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之時,璀璨耀眼的金烏之芒透過桃花窗紙,傾瀉而下,宛如滿地金沙灼灼,日光愜意而唯美,照得人遍體生暖。


    聽風館暖閣內,我歪躺在東暖閣朱漆描金雕玫瑰祥雲吉福紋樟木榻上,身上蓋著一層輕軟舒適的桃紅色和合二仙錦緞薄被,自取了白銀琢嫦娥奔月嵌紅寶珠紫檀發梳,一壁梳理著青絲,伴著外頭自窗欞傾瀉而入的日頭,與鶯月、倚華閑閑漫話。


    “主子,方才奴婢聽著,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倚華有一搭沒一搭地捶著腿,麵色為難。


    我半闔著眼,自發根處梳理青絲,頭皮傳來酥酥麻麻的戰栗感,隻覺愜意無雙,身姿困倦,口中懶懶道:“你且說來聽聽。”


    “是。”似下了極大決心,倚華一字一句道:“今日椒房殿內,且不論侯昭媛素來心高氣傲,奴婢瞧墨麗儀著實大膽了些。”


    聞言,我登時睜眼,看向她,略帶讚同道:“你且仔細說來聽聽。”


    倚華娓娓解釋,“現下中宮執掌禦殿,琽貴嬪在旁協理,二人麵上和睦,暗地裏卻是因權利而水火不容。隻怕中宮對琽貴嬪早有不滿,不過礙於顏麵不曾露出絲毫。何況昨夜鳳體抱恙,琽貴嬪鑽空引薦新人,她焉能不恨?眼下主子得寵,水漲船高,外人瞧來愈發顯得琽貴嬪多謀。琽貴嬪拉攏主子尚且來不及,遑論往外推。若再拉攏墨麗儀、指使墨麗儀如此作為,或令主子一怒之下與中宮結盟亦未可知。屆時,隻怕於琽貴嬪百弊而無一利。”


    我滿意點頭,嘴角含了一縷如煙笑意,目光投向窗欞之外的地方,為著日光耀眼奪目,我隔著窗紙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目不斜視地讚同道:“此言極是。為著中秋宮宴月舞一事,隻怕中宮已將素婉儀視若眼中釘。現下琽貴嬪若再指使墨麗儀為難我,令我轉而與中宮結盟,內憂外敵之下,隻怕琽貴嬪會元氣大傷。”語氣漂浮在半空中,如夢似幻,極不踏實。


    鶯月點點頭,自錯金祥雲紋青銅狻猊仰蓮香爐內,一點點燃起嫋舞特地贈予我的翠雲龍翔香粉,接口道:“奴婢瞧墨麗儀背後若無靠山,斷不敢如此對待主子您。而依著家譜連帶關係,墨麗儀係中宮表妹。此番聽倚華一說,墨麗儀挑釁一事倒當真係中宮所為。依當前形勢看,想必中宮已與琽貴嬪勢如水火,不死不休。”


    “縱無舉薦素婉儀一舉,中宮亦早視琽貴嬪為眼中釘、肉中刺,此事早已人盡皆知。若非如此,她當初怎會如此提攜侯昭媛?”眼見著翠雲龍翔香白煙嫋嫋,姿態可愛,於半空繚繞之餘,經久不散,我嗤笑一聲。


    宮人紛傳,昭媛侯氏當日入宮,乃中宮一力推薦之故。若非如此,侯氏絕無如此良機入宮,於短短一年內晉升至正三品昭媛位。


    於我看來,當日中宮引薦侯昭媛入宮,不過為壓製姚氏一族的死對頭——魏氏一族於朝野上的威望、奪其寵愛。再者,此舉亦可凸顯大方端莊,盡顯一國之母的風範。可惜如今養虎為患,侯昭媛恩寵更勝於她,且來了個墨麗儀。倘若她們二人聯手,更叫中宮措手不及。


    我伸出纖細的十指,以白嫩細膩的手勢婉轉舞蹈起來,撥弄著明和的日光,眼見明亮的光線在我的手指間跳躍著,以此為樂,繼續閑閑道:“昨夜素婉儀以月舞得寵,好歹有琽貴嬪相助;今朝我無人相助卻恩寵加身,自然人皆謂我資質非凡。”唉唉歎息一聲,飛入無邊惆悵之中,語氣有幾分自嘲與自笑。


    “隻怕隆恩浩蕩亦會給主子惹來不少麻煩。”鶯月念及後來之事,眉間不由得浮上一縷憂愁。


    抬頭瞧她一眼,我輕笑一聲道:“有中宮與琽貴嬪在前,何時到我了?眼下,琽貴嬪若能得我相助,定如虎添翼,隻是中宮如何容得下。”


