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州,平高縣,田記車馬行。


    田貞靜坐窗前,抬眼望著圓月。自從田記血案告破,田家搬回了車馬行,田記的聲譽也稍有了起色,立契延後半年庚亡的人戶已有八戶。母親的臉色日漸紅潤,可田貞卻依然憂心難安,隻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已慣了人前這副麵具般的淡定麵容,把憂慮藏在心裏。


    馬池的案卷中記錄,凶手為隴右道股匪流寇,圖謀田記車馬行資財,假鬼市火鹽憑信勒索田記,車馬行大掌櫃田鎮方不為所脅,悍賊四人將當日車馬行內一十七人盡數殺害。案卷中隻字未提雷霆幫,但吃了啞巴虧的雷霆幫又豈會忍氣吞聲。


    今天上午,田貞獨自登上東嶽山,拜會了東嶽門掌門馬謄。她前日已送上拜帖,應門的弟子將她引到了內堂。馬謄正在內堂中等候,田貞上前施禮道:“晚輩田貞,拜見掌門。”


    馬謄剛過不惑之年,但兩鬢已斑白,方額扁嘴、頤下短襞。東嶽門始於西魏,曆經七代掌門,上任掌門梁準是馬謄的師兄,隻比馬謄年長一歲,醉心武學、不諳經營,以致原本就日以困窮的東嶽門竟然拖欠弟子月錢達半年之久。梁準自知無力維持東嶽門,主動讓賢,說服馬謄接任掌門之位,自己閉關專心武學。


    馬謄武功不及梁準,但為人活絡,常與原州折衝府、附近州縣富商大賈走動,一上任便四處尋薦活路。馬謄上任三個月後,東嶽門弟子一百一十三人,有二十六人點兵征募,四十三人謀到活計,留在門中的弟子隻剩下四十四人,月錢減少大半,王子皋等三人就是那時受雇田記車馬行,一晃已過去四年。


    田貞將一個木盒放在馬謄右手邊的幾案上,叉手道:“田記危難之時,馬掌門雪中送炭,田家上下無不感念。今日特登門拜謝,還望掌門莫要推辭。”


    馬謄打開木盒略看了一眼,道:“三娘有心了,不過是幫馬縣尉帶幾句話,何足掛齒。”馬謄為保住東嶽門基業,不但為門下弟子廣謀活計,門中也做起了釀酒的營生,暗地裏還接下許多江湖營生,尋雇殺手便是其中之一。之前東嶽門為田記尋雇殺手,田貞付了一百兩酬金,這次又送來五十兩謝金。


    “田貞今日前來,還有一事想與掌門商議。田記經此變故,更明白一個道理,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東嶽門乃原州武林大派,田記今後還得多多仰仗東嶽門。”


    田貞有意頓了頓,又道:“今後,田記的鏢師隻雇東嶽門弟子,先雇十人,至於遣何人到田記,全由掌門定奪。此外,田記每趟貨貿所得之利,東嶽門占兩成。”田貞將開設商行之事簡要講了講,言下之意,田記可保東嶽門十人的生計,並將貨貿所得分兩成給東嶽門。


    馬謄不露聲色道:“無功不受祿,三娘如此厚禮,不知……”


    “江湖中見利忘義之輩比比,田記以車馬行起家,奔走四方,難免會遇到不義之徒。故田記想與東嶽門締結盟約,今後休戚與共、共禦外敵,不知掌門意下如何?”田貞是在獄中時萌生此念頭,後反複思慮,覺得與東嶽門的結盟勢在必行,田記確需東嶽門的護衛,而東嶽門積貧已久,與田記結盟可為東嶽門帶來穩靠的財路。馬謄頭腦靈便,行事利字為先,料想他不會推拒,但也不會太爽利。


    “世道多艱,你我同為原州武林同道,結盟也不失為良策。隻是……”馬謄麵露難色,道:“不怕三娘恥笑,東嶽門弟子多清貧,江湖鬥殺又難免死傷。下戶弟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家中恐難以為繼。”


    “掌門放心,東嶽門弟子若是因田記死傷,診治和庚亡的錢自然是由田記承擔。掌門若是延請高人出手,酬金同樣由田記承擔。”田貞早料到馬謄會動此心思。


    “哈……三娘果然女中豪傑。”馬謄笑道:“在下若再推辭,就有負田記的拳拳盛意了。東嶽門願與田記締結盟約,今後田記的事也是我東嶽門的事。”


    田貞起身叉手道:“多謝掌門成全!”


