不下去了。朝汪家好婆斜了一眼,鼻頭裏哼了一聲。拉起小六子就回屋裏去。


    汪家好婆的聲音還追過來:“不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李家嬸嬸憋牢一口氣,回到屋裏,門一關,實在尋不到出氣的地方,翻倒小六子,劈劈啪啪一頓屁股,打得小六子呼天搶地。


    弄堂裏的房子舊,不隔音,李家嬸嬸自以為關好門,教訓小赤佬,是自家的事體,勿曉得。其實門外頭聽得清清爽爽。


    汪家好婆在門外頭,聽得肚皮裏的氣鼓脹起來,浪三浪四講:“爭啥格氣!不要拿小囡出氣。有本事,出來現開銷。”


    李家嬸嬸當然不敢出來跟汪家好婆現開銷,弄堂裏啥人不曉得汪家好婆是狠角色。


    李家嬸嬸一口氣憋牢,抱牢小六子,摸著小六子又紅又腫的小屁股,自家眼淚水先“波咯波咯”流個不停。小赤佬倒懂事體,自家屁股還在痛,小手卻伸到姆媽麵孔上,幫姆媽揩眼淚。揩的李家嬸嬸嗚哩哇啦哭出了聲音。


    一場痛哭……


    黃伯伯下班過來,看見煤球爐子碎成了一堆垃圾,李家嬸嬸哭得眼泡虛腫。黃伯伯是息事寧人的老好人,從碗櫥裏尋出冷飯,用熱水瓶裏的溫吞水搗搗泡飯,一家門對付了一頓夜飯。


    儂講氣人不氣人。


    黃伯伯被李家嬸嬸拖牢,不讓伊去救汪家好婆,聲音胖了起來:“哪能好見死不救!”一把甩開李家嬸嬸的手,一骨碌翻身起來,拉過外套,一披,就要下床。


    李家嬸嬸抓了個空,撲過去,一把抓牢黃伯伯的外套。


    黃伯伯抖脫外套,一溜煙,下了眠床,拖上布鞋,來不及穿上,踢踢踏踏朝門口奔過去。


    李家嬸嬸隻抓了件外套,撲空倒在眠床上,氣得粗氣直喘,抬起眼烏珠盯牢黃伯伯,眼睛裏幾乎要出血了。


    黃伯伯沒穿外套,出門寒風一吹,一哆嗦,打了個寒戰,一直寒到心裏去……這不是個好兆頭。


    黃伯伯當然不曉得其中的厲害關係,救人要緊,顧不及多想,三步並著兩步地衝到了對門,


    可是汪家好婆的門緊鎖著……


    黃伯伯一邊拍門,一邊叫著:“開門,開門……


    3、


    汪家好婆終究撐不下去了,帶著對人世間的無限眷戀,不甘情願地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閉上眼睛,人倦得要命,就困著了,慢慢地,周身也不覺著痛了,慢悠悠地爬了起來,人輕飄飄的,像騰雲駕霧一樣。


    汪家好婆要走了,一回頭,看見滿地散落的糯米和梗米,汪家好婆這才記起來了,兒子寶寶要從外國出差回來了,這是給寶寶燒泡飯用的糯米和梗米,飯還沒有燒,米卻撒了一地,多少好的糯米和梗米,哪能舍得撒了一地?汪家好婆心痛啊……


    平常,汪家好婆經常跟人家講,自家胃不好,歡喜吃糯米加梗米燒的泡飯,軟篤篤,胃適宜。其實隻是紮紮麵子而已,圖個嘴巴開心,憑良心講,自家跟弄堂裏大多數人家一樣,糯米加梗米燒的泡飯,根本沒有吃過,連咪道也不曾嚐過一口。


    汪家好婆隻要米一買來,就在米裏廂放一把大蒜頭,存了起來,存多少辰光也不會生蟲。一直等到寶寶從外國出差回來,好燒泡飯讓寶寶吃,外國一年到頭吃不到泡飯,寶寶就是饞泡飯。