    如此一番言畢,睡意漸消,不再困倦,我便遞了紅木刻嫦娥奔月圖案的嵌東珠發梳過去,起身,由倚華替自己去了珠釵簪環,專心一下下小心篦頭,頭皮傳來陣陣酥麻感,十分愜意。


    倚華接過發梳,一壁動作不止,一壁語氣擔憂道:“琽貴嬪扶持素婉儀一舉,隻怕中宮早已認定主子心存芥蒂,想必眼下正竊喜不已。”


    聞言,我對著銅鏡嫣然冷笑道:“琽貴嬪收之桑榆卻失之東隅,中宮失之桑榆卻收之東隅,可見世事難料。我此番得寵,亦要尋靠山。如若不然,素婉儀便是先例。你瞧中秋那夜當真無人敢刁難她?不過礙於琽貴嬪麵子方未出手。”


    倚華手中動作停頓半晌,繼續悠悠篦頭,口中淡淡道:“中宮身份尊貴,原本執掌禦殿一應事宜,自然容不得琽貴嬪之流礙眼,隻怕會借主子之手扳倒琽貴嬪。奴婢隻擔心日後,若中宮瞧出主子來日的威脅甚大,恐會對主子施加毒手。”


    我一壁低眉思量,一壁緩緩道:


    “三貴嬪中,珩貴嬪出身仕宦門閥之家,性情溫和,聖眷優渥,雖不及中宮,亦與琽貴嬪、瑛貴嬪一同自貴姬晉為貴嬪,並居三貴嬪之首。琽貴嬪固然頗受禮遇且手握協理大權,然則少恩寵。獨瑛貴嬪為人平淡,想來中宮亦思量她不足為懼。


    九嬪中,侯昭媛已然自立門戶,恩寵頗深。殷淑儀父兄現下正為國效勞,前途無限。權淑媛誕下皇二女不假,偏偏玉體羸弱,陛下亦不過每月探視五六次。倒是竇修儀,雖位居四人之末,到底出身高貴,自幼被帝太後養在身邊,陛下一登基便入禦殿,被冊為貴姬,有孕晉修儀,誕下皇長女。然則之後竇修儀莫名失寵,以致今日恩寵爾爾,竟連生產之後該晉的位分亦不曾晉升。


    陸貴姬不過因孕方晉貴姬位,顯見早早失寵。若要翻身,除非誕下皇子,或時來運轉——倒未必真能如其所願。依貴姬更是早早失寵,唯溫貴姬、禮貴姬可攀比一二。


    餘下葉麗人、冷良人亦失寵多年。待芟夷珩貴嬪、侯昭媛、殷淑儀,便是我等生死自取亦未可知。”


    聽著我一字一句講述起來,鶯月手中動作微有停頓,繼續捶起來,不解道:“主子,陸貴姬自美人晉封貴姬,雖有皇嗣之故,未必毫無寵愛,如何見得她早早失寵?”


    我直笑起來,頭皮上的酥麻感愈加令我舒適愜意,“陛下何時何地給過她好臉色?先頭椒房殿內被測出喜脈,陛下自始至終不曾拿正眼瞧過她。昨夜晉封素娙娥為婉儀時,她與侯昭媛同時出言勸告,陛下隻應了侯昭媛,絲毫不曾瞧她一眼,何曾顧惜她半分?”言及於此,嗤諷一聲,掰著手指頭道:“新人中,當前得寵者不過我、嫋舞、斂敏、素婉儀、墨麗儀五人而已。”再冷嗤一聲,眸中閃過一道寒冷的光澤,“中宮縱使拉攏,亦非真心待我。”


    倚華悠悠接口道:“定然借刀殺人,繼而飛鳥盡、良弓藏。借主子之手扳倒素婉儀、墨麗儀後,哪怕主子念及姐妹之情,不肯對錢太儀、妍主子出手,亦會遭中宮陷害,多半會借謀害素婉儀、墨麗儀罪名一同拉下主子與錢太儀、妍姬。”手中篦頭的力道卻是絲毫不差。


    “不錯。”我歎息一口,轉而提及,“然則墨麗儀乃陛下表妹,心思魯莽,若中宮連她亦容不下,定落人口實。且她性格張揚,極易掌控,由她蒙承聖恩,隻怕陛下亦對中宮另眼相待。”


    “隻是——”鶯月忽地恍有所思,磨磨蹭蹭嘀咕道:“奴婢想不通為何琽貴嬪會選素婉儀而非主子?莫非當真是看在覲見嬪禦那日,素婉儀風采過人,故而選了素婉儀?”


