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人說殿下聰慧機敏,果然逃不過殿下的法眼。”


    在阿四的質問下,範無赦並沒有打算遮掩,而是主動將所知道的事和盤托出。


    今日薛府午宴結束後,謝連城找上了範無赦,告知薛安國有請。


    到了書房,宋長文已經倒在血泊中沒了呼吸,而都鈐轄李佩奇將軍手中掌握著帶血的匕首走向薛安國。


    範無赦見狀,以為李佩奇東窗事發,前程無望,遂對薛安國欲行報複之舉,連忙拔出劍,準備阻攔李佩奇。


    不料,薛安國出言阻止。


    揚州知府兼任淮東總督宋闕之子,淮東最大的宋氏門閥繼承人之死,足可撼動整個江淮,乃至影響整個朝堂的風雲變幻。要知道,宋長文的二叔宋霖乃是掌管大炎鹽鐵錢糧支度的三司史,宋霖一怒,便是樞相趙為民都要忌憚三分。


    範無赦問薛安國,是否要處置宋長文的屍體,做成離府後被賊人殺害的假象。


    薛安國不但對宋長文死在自己府上一事漠不關心,反而讓他莫要多管閑事,隻需帶上匕首和書信找阿四便可。


    “範無赦不敢欺瞞殿下,所知便隻有這些,薛大人說一切日後自會見分曉。”


    範無赦麵對氣勢駭人的阿四,半跪著大氣都不敢喘。他跟了薛安國這麽多年,深知薛安國是胸有乾坤,臣府極深的人,一旦做出匪夷所思之舉,必定是有所圖謀,可他怎生也想不明白,薛安國為何會死在書房之內,難道僅僅是製造宋長文殺人的假象嗎。


    這也太符合常理了。李佩奇又在這當中扮演什麽角色?


    秀玉靈一直打量著範無赦,見他從頭至尾言辭真切,不似有假,於是說:“哥哥,薛大人之死,是否為李佩奇所為?李佩奇行伍出身,想必刀法嫻熟,一刀貫喉也不是不可能。”


    “除非薛安國一心求死,否則怎會連一點掙紮的痕跡都沒有。那桌上沒寫完的字,總不可能是個李字吧。”阿四語氣平淡,將範無赦扶了起來。


    秀玉靈聞言眸光一顫,倒是把這兩處細節給忽略了。刀貫咽喉,薛安國用如此狠辣的手段自殺,所圖不小。秀玉靈倒吸一口涼氣,說:“照哥哥所言,薛安國還真叫人不寒而栗。”


    “能掌握一方百姓生死的大員,有幾個不是狠人。”


    阿四抬頭望了一眼天上的白毛月,暗道了一句:薛安國,你到底是哪一派的人。


    半個時辰不到,三人到了都鈐轄李佩奇的府上。


    範無赦叩了半晌的門,李府那個有些耳背的老管家這才開了門。


    老管家披了一身麻,腰間纏著塊白布,借著昏黃的燭光,眯著眼睛瞧著範無赦身後的阿四,一臉愕然,問道:“這位大人,這麽晚來府上,不知所為何事?”


    阿四走上前來,聞到老管家身上散發出來的一陣陣燒紙錢的味道,皺眉問:“我們是來找李將軍問事的。老伯,為何披麻,可是府上有人身故?”


    老管家歎了一口氣,將三人迎進了府上,邊走邊道:“少爺白天出門時吩咐,說這兩日大人會來府上,讓我等切不可慢待了,沒想到大人來的如此之快。”


    “老伯,李將軍回府上沒有?”


    跟著李府的老管家走在去往前院正堂的路上,阿四左右打量了一眼,李府比上次來時衰敗之氣更盛,平日裏府上的那幾個打掃衛生的老奴也不見了身影。


    “少爺說他此次出門,八成是回不來了。臨走時,將房契給了老奴,讓老奴找個良主換些銀錢,打發府上的下人回鄉頤養天年。”


    老管家眼眶微紅,搖頭長歎一聲,“少爺,待我們這幾個老家夥不薄。可他也不想想,我們這些老家夥在李府伺候的一輩子,早就把這裏當家了,又怎會棄他而去。”


    “李將軍沒說為何回不來了嗎?”


    老管家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走著。


    前院正堂火光明亮,香火氣息更加濃鬱,秀玉靈一路跟來,覺著李府透著怪異,忍不住說:“李佩奇不會是料定自己回不來,讓老管家替他操辦身後事吧。”


    “李佩奇沒回府,能去哪兒呢?”範無赦說。


    三人帶著疑惑跟上了老管家腳步,剛進正堂,就見到一口黑漆棺材擺在正中,棺材前供著的靈位赫然寫著李佩奇的名字,幾名同樣是披麻的老仆正忙著布置靈堂。


    範無赦拉住老管家,問道:“老伯,李將軍並未身故,為何要給他布置靈堂。”


    “少爺說他半生碌碌無為,愧對列祖列宗。他此次出門,要做一件大事,不成功便成仁。”


    老管事向長明燈裏又添了些香油,撥了撥燈芯,又道:“老奴想先將靈堂備著,送走了少爺,我們這些老家夥也就隨他去了。”


    一名老仆端來了三杯茶水,範無赦接過飲了一口,望著坐在地上剪紙錢的老管事,心道李佩奇的日子看來過來得並不寬裕,他問:“老管事,李將軍可有說要做什麽大事?”