    寶寶歡喜吃泡飯,是小辰光養成的習慣,汪家好婆年紀輕的辰光,老頭子走得早,母子兩人孤兒寡母,相依為命,一個女人家帶大一個小囡,真的不容易,每天要上班,鈔票又緊張,點買不起,隔夜裏,秈米飯燒好,放在碗櫥裏,旁邊,再放一隻小湯碗,碗裏有一塊糟乳腐。寶寶剛剛學會走路,就曉得一到中晌頭,墊起腳,拿出冷飯,捧隻竹殼熱水瓶,人比熱水瓶高不了多少,顫顫悠悠地倒開水搗泡飯,乳腐過過,當中飯吃,吃得有滋有咪。


    一日三頓,寶寶都吃泡飯。汪家好婆覺著虧待了寶寶,想不到寶寶就此歡喜上了泡飯。離也離不開了。等寶寶大學畢業,進了進出口公司,屋裏條件好了,買得起梗米、糯米了,汪家好婆就再也不讓寶寶吃秈米冷飯搗泡飯了。每次燒好滾燙的熱飯,放到寶寶門前頭,汪家好婆就坐了寶寶邊頭,喜滋滋看牢子寶寶吃糯米梗米燒的泡飯,每次看到寶寶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腔調,一副開開心心的樣子,內心對寶寶小辰光的愧疚就會慢慢地洗去……


    現在,米撒了一地,寶寶就要回來了,快點拾起來,揀揀沙泥,汰汰清爽,還是可以吃的,假使寶寶嫌鄙,就自家吃,阿彌陀佛……浪費可惜呀。伊一邊想著,一邊要伸手去拾,不曉得啥道理,人像在空中飄蕩,手好像不是自家的了……


    4、


    黃伯伯在門口外頭,篤篤轉頭頭轉,急汗一身,滴滴答答朝頭頸骨裏流進去,冰冰冷,一激靈,人冷靜了,辦法也有了。


    黃伯伯後退幾步,拚足力氣,朝前衝去,猛地抬腳朝大門一腳蹬過去,鞋子飛得不知了去向。


    黃伯伯不愧是做碼頭的,力道十足,隻聽“哐當”一聲,門被蹬開了,狠狠地撞到了門背後的牆上,反彈了回來,正當黃伯伯赤著腳,低著頭,往房間裏衝的辰光,彈回來的門板劈頭蓋臉地撞向黃伯伯的麵孔,風馳電掣般的撞擊,“嘭”的一聲,黃伯伯頓時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金星直冒,眼門前一黑,昏天黑地的昏眩……


    黃伯伯被門板撞得幾乎跌倒,頓了頓腳步,穩住身子,不讓自己倒下。一陣昏眩過後,摸了一把麵孔,隻覺得額骨頭湧起一個大包,手上黏糊糊一片,是血,順手朝衣襟上擦了擦,用勁摔摔頭,還好,腦子還清爽,眼睛也看得見。


    黃伯伯朝汪家好婆房間裏看進去,漆黑一團,墨墨黑,啥東西也看不見……


    也不管了,摸著黑,跌跌撞撞朝裏衝。


    好半天眼睛才適應過來,看見了,汪家好婆像一堆肉攤在地上,黃伯伯急忙朝汪家好婆直奔而去……


    “哐當”一記響,是黃伯伯的麵孔撞到門板上的聲音,像一陣霹雷,汪家好婆渾身一震,從昏死中醒了過來,人晃晃悠悠回到了地上,渾身上下又鑽心地痛了起來……


    汪家好婆無力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黑影朝自家衝過來,像煞是黃伯伯,哼哼了一聲:“救救我……”想叫響一點,叫不出。反而心一酸,眼淚流了一麵孔……


    黃伯伯像一枝箭,衝到汪家好婆身邊,看見汪家好婆是要死快的腔調,急得拚命大叫“哪能啦!哪能啦!”


