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兒偷偷晃了晃手指,示意沉舟冷靜。


    “我這人最不喜白費功夫。靳公子未聽任何解釋已經有了答案,想來不願再想聽取與自己猜測不同的話。既如此,無需多言。”


    翎兒沒有因靳月夔的怒氣膽怯,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隻不過與公子不同,我對許多事尚且心存好奇。比如說……如果不是看在我相公麵子上,公子這一拳是不是已經打中了我?”


    她偏轉頭看向靳月夔另一隻手。


    靳月夔這才意識到,自己右手握拳,高高舉起,直指皇後門麵。


    “我……”


    靳月夔趕忙放下了手,臉霎時煞白。


    他簡直瘋了,怎可以向皇後揮拳?


    “除此以外,我有一事好奇。”


    她一根根手指掰開靳月夔握住自己前襟的左手,把它輕輕推遠。


    “靳氏功高,看不起王氏與我,我理解。”


    冬至夜裏靳月夔的稱呼或能用迷藥解釋,今日清醒下的舉動,非他人操控,反應的是他心底最真實的念頭。


    不管平時如何自製,靳老二心底不認她這皇後,否則不會不假思索拔拳相向。


    這非他第一次由於甄映雪向皇後舉止不恭。


    他遠在龍溪,有如此想法,隻能源自龍溪軍部,尤其是靳老將軍的日常態度。


    她不計較,不代表她沒長心眼兒。


    “我好奇的是,你們不讚同朝廷主張,為何不直言進諫,非要裝出愚忠的模樣?”


    朝皇後指指點點的不止王繼卿一黨,遞折子說她壞話的人裏從來沒有靳氏。


    皇上怕是也沒有想過,靳氏私底下多討厭他選的皇後。


    “莫非這禮樂崩壞的世道,必須依靠舊時牌坊來喚起人對良知的記憶?需知你們的言不由衷,已在證明世間公義,不過戲台子上的一句唱詞一枕黃粱。”


    靳氏以忠義聞名,看不起以行商立世的王氏,毫不奇怪。


    但這忠義連直言敢諫也做不到,便是徒有虛名。


    皇上並非昏聵不明的暴君。


    靳氏退守龍溪,選擇對朝廷裏的事不聞不問,不能說不怪。


    “我不是……”


    “你若不是,為何在事實未明前義無反顧地相信甄小姐,認定我是罪魁禍首?你內心對我早有定論,不是嗎?”


    在白雲樓遇見紀歸鴻之前,關翎不知人言可畏到什麽地步。


    她至今回想起紀歸鴻在煉丹洞裏所說的話,心頭依舊像挨了刀。


    話本裏不止一處描繪過世人心目裏的王慕暉。


    她是一名從沒離開過閨閣的少女,關翎不知道世人的印象差到哪一步。


    現在她知道了。


    那些人可以為了一兩句狗屁不通的詆毀,輕易地恨她入骨,全然不思考那些話是真是假。


    因為那些恨意,原本就不是因為她做了什麽,而是因為她是她。


    “臣……我……”


    靳月夔一時間無語輪次。


    他腦子亂成一團,不知道怎樣為自己辯解。


    他不以為自己是因世間成見,誤解了皇後。


    他明明是因為迄今以來發生的事做此推測。


    靳月夔可以解釋的,卻因為皇後語氣裏的失望,說不出話。


    他現在分不清自己是太容易偏心皇後,所以提醒自己多在意映雪,還是因為太容易偏心映雪,所以不由自主地把過錯推給皇後。


    ……他為何不能就事論事,非要擔心皇後地位尊貴,欺負映雪,而先入為主將她視為惡人?


    “我真的……從未對你……我隻是……”


    翎兒在唇間比了一根手指。


    “我心胸狹隘,不喜聽人道歉。靳公子說話前請三思。要是想不出該說什麽,不如去看看甄姑娘吧。”


    皇後不想再聽他說話,也沒有因為他忤逆犯上治他罪。


    靳月夔知曉自己沒有牽連靳家,鬆了一口氣,心裏又有些堵得慌,隻能告退。


    他一離開房間,沉舟立即跪下。


    “我沒料到靳公子膽敢拔拳威脅殿下。保護不力,請恕罪。”


    關翎揮了揮手,招呼他起來。


    何止沉舟沒料到,她也沒料到。


    從地宮的無頭屍體,到薩拉赫斯鋪天蓋地的屍骸,她見過太多可怕的場麵。


    一個靳月夔嚇不到她,不過足夠使她意外。


    倘若她沒有提前向靳月夔透露身份,或是皇上一早廢了她這皇後,也許靳公子今天的拳頭就落到她臉上了。


    為了甄映雪,他可以不顧世家公子身份,毆打嚴翎兒這麽嬌小的女孩兒?


    皇後沒有回話,沉默地踱回房中。


    “殿下若是不想繼續留在薩滿康德,我可以稟報皇上……”


    關翎打斷了沉舟的話。


    她不至於為了一丁點兒驚嚇半途而廢。


    “我向來不在意聲名,也不明白一些人寧可弄虛作假都要維持名聲的意義。因他,倒是理解了一點沽名釣譽的好處。”


    她籲了口氣,走到坐在床沿一言不發的塗公子麵前。


    “相公有什麽話要對我交待?”


    靳月夔與翎兒爭執時,塗公子宿醉未醒似的,一直用手捂著臉,既沒出手阻攔,也沒開口相勸。


    這會兒她走進,尾濟方才擠出一絲賊頭賊腦的笑。


    “昨夜甄小姐帶了一道魚湯來找我喝酒。靳公子料對了一件事,那魚湯裏確實下了媚藥。”


    如此一來,整座院子沒有中過媚藥的男人隻剩下伊薩。


    關翎拍了拍他的後背,替他欣慰。


    “我多喝了幾杯酒裝醉,然後……就是這樣。”


    尾濟指了指床上的血點,嘴角笑意更盛。


    關翎愣了片刻,恍然大悟他為什麽一直忍笑。


    尾濟不可能染指甄映雪,床上的血隻能是她自己滴上的。


    “她沒法兒料到你喝酒裝醉,預先準備魚鰾跟假血……難道跟她姐姐一樣?”


    甄二小姐七夕給四皇子遞的情書不像什麽貞潔烈女,相比甄靜雪她更好色更膽大妄為,這麽想來,她仍是完璧才是怪事。


    如今儒風漸盛,對女子的清白要求日益嚴苛,不過華英國畢竟不及拓食偏執,否則不會允許寡居的興福公主再嫁。


    弄虛作假則是另一碼事了。


    “你昨夜可有聞到砒霜的味道?”


    “沒有。”


    尾濟也由沉舟那裏知道砒霜不見了。


    “她多半藏在了院子裏,沒在身上。”


    甄映雪的計劃看來沒那麽簡單。


    “大家這幾日飲食留意吧。”


    她提醒完抬頭四顧,發現沒有伊薩的身影,於是問老陳。


    “伊薩去哪兒了?”


    “他去備年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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