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香樓燈火明亮,但不似周圍酒肆飯莊那般喧鬧。


    “能讓大半個江寧的富商商量包場,除了我淮香樓,江寧恐怕找不出第二家咯。”


    掌櫃的倚著門框,滋溜抿了一口小酒,撫著半截胡須,頗為美哉。


    不過想到樓上那些個主今日齊聚的圖謀,掌櫃的臉上又露出的憂慮之色。


    胳膊還能擰得過大腿?與官府對著幹,隻怕沒什麽好下場。


    “但願那翟大少能平息此事,隻是這鹽價天天漲,官府不作為,倒真叫人活不下去了。”


    掌櫃的歎了口氣,耳邊忽然響起一聲輕咳。


    轉臉一瞧,原來是淮幫翟大少的隨從,掌櫃的立馬笑臉相迎,“爺,可是翟大少有什麽吩咐?”


    “哼,管好你的嘴,有些事豈是你一個開酒樓的能議論的。”


    這隨從年紀輕輕,脾氣卻是不小。傲慢地盯著掌櫃的,直到見對方掌嘴賠笑,這才滿意地說:“讓人準備一輛馬車,一會兒公子爺要用。”


    “好嘞,我這就吩咐人去辦。”


    掌櫃的點頭如搗蒜,從袖口裏掏出一錠銀子塞到對方手裏,諂笑道:“不知翟少爺對酒菜可還滿意?”


    “掌櫃的,是不是我說話不管用啊。”


    隨從語氣不善,點了點銀錠的分量,看在錢的份上,好心提醒道:“你以為今晚我家公子爺和江寧的這些位是請客吃飯來了,不該打聽的事少打聽。”


    隨從拿著銀子上了樓,掌櫃的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狗仗人勢的東西,老子的銀子算是喂了狗了。”


    雖說不爽,可掌櫃的絲毫不敢怠慢,將牆角打著瞌睡的小兒叫醒,去準備馬車。


    淮香樓頂樓足可容納下近五十人的包房裏,張家老家主與江寧二十餘位有頭有臉的鹽商老板圍著翟榮,臉色頗有凝重,顯然第一輪談判並未得到一個非常滿意的結果。


    眾人瞪著張老家主發話,並未注意到此時屋頂上的瓦片被人揭了開來。


    “諸位,你們抱怨鹽市崩壞,私鹽橫行,怎嘛你們手腳都幹淨得很嘛。當初有人拿刀架著你們的脖子,讓你們向官府購買鹽引嗎?你們手裏麵屯的那批鹽,又是誰不許你們賣了?”


    翟榮冷笑,冰冷地目光掃了掃眾人,最終停留在張老家主身上,“張老家主,我聽說你想帶大家夥與官府對抗,你是想把桌子掀了,不給大家留個吃飯碗是嚒?”


    張老家主握著拐杖的手直顫抖,張家是江寧數一數二的大家族,而他古稀之年,竟然還有聽一個黃毛小子訓斥,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咽。可恨張家食鹽買賣做得太大,如今身家性命都掌控在別人手中。


    張老家主畢竟是大風大浪中闖過來的人,長呼一口氣,抬頭望著翟榮,毫不示弱道:“翟公子,當初我們各家向官府購買鹽引,可沒說不許提鹽,如今私鹽在市麵上大肆流通,若非被逼得走投無路,誰願意行此下策。大家一個鍋裏裏麵吃飯,總不能連口湯都不給人留吧。”


    “張老家主,江淮這口鍋,誰能伸筷子,誰吃幹的,誰是水的,你我都說了不算。”


    翟榮輕蔑地看了一眼張老家主,把玩著手中折扇,“你們既然要吃這碗飯,看漲的時候胡吃海塞,怎嘛如今看跌了就要掀桌子?朝廷要打仗,軍費總得有人出。江淮兩地私鹽泛濫,錢不是進了我淮幫的口袋。”


    “你們這麽鬧,將揚州府和江寧府置於何地?江淮鹽市這口飯,你們要是沒胃口,那就挪挪位置,有胃口的人多的是。”


    江寧鹽商聞之色變,翟榮此話分明是想要將他們踢出局。


    先前大家夥一起倒騰鹽市,錢也不光是進了他們這些鹽商的口袋,大頭都讓官府和淮幫給拿了,而今淮幫勾結官府給他們挖了一坑不說,還要再捅上一刀,這誰能受得了。


    食鹽是在座鹽商賴以生存的根本,將他們踢出局,簡直是要了他們的親命。


    “姓翟的小子態度如此強硬,這些鹽商或許會服軟,可江淮兩地的百姓往後的日子恐怕要更加艱難了。如朝廷再不出手,隻怕會激起民變。”