    汪家好婆眼皮動了動,嘴巴裏像吐氣一樣地再哼了一聲:“救救我……”已是垂死的呼救了。


    黃伯伯聽到了,還看到汪家好婆一麵孔的眼淚水,一副要死快的腔調,鼻頭也熬不牢一酸。一個多少要強的女人,竟然成了死快的腔調。


    平常,黃伯伯和汪家好婆雖然不太對付,被汪家好婆看不起,被刮三刮四地作踐,昨天還氣得困不著覺,有一肚皮氣,透也透不出來……


    不過,不管哪能,眼門前也是一條命啊。現在困在水門汀地上,多少冷呀,沒有摜死,也要凍死……


    黃伯伯趕緊俯下身去,講:“放心,我會救儂的。”說著,一躬腰,岔開雙腿,兩隻手貼地麵,一下子插到汪家好婆身下托牢,吸了口氣,摒緊,用力一挺腰,原以為就可以把汪家好婆抱起來了……


    沒想到,剛剛把汪家好婆抱離地麵,就覺得汪家好婆變得像石頭一樣沉,壓得黃伯伯直朝前衝,還沒等黃伯伯挺腰起身,眼門前又一黑,耳朵嗡嗡直響,頭一暈,失去了平衡,把汪家好婆重新地摜回到了地上。


    “撲通”的一聲,黃伯伯嚇了一大跳,心想,壞了,頭暈也嚇回去了,趕緊湊近帖牢聽汪家好婆的胸口聽聽,還有心跳,摸摸汪家好婆的鼻頭,還有呼吸……


    黃伯伯想想,今早真是出鬼了,平常做生活的辰光,幾百斤的“棉花包”一托就托起來,扛到肩膀上,還能走“過三跳”。現在卻搬不起汪家好婆……而且怪了,隻要一用力,頭就昏,頭一昏,眼門前就發黑……


    哪能辦?


    黃伯伯隻有幹著急,急汗像黃豆一樣,一顆一顆冒出來,一歇歇功夫,衣裳的胸口頭濕了一大片。


    大概,搬人畢竟和扛大包不一樣。黃伯伯想起來了,周家“阿膩頭“講過,年紀輕的辰光,到日本去打工,專門做“搬死屍”的生活,“阿膩頭”講,死屍重得不得了,從高樓搬下來,還不好乘電梯,日本人講究,死人乘電梯,不能托生。搬一趟死屍雖然日本鈔票可以賺不少,不過人要去掉半條命……


    眼門前,汪家好婆跟死屍也差不多了,當然搬不動,黃伯伯是個粗人,眼看汪家好婆奄奄一息地樣子,拿不出辦法,六神無主了……


    4、


    黃伯伯不管不顧地要去救汪家好婆,李家嬸嬸拉也拉不牢,隻抓住了一件外套,黃伯伯還是走了。氣得把外套狠狠地甩到了地上,拉過被頭,蒙頭就困。


    結果在眠床上翻來覆去,像烙燒餅,隨便哪能都困不著了。


    突然像有一道閃電在腦子裏掠過,李家嬸嬸霍地一下坐起來,拉開電燈,掀開被頭,下地撿起外套,抖開一看,渾身禁不住一抖……


    幾個號頭前頭,汪家好婆屋裏買了一隻冰箱,請了弄堂裏的好幾個男人去幫忙,忙得團團轉,還是去沒法把冰箱搬到樓上去,有人提議請黃伯伯,隻有黃伯伯有辦法。


    黃伯伯不愧碼頭出身,一個人就把冰箱背到了樓上。汪家好婆就送了這件半新不舊的外套。


    送一件舊衣裳,打發叫花子,說不定還是汪家好婆死掉的老公穿過的,晦氣,李家嬸嬸氣得把外套朝壁角落一摜,關照:“不許穿!”


    不曉得啥辰光開始,黃伯伯居然穿上了這件外套,為啥?聯想黃伯伯今早不管不顧地要去汪家好婆屋裏,心裏酸唧唧酸唧唧起來,腦子裏七想八想起來。


    李家嬸嬸沒有結婚的辰光,人也長得蠻等樣,也算是廠裏的一枝花,而且在香煙廠裏做生活,收入也蠻高,圍牢伊轉的小夥子真的不少,廠裏機修車間的幾個小夥子一到吃中飯的辰光,就會湊到卷煙車間搭訕,幾個人還爭風吃醋打過相打。


    結果,啥人也沒有想到,李家嬸嬸竟然由爺娘做主,嫁給了一個碼頭工人,結婚的辰光,廠裏的小姐妹都講,李家嬸嬸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李家嬸嬸倒覺得嫁了個好男人,黃伯伯體貼人。又有用不完的力氣,又肯做,記件製生活就有賺不完的鈔票。