    兩人商議好結盟之事,馬謄將田貞送到了山門,臉上已不再掩飾欣喜之色。東嶽門弟子十人明日起宿衛田記車馬行,田貞也算略舒了口氣,有了東嶽門,田記才能與雷霆幫相抗。


    田貞一低頭,見月光落在窗前,好似秋霜,不由得又想起了沈恬,不知沈大哥是否一切安好?


    ……


    暮雲溢清寒、冷月浸銀漢。


    張掖城內,急促的馬蹄聲穿街過巷,一路向北。快到城門時,馬上的衛士手舉令牌,大聲高呼“開城門”。三匹快馬衝出城門,往北行了約一裏,路邊樹林中又衝出一匹馬,馬上的人道士打扮,朝頭前一人略點點頭,四匹馬齊往城北而去。


    城北二裏外的五柳村,高忠義癱坐在祠堂外,皎潔的月光撫在他身上,卻讓他感覺冷透骨髓。他拚命祈求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他的眼前全是方才那張白毛青黑的臉和兒子驚恐絕望的臉……


    五年多前,高忠義被選為村正,五柳村重修了祠堂,從那時起他每晚都會到祠堂巡視一遍。兒子高進年初選為鄰保後,按村規也要到祠堂輪值,今夜輪到高進和村裏最年長的鄰保高慶值夜,高忠義巡到祠堂時,和兩人多聊了幾句。


    突然,祠堂裏那株高柳下,竟接連冒出兩人,衣衫襤褸,挪著僵直的身軀朝三人走來。高慶以來是偷進祠堂的乞丐,上前兩步正欲大聲喝斥,誰知剛開口就被一股腐臭氣嗆得彎腰直嘔。為首的那人走到高慶身前,雙手抓住其右肩和頭發,扯住其腦袋,張開嘴往他的脖頸上咬去。


    一聲慘叫攪碎了五柳村的寧靜。高柳下冒出的另一人走近高忠義,迎著月光略展身軀,青黑的臉上長滿細白毛。高忠義突然想到什麽,大驚失色,腿腳竟不聽使喚,那人僵硬的雙手抓住高忠義,張口咬向他的脖頸……


    就在這時,高進衝上前猛地撞向那人,誰知那人竟像石牆般紋絲不動,反倒是高進自己被撞了回去。眼看那人咬向父親,高進又拚命抱住他,大喊“阿爺快跑”。


    那人被高進抱住,一時咬不到高忠義,便用力甩開高進。高進死死抓住那人的衣衫,無奈那人氣力太大,連衣衫也被扯爛,高進被甩到了一邊。


    眼見那人又抓向父親,高進爬起身猛衝過去,一把推開父親。卻被那人從背後抓住,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頸上。高進慘叫一聲,用盡最後的氣力不住地喊:“阿爺,快跑、快跑!阿爺,快跑……”


    聽見兒子拚死的嘶喊,高忠義終於回過神,跌跌撞撞出了祠堂,摔倒在門外,再爬不起來。那兩人已從祠堂裏慢慢走了出來,高忠義卻根本無心求生,滿心的悔恨令他老淚縱橫。


    兩聲慘叫引來村裏幾個後生,跑在最前麵的後生手裏抄著柴刀,嘴裏吼叫著衝向那兩人。可當他看見兩人沾著鮮血的臉和獠牙時,猛地吃了一驚,滑倒在兩人身前……


    跑在後麵的幾個後生也刹不住腳,滑倒在地,連滾帶爬想要逃開,卻看見四匹馬疾衝而來。一道士從馬背上躍起,手中幾粒糯米射出,正中兩人頭臉,阻住兩人咬向高忠義和後生,接著拔出木劍。木劍劍鐔形似羅盤,道士從劍鐔中扯出墨線,施展身法,用墨線纏住兩人上身,常人撞都撞不動的兩人竟然被墨線拽倒在地。


    道士毫無滯緩,閃身到兩人中間,一手一張黃符,運氣燃起,在兩人胸前各畫一道“屍心符”,再取出兩支釘狀的細小蠟燭,各插進兩人胸前。隻見兩人胸口黑煙冒起、膿水滲出,惡臭的腐屍味令人作嘔,四周的人皆忍不住捂住口鼻。


    那道士正是穿上道袍的茅山首徒江辰,其餘三匹馬上是張矩、沈恬和一名衛士。張矩下馬扶起高忠義,道:“村正莫怕,這些是哪裏來的僵屍?”


