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致遠突如其來的動作出乎了在場所有人的預料,眾人都愣愣地看著他,不明所以。


    “我不同意你以靈寶閣主的名義這麽做。”


    馬致遠緩緩起身,走到正廳中間站定,目光平和地望著裴解,語氣堅定地再次重申自己的主張。


    他認真的表情讓他的臉看起來更長了,如果不是場合不對,裴解沒準兒會就此和他開個善意的玩笑。


    可是眼下,裴解卻是用更加凝重嚴肅的目光,和輕柔地語氣問他:“馬致遠,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吧?”


    “靈寶閣憲則致遠此生銘記。


    今日是遼國乾亨四年,宋國太平興國七年的庚申月丙午日,此地是遼國雙慶縣一處名為蒲渠寨的山上。”


    裴解看著更加認真的馬致遠,內心愈發沉靜。


    她把呼吸放到最緩,臉上卻勾起清淺地笑容,輕快地眨著眼睛。就像警惕拉滿的獵豹,輕輕搖動耳朵迷惑敵人一般。


    馬致遠暗暗將丹田之氣沉了兩分,將雙腳更有力地紮在地上,長長呼了口氣,在聲音中揉進了八分情感。


    “之所以提到宋國,是因為目前我的國籍依然屬於宋國。也就是說,我本是宋國人。


    十四年前我還是個馬販子,那年仲春如往年一樣隨著族人來到遼國,卻不知他們已經提前設好了陷阱,先讓我染上時疫,然後又勾結賊匪劫我錢財,害我性命。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當我命不該絕,被一對夫妻救下。


    後來他們見我有些往來貿易的經驗,就安排我加入了建昌縣的靈寶閣。


    靈寶閣裏沒有熱絡的情感關係,從來沒有人跟你稱兄道弟,也沒有人會約你吃酒擺宴。


    甚至還有很多在常人看來冰冷無情的規則。


    但是它在‘利’之一事上,從來沒有克扣過我,而且那些看起來冰冷的規則,其實大多都是為人的底線。


    其他鋪子所行的那些罰俸規則,在靈寶閣一條都沒有的。


    簡言之,我在靈寶閣得到了新生,得到了尊重和包容,感受到自己在堂堂正正地活著。


    靈寶閣就是我的家。


    還望裴小娘子看在我這份拳拳之心,賞臉移步,私下一敘。”


    馬致遠說完,朝著在場的每個人都深施一禮,包括改亭。


    施禮畢的馬致遠,靜立在大廳中間,垂眸斂息,一副裴解不答應誓不罷休的姿態。


    裴解和顏氏兄弟交換了一下眼色,說:“好。”


    不待馬致遠有所反應,顏玉開口道:“今日就到這裏,後日辰時,我們再行續議。”


    “告辭。”裴解對著顏氏兄弟拱了拱手,轉身就走。


    邊走邊對著馬致遠道:“我們去你那裏吧,我的宿處還有一個男孩,,說話不方便。”


    “什麽?這顏氏兄弟竟然無知到連男女大防都不知道嗎?我去跟他們說給您單獨安排一間。”馬致遠停下腳步就往回走。


    “不必了。”裴解笑著拉住他,認真道:“我和你情況不同,你是他們的客人,我是他們的階下囚。


    再說那男孩子就是個孩子,今年才十歲。”


    “是您的弟弟?”


    “是押解我的官差。”


    “怎麽回事?”


    “說來話長,不說也罷。”


    “既然十歲就能出來辦差,想必是個早熟的,我還是和他們說說去。”說完轉身就走,裴解拉都拉不住。


    裴解沒有跟上去,站在廳外揚起臉,任由盛夏正午的太陽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臉上。


    “辦好了。”


    很快馬致遠就出來了,一邊帶頭向前走,一邊絮叨:


    “你也別怪他們,這顏氏兄弟自幼父母雙亡,顏玉仗著有副好嗓子,靠著在伶人館歌樂將弟弟拉扯大。


    那伶人館本就是禮法之外的世界,那些人自然不會教他們知禮。


    後來他們上了這蒲渠寨,那佩瀾王看重顏行雁的設計天賦,給了他們兄弟體麵。


    雖然也是誠心待他們,可是那佩瀾自己都一心撲在事業上,哪裏曾想到過要教他們這方麵的禮節。”


    馬致遠沒聽到回應,悄悄回頭看了一眼,見裴解低著頭默默地跟著,不知道在想什麽,便住了嘴。


    可是沒走幾步,又忍不住開口:


    “世人都覺得年貌相當,家室地位相配就是門當戶對,殊不知真正的門當戶對,在精氣神上。


    精力相當,氣場相和,心神相應才是真正的門當戶對。


    這種門當戶對最是霸道:隱且韌。


    隱在不知何時、何處,對著何人就發生了,外人臨場而不知,甚至連當事人都隻能事後追憶當時的惘然。


    韌在一旦搭上了,即便雙方相隔萬裏,也這份量場氤氳纏綿再難剝離。即便有幸強行剝離了,心上總要留下一道終生難愈的疤。


    可這種門當戶對卻極容易被有心人造作出來。所以,裴閣主且不可掉以輕心。”


    裴解眨了眨被太陽曬得酸澀的眼睛,笑著調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並未全然相信我就是靈寶閣主吧,何以如此盡心護我?”


    馬致遠擠出個假笑,腳下緊走幾步,帶著裴解進了一處瀑布之下的寬闊涼亭,才道:“裴娘子犀利,在下佩服。


    實不相瞞,三個月前,在下曾接到過一個絕密任務,就是找你,或者說找一個與你形貌相當的小娘子。


    所謂絕密任務,就是會派發給靈寶閣全部一百三十八家店鋪的每一個人,不論是夥計、賬房、跑腿、掌事……


    隻要是靈寶閣的人,不論是誰,隻要完成了這個任務,就能直接晉級為僅在閣主之下的大掌櫃。


    大掌櫃在靈寶閣之內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靈寶閣之外是力場堪比一國帝王的存在。


    我入閣十四年,靈寶閣隻發布過這一次絕密任務。


    且靈寶閣從來隻掌物,而不尋人。


    所以不論你是不是閣主,我必然會以命相護。


    隻是你欲以閣主身份和遼國皇帝談判,此事太過重大。


    如今隻有你我,還望裴娘子如實相告:你真的是閣主嗎?”


    裴解看了馬致遠一眼,起身來到涼亭邊緣,伸手去感受那蒸騰的水霧。


    在得到一絲沁涼的滿足感之後,才對著跟過來的馬致遠問:“若我真的是閣主,你便不再阻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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