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淩合答應一聲,覷著我的臉色,待我冷靜下來,氣息勻稱幾分之後,方道:“當日,遲櫪杷已然極盡所能苦求孟章放過他。孰料孟章徑直威脅遲櫪杷,若敢反悔,瑛妃便會即刻將他的胞弟遲楇棚——司藥房小內侍問斬。屆時,遑論他們兄弟二人不得好死,隻怕會株連九族,連他們遠在宣州的父母族人亦會深受牽連。孟章還道,若他肯繼續為瑛妃賣命,屆時瑛妃尚且會保全他一命,且不致累及他父母弟兄。”


    倚華曾與我提及:在合璧宮守宮守宮之時,她與遲楇棚有過數麵之緣,隻覺他與遲禮杷的麵容格外相似。如今,這句話可對準了。


    “是而遲櫪杷就這樣繼續答應為瑛妃效勞?”我嘴角揚起一抹寒冷如冰的完美弧度,語氣嫣然嫵媚,恍惚不是我平日之音,低沉沙啞仿佛臘月飛雪,漫天潔白沉靜,冷化了未央殿內的一切人事物,一如我此刻的心境。


    服侍我多年的倚華與淩合初次見我此番神態,心知我震撼於心、惱怒上頭,眼含九天霜降之氣、雷霆九霄之怒,此刻心緒絕非尋常時日相比,不由得渾身一凜,當即噤聲無語,麵露惶恐不安之色。


    淩合硬著頭皮、大著膽子繼續道:“夫人說的是。故而遲櫪杷依舊答應為瑛妃賣命。然則自權德妃遭禁足以來,顯見事態緊急,故而瑛妃此段時日不過按兵不動,毫無作為。”


    我入禦殿數年以來親身經曆的一切事宜在我腦海中走馬觀花一般浮動,一切曆曆在目,我忽然看不懂瑛妃的為人,隻覺得她陌生而冷淡,縱使閉上雙眼亦難以想象出她的樣貌,隻得轉向倚華,問道:“倚華,你看瑛妃此人如何?”


    “回稟夫人,瑛妃心思深沉。固然不曾明裏嫉恨,到底偶爾口出驚駭之語,令她人防不勝防。”倚華見我如此平靜,心知我將一切盡數壓抑在腦海中,隨即不敢吞吞吐吐,即刻依著自己的所見所聞,仔細而小心地回答道。


    “本宮亦如此思量。”追述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出口問道,仿佛自言自語,亦仿佛在問倚華她們二人,“本宮何時何地得罪了瑛妃,竟受到她如此耐心、年複一年、處心積慮地迫害。”


    “夫人,禦殿之內,世事難料,並無您不得罪人,她人便不會對付您的道理。”倚華似乎看慣了禦殿之內波譎雲詭、出乎意料的詭異事宜,麵色尋常而波瀾不驚地勸說道:“瑛妃此人心機深沉。與她同日入宮的嬪禦之中,琅貴妃與定誠淑妃已然仙逝,琽妃亦被廢為了庶人,餘下的唯有皇後可與之抗衡。多年來,從未遭受陷害的,除卻昭貴姬、依麗儀等不受寵嬪禦,唯有瑛妃一個人屹立不倒、安穩身居高位。僅憑此事,便可知瑛妃才智過人,縱使身處險境亦無敗落之象。”


    “你說的不錯。”聽完倚華的話,我隻覺若當真為我死去的一對孩兒討回公道,難上加難。


    若借由遲櫪杷之口,隻怕瑛妃會倒打一耙,借口遲櫪杷服侍我多年,從未與她有過來往,如何不叫人以為係受了我的指示而加以誣陷?孟章與遲櫪杷來往之時,若非淩合技高一籌,吩咐梁琦暗中仔細監視,隻怕時至今日我亦不曾發現遲櫪杷與林光宮的聯係。遲櫪杷在我身邊服侍多年,今時今日方被淩合察覺出來與林光宮有所聯係,顯見他與林光宮的宮人平日裏何等謹慎小心。如今,固然物證尚在,終究無法將矛頭指向瑛妃。何況,我亦無人證可指認瑛妃與我小產一事有關聯。到底該如何是好······


    眼見我神色恍惚,倚華不由得擔心幾分,輕聲呼喚我,“夫人!”


    我回過神來,隻覺自己此刻前所未有的無助。


    淩合不忍道:“夫人,還請夫人寬恕奴才一時莽撞。”


    “哦?”我不解地看向淩合,不知他為何請罪。


    他道:“此事已然被奴才回稟陛下。陛下聽聞,已然吩咐掖庭一幹人等暗中調查遲櫪杷、孟章及瑛妃其她近身服侍的宮人之來曆。隻怕到了晌午,便會有結果了。”


    心頭忽而閃過一絲欣喜,隨即失落起來,我搖搖頭,無奈而惋惜道:“若無真憑實據,隻怕此計不妥”


    過了幾日,掖庭傳來消息,淩合回稟道:“回稟夫人,瑛妃貼身內禦黃鸝、白鷺兩個,不過暗中嚇唬一番,便將事情全說了。可惜她們吐露的不過些微小事,上不得台麵,難以對瑛妃判罪行。”


    我彼時正在閉目養神,乍聞得此言,睜開眼睛問道:“黃鸝、白鷺吐露了何事?”