    此事我亦曾費神思量過,著實想不出頭緒來。望著倚華,以目光詢問,盼著她能道出一二。


    倚華費力思索半晌,無奈搖頭道:“奴婢亦不知曉,但她們二人暗地裏定來往頗密切,且時刻提防她人。若非如此,主子如何毫無察覺?”


    我點頭道,喟然一歎,“隻是依當日看來,素氏這般快便轉了性子,令人出乎意料。”


    鶯月念及當日之事,甚是感歎,不由得歎一口氣,“這禦殿當真似大染缸。當日咱們同居枎榕殿時,素婉儀可謂——,現下卻——”


    我心下頓沉,隻覺禦殿之內,人心各色,著實令人防不勝防。


    倚華忽疑惑道:“話說回來,昨夜中宮抱恙,今日便大好,隻怕當中另有隱情。琽貴嬪、素婉儀昨夜聯手,當真選了個好時機。”


    眼眸一轉,深思片刻,我緩緩點頭,深深吐出一口氣,沉重道:“確是蹊蹺。”頓了頓,吩咐道:“你們且去看著糕點,別過了火候。”言畢,頭皮的酥麻惹來思緒的沉重,直壓下我的眼皮,叫我疲乏睡倒在樟木榻上。


    午休甘眠一場,未幾,我帶上早早吩咐倚華烹飪好的糕點入椒房殿,給中宮請安。


    一路上,固然日光明媚,然則宮牆朱漆,深紅不見底,仿佛富貴榮華將人的視線盡數包圍住,難以掙脫,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鳳儀宮儀門口,一句話問起,戍守的宮人回稟中宮已然起身,我便入內,直言道意欲來給中宮請安。


    椒房殿內,掀開正座左首旁的紫色珠簾,一入暖閣,正麵迎來一架朱漆描金小葉紫檀雙麵畫屏,嵌於闐梨花黃玉,鑿成貓球牡丹圖案,小巧可愛,栩栩如生,更以雲州上供黃玉為蕊,細膩纖毫,紋理精細,花瓣仿若真品。


    屏後乃寢殿,一張朱漆描金正紅鏤雕百鳥朝鳳如意牡丹祥雲紋小葉紫檀填漆大圓桌,周繞四把精雕細刻朱漆描金老鼠嫁女鏤雕血紅牡丹祥雲紋填漆小葉紫檀小幾。據聞中宮之母屬鼠,此乃其嫁妝,如今轉贈中宮。


    最顯眼之物當屬遍繡石榴葡萄的淡紫雲霧鮫綃五子輕紗帳。鮫綃輕紗逶迤在地層層疊起,顯神秘縹緲,如同墜入虛無幻境,如夢如幻。


    帳後朱漆描金和合二仙捧蝠填漆小葉紫檀木床刻滿活靈活現的頑皮百子;床下鋪一鴻鵠昌定紋天華錦紅毯,上有麒麟戲球紫銅小葉紫檀底香爐。殿內一眼掃去,把子蓮、三雲鳳、折腰獅子、小三神卍字、金鳳口罌、玉太古、雲華鼎等數十餘種香具琳琅滿目。床台一側矗立一朱漆描金雕魚躍龍門填漆小葉紫檀衣架,掛各式鳳袍、鳳服、宮裝,格外流麗華貴;另一側一排朱漆描金雕血紅牡丹三十六片長格填漆小葉紫檀衣櫃,裏頭織金燙銀、嵌珠穿玉華服錦衣琳琅滿目。


    朱漆描金雕交頸鴛鴦填漆小葉紫檀梳妝台上,一朱漆描金雕八寶七珍祥雲紋填漆小葉紫檀妝奩盒大開,裏頭擺滿金釵、玉簪、珠花等首飾,金玉珠翠,環佩閃爍。


    “參見娘娘。”我盈盈拜倒。


    “婉姬妹妹今早討陛下歡心得晉封,午後又至椒房殿請安,倒勤快得很。”中宮一襲紫紅色蹙金廣綾曳地金銀絲鸞鳥朝鳳牡丹錦袍,尊容華貴,儀態萬方,嘴角微微一笑,歪在描龍勾鳳祥雲紋貴妃榻上打趣道。


    “中宮乃一國之母,妾妃日日前來請安理所應當。何況,若能討得娘娘歡心,便是陛下聽了,亦屬非常喜事,當屬妾妃福分。”微一思量,我緩緩含笑道。


    中宮微笑,歡喜之下手撫腹部,麵露些微痛楚。


    汐霞嚇得忙上前順她的肚子,待她好轉些,方道:“娘娘,您無礙吧?”麵色分外擔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照影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遇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遇澤並收藏照影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