    老管事剪紙錢的手稍頓了下,隨後搖搖頭道:“少爺的事,老奴從來不會過問。”


    看來這老管事與李佩奇的感情是極好的,不過都在替李佩奇籌備身後事了,難道真的一點都不知情?


    秀玉靈眼珠子滴溜一轉,說:“老管事,你可知楊將軍今日殺了揚州府宋家的公子宋長文?”


    “什麽!少爺不是他要去揚……”老管事神色驚變,話說一半,又意識到不對,就又低下頭繼續剪紙錢,又道:“少爺半生都背負著重振門楣的重任,他要做什麽事,定有他的道理。”


    “老伯,今晚多有打擾,告辭!”


    阿四拱拱手,給秀玉靈、範無赦使了個眼色,三人一起離開了李府。


    範無赦說:“殿下,老管事許是沒說實話,這個時候去揚州府,自投羅網,李佩奇沒有那麽蠢。”


    “自投羅網是假,我看他是栽贓嫁禍,謀個前程是真。”秀玉靈臉色微寒,李佩奇一直想要謀個前程光宗耀祖,如今看薛安國這個靠山倒了,自然是要另投他門了。要讓揚州知府宋闕相信他的投誠之心,必是以栽贓玄哥哥殺害宋長文一事來做投名狀。


    這個李佩奇,為了前程,真是不擇手段。


    “薛安國可真會給我找麻煩。”


    阿四搖了搖手指,無奈地苦笑。如果所料無差,李佩奇此次去揚州,定是執行薛安國的計劃,誣告阿四是殺害宋長文的凶手,以求留在揚州府為宋闕效力。


    阿四猜想,薛安國的謀劃應不止於此。李佩奇如果能博得宋闕的信任,留在揚州府,極有可能還有別的任務。隻是任務是什麽,阿四一時還未想清楚是什麽。


    揚州城,總督府。


    宋府大管事名叫宋集薪,是宋家支脈子弟,在宋家家主宋闕的府上做了二十多年管事,受宋家清正的家風影響,每每有人攜禮叩門,他總是會來人開口前,搬出一塊“自渡者不求”的牌子,確是阻攔不少意圖行賄宋闕謀私之人。


    故而得了一個“不求先生”的雅號。


    不過今日,大管事宋集薪心情頗為不好。所謂“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自古以來的規矩,淮幫卻是一點不懂,這讓在揚州府呼風喚雨的大管事耿耿於懷。


    站在府門前,宋集薪送走淮幫二當家沙漠海一行人,隨後啐了一口唾沫,罵道:“什麽東西,也敢來跟老爺談條件,真當自己是瓣大頭蒜了。”


    想到今日沙漠海盛氣淩人,出言不遜,鬧得老爺宋闕頭疼不已,宋集薪就吩咐兩個門房關上了府門,心裏又念叨起了宋長文,翟榮那小子已死,小少爺估摸著這兩日便要回來。


    說起宋長文,宋集薪眼神頓時柔軟不少,笑道:“江寧那地方,都是一群鄉野刁民,小少爺這些日怕是沒吃好睡好,前些日子蘇州有一小吏送了些太湖三白,正好等少爺回來讓他嚐嚐鮮。”


    正打算回屋子裏小酌兩杯,府門卻像是擂鼓似的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響聲,大管事宋集薪頓時就來了脾氣,罵了一句,“敲魂呢敲,窮急吼吼,死人了,還是怎的。”


    給門房使了個“開門”的眼色,宋集薪不情不願地又掉了頭。


    府門一開,就見腰間別刀的中年漢子冒冒失失的闖了進來,“快引我去見總督宋大人。”


    宋集薪上下掃了一眼風塵仆仆的中年漢子,怒聲喝道:“哪裏來的二五辣子,敢衝闖總督府,活膩味了不成!”


    “管事,我乃江寧府都鈐轄李佩奇。”


    李佩奇重重地喘了幾口粗氣,焦急地道:“十萬火急,有勞速引我去見宋大人。”


    “哦,原來是李將軍。”宋集薪輕蔑地看了一眼楊佩奇,都鈐轄大小也是掌管一州府兵的官,行事如此冒失不懂規矩,難怪江寧亂成了一鍋粥。


    連一個武官都管教不好,看來薛安國那廝也隻是徒有其名而已。


    宋集薪向來不喜江寧,尤其是自從薛安國倒戈之後,更是對江寧的官員沒什麽好臉色,“我家大人已睡下,李將軍不妨留下名刺,等大人有空召見,再來吧。”


    見宋集薪有意刁難,李佩奇的臉瞬間陰沉了下來,“大管事,宋公子出大事了,你若再阻攔,後果自負。”


    宋集薪神色驚慌,轉念一想,宋家子孫,淮東總督之子,江寧何人敢動,和跨國少爺多謀善斷,行事穩重,能出得了什麽大事。此人莫不是大言炎炎,想讓我引他去見老爺吧。


    不過此事畢竟涉及宋長文,宋集薪也不敢大意,又問:“你說我家少爺出事了,可有何憑證?”