    “回稟夫人,不過係瑛妃收受賄賂一事。為著禦殿之內,瑛妃位分高,多少能分得些許雨露君恩,故而一些地位低下的嬪禦時常托瑛妃引薦,借此獲得些許恩寵。瑛妃倒也不拒絕,隻吩咐黃鸝、白鷺二人依著賄賂錢財的高低,時不時引薦一些初入禦殿的新人,雨露均沾。陛下正為此事誇讚瑛妃看得開,不似尋常嬪禦,拈酸吃醋。”淩合想了想,回稟道。


    “瑛妃這般貪財?”乍聞得此言,我當即問道,甚是意外。


    “回稟夫人,瑛妃生父固然身在朝野,瑛妃當年亦因著家室得選入宮,到底架不住風水輪流轉一說。時至今日,紫氏一族家室已然逐日頹廢,早已入不敷出。若為著陛下每歲的俸祿,隻怕紫氏一族撐不到如今。”淩合隱晦地提及紫氏一族家財出入一事,可算是給了我啟發。


    “你的意思是,瑛妃借雨露君恩一事斂財以維持家盛?”我登時計上心頭,心底甚是愉悅。


    祖宗舊製:禦殿之內,皇後每月俸例一千二百兩;長貴妃每月俸例一千兩;帝妃每月俸例八百兩;五妃每月俸例六百兩;貴嬪每月俸例四百兩;九嬪每月俸例三百兩;貴姬每月俸例二百兩。餘者不過依著位分依次遞減下去。


    依著瑛妃每月六百兩的俸祿,縱使盡數交與紫父維持家盛,到底杯水車薪。她會想出如此一招來斂財亦合情合理。然則不過貪財而已,如何能教皇帝就我小產一事追究到底?好在紫氏一族已是強弩之末,留待來日慢慢算賬亦無不可。


    “回稟夫人,據黃鸝、白鷺吐露:瑛妃積累的錢財除卻留下一些用作己用,其餘的皆送出宮去,維持家聲。如今算來,禦殿之中但凡有些錢財在手的嬪禦,皆或多或少與瑛妃有所交集,花了不少的銀子以求君恩。”頓了頓,淩合補充一句道:“除卻瑛妃每每送出宮補貼家用的錢財,奴才還查得瑛妃生父曾數次暗中私吞作為每屆秀女雇車之需所用的一兩戶部庫銀且每每得手,隻怕至今已有幾十萬兩在手了。”


    我嘴角蔓延開一抹淒涼的弧度,甚是痛快,“當日,慧妃因著與身在朝野的父親來往過密,一朝受陛下冷落至今。如今,竟也輪到瑛妃了。隻怕瑛妃生父所作所為,瑛妃定然知曉。隻不知如何這般貪得無厭。”


    我忽地想起:慧妃亦算得上消息靈通,且與瑛妃一同入宮。她如何不知瑛妃與其生父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隻不知她有無告知皇帝。若她曾將此事告知皇帝,而忒多年來皇帝不聞不問,毫無處決之意,隻怕此番我上報之後,皇帝亦無可奈何;若慧妃不曾將此事告知皇帝,隻怕亦有可能——慧妃自受皇帝冷落後便死了心,隻一味照顧穆文淑,如何還有空閑管瑛妃呢。些微雞毛蒜皮的小事,算不上重要。若意欲借此事拉下瑛妃,隻怕還不夠。何況,最要緊的是,我手中至今無一絲一毫瑛妃害我小產的證據。若有半分,隻怕我尚可借著此事添油加醋,將瑛妃拉下馬。如今此案不過係一介嬪禦為著斂財往皇帝麵前舉薦新人而已,算不得大事。


    轉念一想,我當即盯著淩合的雙眼問道:“你方才說黃鸝、白鷺二人係瑛妃貼身內禦?”


    淩合不期我有此一問,愣了片刻,隨即頷首道:“正是。”


    我兀自點點頭,嘴角一抹寒意,似臘月的暴風雪那般削人脊骨,“如此說來,瑛妃做事當真滴水不漏。”


    縱然心頭湧上無盡恨意,到底礙於瑛妃手段,我不得不歎服。


    “夫人,您這是——”倚華一時不解我意,不由得疑惑出聲。


    我轉向倚華,平和笑道:“黃鸝、白鷺二人係瑛妃貼身內禦尚且隻知曉此等事宜,可見瑛妃素日何等謹慎。她們倆在瑛妃身邊伺候多年,終窺見不得瑛妃其它事,可見瑛妃平日裏亦提防著她倆。”


    淩合、倚華頓時倒吸一口冷氣,睜大了雙眼,麵麵相覷,驚呼道:“若果真如夫人所言,隻怕瑛妃心機手段之深,叫人鞭長莫及。”


    其實,何止係今日。當日,我親耳聽到婺藕臨近生產之時,正把玩著我贈予她的纏絲水晶瑪瑙盤,繼而便腹痛如絞。自那一刻起,我便起了疑心,曾要回纏絲水晶瑪瑙盤,仔細查看,終究被我看出了端倪——裏頭浸潤了麝香,且還是毫無濃鬱氣味的那一種,價格不菲。自此始,我方了解到瑛妃心思深沉,絕非我可相比一二。尚未與之交鋒,我便先領略了她的手段,可見她深謀遠慮,非常人可比。怪乎在琅貴妃離世、皇後入安和院、魏氏成庶人之後,她依舊屹立不倒,著實膽量過人。如今發生此類事宜,我終究明了瑛妃心思深沉到了何等地步。若無萬全把握,隻怕難以將她拉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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