    阿四摸了摸懷中那塊腰牌,幸好當初沒有將寧紅妝的腰牌交出。利用武德司指揮僉事的身份行事,沒準還能給鹽商們添把柴,逼他們倒戈。


    寧姑娘,你可別怪我多事。誰叫你來江寧多日,一點動靜都沒搞出來。


    “張老家主,此事你看要不就算了吧,大家和氣生財。”


    “可眼下我們手裏的鹽引如同廢紙,貨倉裏鹽又出不去,再這麽下去,大家還能堅持多久。”


    “……”


    翟榮咄咄逼人,江寧的鹽商果真如阿四所料,開始打起了退堂鼓,向主心骨張老家主要個主意。


    “翟公子,話別說得這麽難聽。都是一條船上的,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說出來便是不留情麵了。如果有人想將我們踢出局,大不了魚死網破,我張家當年能白手起家,靠的可不是向人搖尾乞憐。”


    老態龍鍾的張老家主手中拐杖用力一敲地麵,渾濁的雙眼射出駭人的光芒。


    世人皆知張家的發家史。當年南宮氏逐鹿天下,張家曾傾盡家財資助,張氏大女、小女分別跟了武帝南宮炎和當今官家南宮義。隻不過張氏的兩位女子結局都不算好,張氏大女早年間在難產而死。


    張氏小女雖然在南宮義登基稱帝後得到側封,但不得南宮義喜歡,後又卷入宮廷厭勝一案,被打入冷宮。


    張氏貴為皇親國戚,但因兩女皆不得勢,張家這些年為了發展,不得不才對淮幫和官府多有禮讓。


    “張老家主,脾氣倒是不小。若是十年前、二十年前,你張家還能在江寧作威作福。可年代不同了,張氏早了沒了昔日的顯貴,說得難聽的一點,你連給本公子提鞋都不夠資格。”


    翟榮冷著一張臉,殺意在眼中噴湧。敢威脅本公子,若非來江寧之前,父親幾經叮囑,本公子定要你這個老東西血濺三尺。


    “年輕人口氣大,老夫年邁,沒精力在此耗著。老夫的要求很簡單,要麽淮幫停止私鹽供應,由官府出麵打擊私鹽,重新穩定鹽市;要麽淮幫將江寧鹽商手中的鹽引和庫鹽以原價購回,換一些胃口大的人合作;要麽淮幫按照私鹽價格兌付鹽引,而官府放開對官鹽的管製。”


    張老家主準備起身離開,飲了口茶,繼而說道:“朝廷要打仗不假,後方亦要穩定。你們淮幫的主子,上京城的那位不會分不清輕重緩急。於朝廷,於社稷,老夫倒是希望你們好好考慮第一條建議。”


    “張家老家主此刻還能為朝廷社稷考慮,實屬難能可貴。”


    透著光亮,阿四好生地打量著張老家主,看來他對朝廷的事知之甚多,得找他問清楚淮幫背後的倚仗。


    “老東西,你找死!”


    翟榮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大步衝出,手中折扇亮出一抹寒光,鋒利的刀刃直刺向張老家主的胸膛。


    阿四暗道一聲不好,不顧行蹤暴露,拔出太陰破開屋頂。


    同一時間,張老家主身邊的兩名隨從同時出手,一人架住翟榮的折扇,一人出掌攻向翟榮。


    翟榮躲過隨從的攻擊,卻還是中了阿四的一腳,嘴角溢出鮮血,胸口疼痛難當,感覺骨頭被人踢斷了兩根。


    翟榮長這麽大,連翟通天都不曾動他一根手指,今天卻被人打傷,他氣得無以複加,雙目充血,指著阿四對張老家主罵道:“老東西,你竟敢在淮香樓埋伏殺手,你是何居心!”


    阿四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著實嚇了眾人一跳,就連張老家主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轉身看向自己的隨從詢問,隨從們卻是一副不知所以然的神情。


    張老家主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看著臉龐稍顯稚嫩的阿四,心道:此人修為不俗,竟連老夫身邊的隨從都能發現。


    今晚在這淮香樓裏所聊之事皆為隱秘,涉及上京城的大人物,若傳將出去必有大患。


    此人恐怕一早便潛伏與此,但不知是何來曆,不過此人能及時出手相助,應該不是敵人。


    “多謝這位大俠出手相助,老夫感激不盡!”


    “張老家主不必客氣,你的處境官家已盡皆知曉。”


    阿四向張老家主一拱手,竊笑道:淮幫背後的倚仗,料想與南宮義不對付。他們把將江淮弄得烏煙瘴氣,卻在上京城裏享福,此番我將水攪渾,看他們如何坐得住。


    “什麽,官家都被驚動了!”