    生了小囡以後,黃伯伯讓李家嬸嬸留在家裏帶小囡,李家嬸嬸主內,黃伯伯主外,小日子過得蠻滋潤。


    想不到,後來定額工資了,雖然工資定得不低,也架不住一連生了六個男小囡,日子也難過起來了,鈔票不夠用,想出去尋生活做,這個辰光,尋生活就不容易了,隻好找居委會介紹做臨時工,做一天一塊洋鈿,居委會卻要抽三角洋鈿的手續費,一個號頭下來,到手隻有十幾塊洋鈿,心裏雖然委屈,想想總可以貼補一點家用,總比讓老公一個人硬挺要好。


    要去做生活了,六個小囡,大帶小,兩隻方凳反過來放,當坐車,讓雙胞胎阿五頭、阿六頭坐了裏廂,小矮凳旁邊放好,讓阿三頭、阿四頭坐在小板凳上,看牢。老大、老二自家去讀書,反正學堂就在弄堂口頭。飯,隔夜頭裏就燒好,放在碗櫥裏,第二天,讓小赤佬用開水搗泡飯吃,五分鉛角子放了小碗裏,吃飯的辰光,到弄堂口煙紙店買散裝乳腐當小菜。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一個月生活做下來,不來事了,雖然沒有闖窮禍,狀況還是出得不大不小。阿五頭、阿六頭褲襠裏屎尿一捂就是一整天,天天下班回來,就聽阿五頭、阿六頭哭著鬧著,喊肚皮餓,朝碗櫥裏一看,飯已經統統吃光,看來阿五頭、阿六頭餓了一天,問:“為啥不給弟弟吃飯”回答講:“弟弟自家不吃飯。”李家嬸嬸哭笑不得,阿五頭、阿六頭還不會自己吃飯呢。隻好忍痛,回斷生活,重新回屋裏做娘姨……


    生活的煎熬,加上架不住生了六個小囡的折騰,李家嬸嬸體型變得一塌糊塗,連自家也看不下去了。麵孔上皺紋雖然還沒有出來,肉卻開始朝下掛了,一副老腔,看上去,有點像黃伯伯的姆媽了,女人到底經不起歲月蹉跎……


    好在李家嬸嬸覺得嫁了個好男人。也確實嫁了個好男人,儂想想看,碼頭上做生活的人,啥人能離得開香煙、老酒。黃伯伯有一個同事,為了香煙老酒,一家人家也肯拆光,天天頓頓要吃半斤綠豆燒,夜壺水一吃飽,就發酒瘋,嫌鄙吃泡飯蹩腳,就打老婆,碼頭上做生活的人力道多少大,一拳頭上來,就是一隻青皮蛋,哪能還好出去見人?還要打小囡,一掄巴掌,小囡好摜出去丈把遠,手骨摜斷……酒醒了,磕頭、跪拜、求饒樣樣做得出來。結果酒還是不肯放,酒瘋照樣發。一家人家拆光……


    而黃伯伯為了這個屋裏,為了老婆,香煙可以不吃,老酒可以戒掉,連老泡飯也要省一點下來,讓小赤佬吃得飽一點。黃伯伯畢竟做力氣生活的人,有辰光,李家嬸嬸會買塊排骨,燒好,偷偷放在黃伯伯吃的泡飯下頭。好讓黃伯伯吃了長點力氣。黃伯伯還是從泡飯底下翻出排骨,分成八小塊,和小赤佬一人一塊,還剩一塊,遞到李家嬸嬸的嘴巴裏,李家嬸嬸嘴巴裏含著排骨,眼淚水熬不牢“吧嗒、吧嗒”滴了出來。黃伯伯還會笑嗬嗬地講:“哭啥哭,又不是吃砒霜……”


    李家嬸嬸因為覺得老公好,就會看得特別牢,還時常會有點小肚雞腸,看不得黃伯伯和別的女人講兩句閑話,假使看到了,就會心裏焦躁,頭上冒火……


    現在老公半夜三更跑到孤寡女人屋裏去,一去就老長辰光,不見回來,心裏就像被雞爪子一把一把地抓著,又痛又酸,熬不下去了,掀開被頭,翻身下床,操起一件外套,就朝外跑……


    李家嬸嬸要搞清爽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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