    李佩奇將一物丟出,宋集薪伸手接過,低頭一瞧沾血的美玉,一眼辨認出了是宋長文的貼身之物,頓時驚懼不已。


    想當年,這枚平安扣還是他親自給剛會走路的宋長文戴上的,宋長文戴了二十年,從未解開過。


    宋集薪心急,一把揪住李佩奇的衣領,質問道:“說,我家少爺怎麽了!”


    “大管事,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


    宋集薪二話沒說,吩咐門房緊閉大門,不得放任何人進來,隨後緊攥住李佩奇的胳膊去見宋闕。


    ……


    “你說什麽,文兒死……死了。”


    宋闕突聞噩耗,溫潤儒雅的臉龐僵住,隨後迅速被悲傷與憤怒占據,渾身顫抖不止,手中的杯盞都握得四分五裂,“巡鑒司,他……他怎敢傷我兒性命!”


    “宋大人,長文公子失手殺了薛大人後,本來是可以離開江寧的。誰料被那該死的巡鑒司撞見,任長文公子百般求饒,巡鑒司卻無動於衷,更揚言要鏟除淮東宋閥。”


    李佩奇一拳打在石柱之上,懊喪道:“可恨李某不是巡鑒司的隨後,不然也不至於眼睜睜看著長文公子死於巡鑒司的魔爪之下。”


    “鏟除淮東宋閥?巡鑒司,你好大的口氣。敢傷我兒性命,便是有武德司撐腰,我也要你灰飛煙滅!”


    宋闕目眥欲裂,臉變得猙獰無比,緩緩轉頭,如刀子一般鋒利的目光死死地投向了李佩奇,片刻後,才道:“李將軍高義,你冒死前來送訊,宋某感激不盡。隻是不知,李將軍甚為江寧府都鈐轄,有大好的前程,為何還要與巡鑒司為敵呢?”


    李佩奇被盯的渾身不自在,暗暗心驚,宋闕不愧是宋閥家主,淮東總督,即便麵對喪子之痛,卻還能迅速的冷靜下來。


    他歎了一口氣,說道:“說來慚愧,李某曾與黑龍寨有些瓜葛,巡鑒司將黑龍寨過去濫殺無辜,洗劫鄉裏的罪責全都算到李某頭上。之前若不是薛大人護著,李某早就死在他的手上了。”


    “宋大人,李某也是大炎的開國功臣之後,若非家父逝世得早,李某又豈能如此受人欺辱。庸庸碌碌數十載,李某也隻是想奔個前程,光耀門楣而已,奈何造化弄人,遇上巡鑒司那該死的殺才。”


    宋闕說:“李將軍明珠蒙塵,實乃江寧之不幸。李將軍,既然大家有共同的敵人,那便也無需見外,日後就留在府上,待為文兒報了血仇,宋某自當為李將軍再謀前程。”


    李佩奇激動得半跪在宋缺麵前,抱拳說:“李某得遇明珠,天可憐見。宋大人,對付巡鑒司,如有用的找在下的地方,萬死不辭。”


    “李將軍一路辛苦,先去洗洗風塵。”


    宋闕招來仆人領著李佩奇下去休息。


    大管事宋集薪噙著淚花,對宋闕說道:“老爺,少爺死得冤呐。老奴這就帶人親自去一趟江寧,便是李佩奇所言屬實,老奴也要將少爺帶回來歸根。”


    “文兒死在江寧,武德司必須要給宋家一個交代,我要讓他們親自把文兒送回來。”


    宋闕悲痛萬分,兩行清淚簌簌之下,緊緊地握著宋長文貼身的平安扣,“集薪,你派人去江寧查探李佩奇所言真假,但眼下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替我去辦。”


    “老爺,您吩咐,老奴就是舍了這條命,也要給少爺報仇。”


    “你去淮陰告訴翟通天,不管他們用什麽手段,我要巡鑒司死。此事他們若是能做成,我便可考慮答應沙漠海今天的請求,否則他們淮幫就不必存在了。”


    宋闕雙眼噴火,殺意滔天,“李佩奇既然來了江寧,安排人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老奴遵命。”宋集薪點點頭,又問:“老爺,此事要不要知會二爺一聲,畢竟少爺是他最疼愛的子侄。”


    “不必,此事暫不可將老二牽扯進來。文兒的血仇,由我這個做爹爹的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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