    張老家主瞠目結舌,難怪江寧府態度曖昧,既不彈壓鹽商,也不打擊私鹽穩定鹽市,原來薛知府早就知道內情。否則怎會有淮幫及背後那位對其不滿的傳言流出,甚至讓翟榮這個小兔崽子親自來江寧平息風波。


    看來官家早就掌握實情,按兵不動,就是為了下一盤大棋,準備對那人在江寧勢力一網打盡。


    定是如此,一切都說得通了。攘外必先安內,朝廷反對之聲不絕,官家這一步棋,必定打得那些人措手不及。


    “大人可是武德司的官爺?”


    話剛問出口,張老家主就後悔了,但又難掩內心的激動。


    官家,你總算是想起我們張家來了。這些年,俺老張過得實屬不易啊。


    “老家主,不可多言。”


    阿四有些曖昧地向張老家主亮了亮腰牌,隨即迅速收了起來。


    寧姑娘,他自己說的,可怨不得我。你就是找我麻煩,也挑不出理兒,嘿嘿。


    鹽商們呆若木雞,阿四和張老家主的對話,雖然不過隻言片語,但是信息量實在太大了。


    難怪江寧私鹽泛濫成災,江寧府一直穩而不發,就連緝拿江水血案的真凶亦是雷聲大雨點小,看來官家已有聖裁,拿淮幫開刀整頓江淮官場。


    不過,官家真的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嗎?


    鹽商們都是千年的狐狸,僅從幾句對話及官府近期的反常舉動,便迅速推斷出武德司的人前來江寧的目的。


    然而事情琢磨的越透,眼神們更加六神無主。


    他們這些人,手腳沒一個是幹淨的,與淮幫、官府都有利益往來。


    如果官家當真要整頓江淮官場,他們這些池魚是最先受到殃及的。


    哎呀,這可如何是好。


    鹽商們心慌無比,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張老家主,眼睛頓時放光。


    都說張家不受朝廷待見,可張老家主一有危險,武德司的人便出手搭救,言語間又頗為客氣。


    畢竟是姻親,官家就算不待見,礙於皇室臉麵,總要照拂一二。


    若是我等抓住張家這根救命稻草,興許還能保全家業。


    “翟公子,張老家主的態度,便是我們的態度。”


    鹽商們對翟榮拱拱手,轉臉看向張老家主,示好道:“張老家主德高望重,日後還要多多倚仗張老家主提攜。”


    “江寧鹽商以仁為先,以國家社稷為先,都是為官家效忠,大家不必如此。”


    張老家主撫須輕笑,雖然對這群翻臉比翻書還快的鹽商心有不屑,但好在能及時醒悟,便也不多做計較。


    與之相對的翟榮,此刻像是吃了泡屎一般,臉色別提有多難看。


    朝廷裏頭政治博弈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一點,官家派武德司的人下江寧,也未嚐不可能。


    故而就算阿四來曆不明,翟榮也不敢貿然得罪,可想到原本大好的局麵,竟被人給攪了局,實在難以咽下心中的這口氣。


    隻見他理了理有些淩亂的發絲,來到阿四麵前說道:“武德司的朋友我倒是認識幾位,閣下是在哪個僉事大人手下當差?”


    “你懷疑本座的身份?”


    太陰入鞘,阿四瞥了一眼翟榮,說道:“翟榮,好好珍惜你淮幫大少爺為數不多的跋扈日子吧。”


    翟榮臉色微微一變,他這話是何意思,難道官家真要將我淮幫當作棄子給扔了不成。


    不,若得不到樞相的支持,官家豈能冒天下之大不韙發兵北莽,此人定是危言聳聽。


    不管他是不是武德司的人,此事定要知悉父親,那些拿我淮幫好處的官員,總是要出一份力的,我就不信,官家還真能將江淮一鍋端了。


    翟榮眼中閃爍著寒光,見阿四不肯亮出身份,便覺得有鬼,強硬道:“冒用武德司的身份,可知是殺頭之罪。隻要本公子一封書信送去上京城,你活不過初五。”


    “你若嫌命長,倒是可以修書一封,本座替你走一趟,親自呈給總指揮使大人。”


    阿四冷笑,目光陰鷙。


    想詐我,翟榮,你也太高看自己了。


    武德司作為獨立二府三四六部外的權力機構,隻受南宮義調遣,地位尊崇無比,豈會與一個不入流的江湖幫派結交,何況淮幫阻礙南宮義北伐大計,南宮義正準備動刀子,就算武德司裏有人與其相熟,此時也不敢引火上身。


    “小子,有膽就報上你的名號。若真是武德司的朋友,本公子自當為你接風洗塵,可若你欺世盜名,淮幫定傾盡全幫之力將你誅殺於江寧。”


    翟榮皺了皺眉,心下狐疑,這小子難不成還真是武德司的人?


    “哈哈哈……這世間想要得知本座名號之人海了去了。”


    阿四發笑數聲,輕蔑地看著翟榮,淡淡地道:“你嘛,你算老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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