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那頭夫諸是煌海水神重溟君?”


    鶴公子一個箭步躥到清風先生的座位旁,驚得他險些跌出座外。


    “鄙、鄙人說了什麽?”


    清風先生扭過頭,逃避她的目光。


    她從沒告訴過清風先生那頭夫諸能變成人,毫無疑問他說的是真事。


    “先生在哪裏見過夫諸?小生已履行了諾言,望先生不要食言。”


    “在哪裏,哈哈……”


    清風先生用手指撓著臉頰,幹脆背過了身。


    “先生難道要爽約?”


    “公子想找煌海水神重溟君?”


    見鶴衣青年急得要去抓清風先生的衣領,思玉樓出言替他解了圍。


    “思姑娘知道嗎?”


    關翎急忙追問。


    思玉樓被她問得莫名。


    “重溟君的金身供奉在煌海仙島的神殿裏,盡人皆知啊。”


    “隻有金身?難道他不在人世?”


    鶴衣公子知曉普通百姓不太熟悉的江部樹,卻不知道煌海水神重溟君在哪兒,思玉樓很意外。


    那位水神與華英國的龍神、地母齊名,即便大部分百姓不像紀氏一樣供奉他,也絕對不會不知道他的事。


    “重溟君與太宗一樣,千年前褪去金身。有人說他坐化,有人說他輪回轉世,徜徉凡塵。”


    見鶴公子一臉懵懂,清風先生替思玉樓解釋。


    “與凡人不同,如重溟君那樣的先天化物自存在伊始就有元神。隻要元神不滅,魂魄可以丟下金身轉世為人,進入輪回。”


    他說著,朝思姑娘訕笑。


    “神明轉世大多容貌不俗。思姑娘這樣的美人兒,說不定是女神投胎。”


    “先生謬讚,玉樓不過是一介平凡女子。”


    看得出,思玉樓對這類稱讚頗為厭煩。


    她在如月閣翻來覆去聽得最多的即是對她容貌與才藝的稱讚。她不缺恭維。


    她想要的是其他。


    思玉樓眼觀鶴衣公子。


    鶴衣公子回到自己座位上,低頭想著清風先生的話,時不時瞥一眼鄰座的高個子青年。


    清風先生不留神說出“重溟君”後,那位高個子青年一直表情僵硬。


    他未打斷兩個人的交談,可雙手緊攥烏扇,臉色鐵青。


    三人各懷心思,哪怕清風先生也非表麵那般胸無城府。適才假借月宮玉兔說出重溟君的事時,不停偷眼打量另外兩人,心底一定撥著自己的算盤。


    怪人。


    既如此,她也來添上一把火。


    思玉樓命丫鬟取來瑤琴。


    “原想為幾位奉上一曲《雙燕離》,幾位提起重溟君,不如改彈這曲。”


    玉指輕扣琴弦,樂聲漸起。


    與鄒夫人聲聲震耳的技藝不同,思玉樓的琴曲如江流入海,一開始清流搖蕩,水波潺潺,不久後,徐徐匯入滄海,浪濤蔽日。


    琴音過半,簾帳後傳來簫聲與琴曲相和。曲音更是氣勢磅礴,浩渺無際。


    隨侍的樂女逐一加入合奏,關翎覺得自己融化在一片穿雲漱月的海風裏,與天地共化無極。


    “這是什麽曲子?”


    曲音停止後,關翎急忙問。


    “此曲沒有正式名稱,知曉之人稱它為《煌煌矣溟水重波》。玉樓僅知它傳自東萊,據說原是祭祀重溟君的祭曲。”


    “祭曲?”


    清風先生聽她所言,摸著下巴仰起頭,緊皺雙眉,似有所思。


    “先生博聞廣記,知曉什麽,不妨直言。”


    他哪兒是不想直言?是要在思玉樓麵前故作姿態。


    這會兒抱臂托住下巴,胳膊肘往前硬多伸好幾分,明顯是為了讓手臂顯得修長一些。


    關翎趕緊拿話給他墊個場,稱了他的心。


    “此曲並非雅樂。若正式祭天不該使用這般樂曲,聽上去倒是像民間巫祭所用曲子。可通常巫祭隻祭鬼神,不祭天地山水。”


    “為何?”


    “因為沒用啊。”


    清風先生朗笑幾聲。


    “祭天並非向神明祈求庇護,是為向神明表達敬仰。巫祭則是為了驅使鬼神。先天化物遠早於凡人現世,怎會稀罕凡人供奉的香火?弄堆血肉模糊的祭品上桌,喝令神明為己所用,隻會褻瀆神明引來神罰。”


    “那……為何傳下這樣的曲子?”


    關翎被他說得糊塗,隱隱約約有些不安。


    “嗯……”


    清風先生抱頭想了會兒,突然抬起頭對思姑娘笑了起來。


    “鄙人一時想不起來,思姑娘再彈幾曲,或許鄙人能想起來。”


    他這輕浮的態度令思玉樓麵色尷尬。


    她身後的簾帳裏傳來一聲琴曲。


    與方才的曲子不同,這首琴曲曲音清幽。


    思玉樓聽後,摸起桌邊的青笛與之合奏。


    屋裏其他樂女這次沒有加入,僅師徒兩人一琴一笛彼此相映。


    琴師所彈的是瑤琴,從琴音裏卻能聽出輕盈的風鈴聲響。隨著曲音飄蕩,夏夜螢火簡直要從深藏人影的簾帳內飛舞出來。


    思姑娘的琴藝不在鄒夫人之下,此人更是勝過萬千。


    “靈鳳撫雲舞,神鸞調玉音。雖非世上寶,爰得王母心。好琴,好琴啊!”


    清風先生讚不絕口,大口飲下雨墨奉上的酒。


    這酒顏色深黑,與尋常酒漿不同。


    關翎見他一杯接一杯,也想嚐嚐這酒什麽滋味。


    一柄烏扇蓋住了酒杯。


    “龍膏酒看似不烈,實則極易醉人。鶴兄不可輕易試。”


    詔明指了指清風先生。


    “否則會跟他一樣。”


    清風先生兩顴泛紅,明顯酒勁上了頭。


    關翎怕他誤了正事,見他又要端酒趕忙按住他。


    “先生要再喝也可以,把剛剛的話先說完。這曲子到底是什麽來頭?”


    “嗬嗬嗬,公子貴人多忘事。鄙人若提起,你一定知道。”


    清風先生用手點了點她肩膀。


    “榆州與天武交界處,太古時期有一種風俗,是一種特殊的巫祭。非向神明獻上祭品,而是……”


    他故意頓了頓。


    “與神明舉行神婚。”


    關翎覺得自己的心莫名被拉著往下一沉。


    她在書籍上見過這種風俗,可從來沒有深想過。


    “那……不過是為了血淋淋的人祭換個好聽點的名字罷了。”


    “不同,不同。”


    清風先生搖了搖頭。


    “昏禮於凡人間是結為一世夫妻的表麵儀式,於神明而言則是連接陰陽,構成循環的特殊祝祭。若與先天化物舉行神婚,便可借用先天化物之力。”


    “先生不才說,先天化物不屑於凡人的供奉嗎?”


    “先天化物自是不屑,可與先天化物舉行神婚的女子成了鬼神,能夠保佑一方啊。”


    關翎驚出了一身冷汗。


    清風先生沒有在意她的臉色,繼續說。


    “那首曲子,似是神婚用曲。大概是有人偷偷與重溟君結了神婚。難怪難怪,他要舍棄金身,輪回轉世。豔福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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