    高忠義失了魂般雙眼無神,嘴唇不住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倒是滑倒在僵屍麵前的後生站起身來,驚魂未定道:“僵……僵屍……我看到……看到從祠堂裏出來。”


    “你叫什麽名字?”張矩問道。


    “我叫高成。”


    “高成,我是刪丹縣令張矩。方才你勇救村正,果敢過人,現在我需要你護住村正,你可辦得到?”


    高成是村裏出了名的大膽,為人仗義。剛才被嚇得雙腿發軟滑倒,高成覺得有些丟臉,此刻卻聽縣令誇他果敢,頓時精神大振,立刻應了下來。


    高成扶著村正,張矩和江辰、沈恬一同走進祠堂,今夜不會再有跪阻,他終於可以踏入祠堂一探究竟。江辰略觀祠堂形局,拔出木劍,用墨線封住了樹洞。


    此時,五柳村的農戶大都被慘叫聲引了過來,祠堂外燈火通明,百餘人正議論紛紛,衛士拴好馬後一直守在祠堂外。待張矩三人走出祠堂,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張矩站在祠堂門口,朗聲道:“諸位,我是刪丹縣令張矩,奉刺史之命追查甘州僵屍案。我身邊這位乃是茅山江道長,茅山派係出三清,降屍誅邪首宗,大家眼前的這兩具僵屍便是江道長出手降伏。不過很可惜,祠堂裏已有兩人死於屍禍。”


    人群中蜩螗羹沸,張矩頓了頓,提高聲量道:“方才江道長已堪破祠堂的風水局,僵屍就養在祠堂下,經柳樹上的樹洞進入祠堂。江道長已封住樹洞,暫不會再有僵屍。大家放心,此屍患一日不除,張某便一日不離五柳村。”


    此言一出,人群躁動,沸反盈天。一村民大聲問道:“張明府,你說僵屍養在祠堂下。這祠堂是枯榮道長為村裏修造的,是保佑五柳村風調雨順的風水地,怎麽會養僵屍?”


    張矩看了看江辰,江辰心領神會,朗聲道:“各位,你們可知祠堂中的風水樹上有洞?”村民們頓時安靜下來,相互望望,無人應聲。


    江辰接著道:“祠堂四圍、牆高七尺、房廳黑瓦懸頂、門前朱柱盤蛇,正所謂黑頂蔽日、赤蛇隱踞、地上陰氣難散、地下屍氣成灘,此乃汲地凶葬閣,養屍的形局,哪裏是什麽風水地?”


    聽到這裏,眾人驚呼。有人不信江辰所言,嚷道:“如果祠堂是凶地,為何這四、五年村子無災無禍?”


    張矩道:“近些年,甘州風雨調順,無災無禍的又何止五柳村?縱使河南、河北旱災,朝廷亦查訪賑濟、撫慰百姓。我大唐威德遍及四海,天命所歸,又豈是祠堂可測吉凶?”張矩頓了頓,又道:“但若是有人借祠堂養屍、倒行逆施、居心叵測,張某誓究禍首,絕……”


    “張明府。”人群中走來三人,為首之人身形枯瘦、手執樹杖,邊走邊道:“祠堂乃是五柳村……”


    “來者何人?竟敢打斷本官!”張矩厲聲喝道。他當然知道來的正是枯榮道長,也早料到他會現身五柳村,但今夜,他不會再對他假意客氣。張矩的喝叱來得突然,枯榮道長大感意外,停下腳步不再作聲。


    “此地為凶案現場,本官未問你話,豈容你插言!”張矩甚少拿官威壓人,不過此刻,他要讓五柳村的百姓看清楚、想明白,誰才是施惠一方的父母官。


    張矩的厲聲喝斥鎮住了眾人,人群中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張矩見狀,問道:“你有何事要說?”


    枯榮道長已大致猜到張矩的用意,朗聲道:“張明府,堪輿之道博大精深,各家各理、莫衷一是。茅山風水之術,貧道不敢妄論,可否容貧道進祠堂探查之後再作定奪。”


    張矩道:“一盞茶的時間夠嗎?”枯榮道長微微作揖,引著兩人進了祠堂。沈恬留意到,枯榮道長身後的兩人中,一人身形清瘦,背著長扁木匣,與前夜聞記染坊中的“弩”十分神似。


    這時,人群騷動、群議沸起,一婦人哭嚷著擠向地上的僵屍。張矩道:“何事慌亂?”有人答道:“那屍首像是高奎山。”


    那婦人擠出人群,走到僵屍旁彎腰細看。“奎山、真的是你……”那婦人哭喊兩句便暈了過去,身後的後生急忙扶住她,喚道:“阿娘、阿娘!”


    張矩疾步上前,蹲下為婦人把脈:“急火攻心、氣血不足,並無大礙。”說著,伸手按壓婦人水溝穴。片刻,婦人蘇醒,張矩對後生道:“快扶你娘回家,要躺下休息。”


    兩人幫著後生背起婦人,眾人為他們讓出了道。張矩見村正依然雙眼無神、一臉木然,便問旁邊的高成:“這屍首是村裏人?”


    “嗯,奎山叔以前是村裏的鄰保,還教過我功夫,一年多前突然失了蹤。剛才我就覺得這……眼熟,真不敢相信,奎山叔竟然變成了……”


    張矩略沉吟,問道:“江道長,他是如何屍變的?”


    “屍變通常是死者生前怨念極深,死後三年不腐,積怨成毒、毒生屍變。”江辰道:“從這具屍體看,屍變已一年有餘,若是一年多前失蹤,那定是中屍毒而生屍變。中屍毒者,輕則十數日、重則七日即會屍變。但是……他沒有被咬的痕跡,很可能是人養僵屍。”


    張矩看著地上麵目可怖的僵屍,他本是受人敬的鄰保,已為人夫、為人父,卻被人生生養成了僵屍,人心竟然可以狠毒如斯?張矩不忍再看,抬眼望向圓月,不知卓少那邊進展如何?


    ……


    往北十多裏外的龍首山下。


    卓不浪坐在一棵大槐樹上,小心留意著四周的動靜。樹下不遠處,河頭等人正掄動鐵鍬奮力往下挖,在他們四周立著十餘個蓑衣鬥笠的人形草垛。


    “陸頭”陸常站在草垛間,小聲問道:“還有多久?”


    河頭道:“再有兩刻就能挖進河道。”卓不浪聽到河頭的話,歎道:“天意弄人啊!”


    “你又嘟囔什麽?”同樣站在樹上的穀靈道。


    卓不浪縱身攀上穀靈的樹枝,小聲道:“之前河頭說過,這些年他偷偷挖了個地洞,可下到暗河河道。六日前,義莊的人突然搜尋林子,發現了地洞,將洞填埋了,還每日派人巡視。”


    穀靈白了他一眼,道:“這就是你說的天意?遇事怨天尤人,不如回到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的事。”


    卓不浪不以為意,靠近穀靈繼續道:“義莊的人?突巡林子?六日前?有沒有想起什麽?比如……石頭?”


    “什麽石頭,你快……”穀靈忽然想起,六日前她和卓不浪逃出義莊時,為了引開賊人,她往林子裏擲了塊石頭……“難道就是因為那塊石頭?”穀靈望著一裏外的山腳義莊喃喃道。


    卓不浪湊得更近些,小聲道:“你說,這是不是天意?”這時,義莊門前亮起了點點火光,十五隻火把,從三麵圍了過來。穀靈道:“他們來了!”


    “該打的架遲早還是要打的。”卓不浪說著,蹬倚枝幹、翻身下樹,小聲對眾人道:“歹人來了,大家莫要慌亂,按之前演練的陣式迎敵。穀娘子守北麵,陸頭守南麵,我守東麵。千方迂回,盡快除掉弓手。”


    眾人各赴其位,河頭等人披上蓑衣、戴上鬥笠,與四周的人形草垛幾無分別,夜色下很難分辨哪個是人、哪個是草人。古有諸葛孔明“草船借箭”,今有卓不浪“草人避箭”。但其實,卓不浪心裏並無半分把握。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可於己,卓不浪從未見過陸常的身手;於彼,歹人底細更不可知。他沒時間查探,也沒幾個全心信任之人,因此,今夜他隻能賭。


    還好,有人願陪他賭上這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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