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曆了身份的奇異轉換後,燕兒呆呆地站在那麵古樸的銅鏡前,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簌簌滾落,她悲戚的哭聲在這寂靜的房間裏回蕩:“想我往昔,對自己的容貌尚有幾分自信,每回見到蓮香姐姐,心中便不自覺地泛起自慚形穢之感。可如今,我這副模樣,莫說是人,怕是連鬼都不如了!”她緊緊地抱著那雙繡花鞋,那是她曾經身為李氏女子時的愛物,如今卻成了她對往昔唯一的寄托。她哭得肝腸寸斷,身旁之人的勸慰好似石沉大海,激不起一絲波瀾。


    終於,燕兒哭累了,她用顫抖的雙手拉起被子,蒙頭蓋臉地躺在床上,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冰冷的石頭。此後,無論家人如何苦勸,如何將珍饈美饌端到她的床前,她皆視而不見,一口也不肯吃。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身體漸漸腫脹起來,宛如一隻被吹脹的氣球,令人觸目驚心。然而,七天過去了,她竟奇跡般地未被死神帶走,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腫脹慢慢消退。此時,饑餓如同一頭凶猛的野獸,在她的腹中瘋狂撕咬,她再也無法忍受,重新開始進食。


    又過了幾日,燕兒突感全身瘙癢難耐,好似有千萬隻螞蟻在身上爬行。她驚恐地看著自己的皮膚,竟開始一片片脫落,如同風中凋零的花瓣。一天清晨,當她起身時,發現睡鞋從腳上脫落,她下意識地撿起想要穿上,卻驚覺鞋子變得異常寬鬆。懷著一絲忐忑,她找出曾經的繡花鞋,輕輕穿上,那一刻,鞋子與腳竟完美貼合,仿若量身定製。她迫不及待地走到鏡子前,鏡中的眉眼和臉頰,分明就是她生前的模樣!燕兒喜極而泣,那笑容如春日綻放的繁花,明媚動人。


    梳洗打扮一番後,燕兒款步走向母親的房間。一路上,仆人們見了她,皆驚訝得合不攏嘴,仿佛見了什麽稀罕物件。蓮香聽聞燕兒的變化,心中欣喜,趕忙勸桑曉:“桑郎,如今燕兒恢複如初,你何不去請個媒人,向張家提親?”桑曉麵露難色,囁嚅道:“蓮香,你也知曉,我與張家貧富懸殊,我實在不敢貿然行事。”


    恰逢張母壽辰將至,桑曉隨著張家的子婿一同前往祝壽。張母拿著賓客名單,目光掃到桑曉的名字時,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她特意讓燕兒從簾子後麵偷看客人。桑曉姍姍來遲,當他踏入廳堂的那一刻,燕兒的目光瞬間被他吸引。突然,燕兒不顧一切地衝了出來,雙手緊緊抓住桑曉的袖子,眼中滿是眷戀與期盼:“桑郎,帶我回家。”張母見狀,急忙嗬斥,燕兒這才滿臉羞愧地退回內室。桑曉望著燕兒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淚水悄然滑落,他緩緩跪拜在地,久久不起。張母見狀,心中微微一動,上前扶起他,目光中並無輕視之意。


    桑曉離開張家後,心潮澎湃,難以平靜。他找到燕兒的舅舅,言辭懇切地請求他做媒。張母起初因桑曉家境貧寒,心中滿是顧慮,並不願意答應這門親事。但燕兒得知後,態度堅決地為桑曉辯解,言辭間滿是深情與執著。張母見女兒心意已決,又想到桑曉那日的真情流露,最終點頭同意。


    迎親之日,桑曉身著一襲紅袍,滿心歡喜地前往張家迎娶燕兒。他的家中雖因貧寒而布置得極為簡陋,但當他們攜手回到家時,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們驚呆了。隻見從大門到廳堂,皆鋪上了華麗的地毯,成千上萬的紅燈籠高高掛起,將整個院子照得如同白晝,宛如夢幻中的錦繡世界。


    蓮香笑意盈盈地扶著新婦燕兒走進青廬,那喜慶的紅色帳幔隨風飄動。當燕兒的麵紗被輕輕揭開的那一刻,她的笑容如往昔般燦爛,仿若春日暖陽,溫暖而明亮。蓮香陪著他們共飲交杯酒,趁著這溫馨的時刻,詳細詢問燕兒還魂的奇異經曆。


    燕兒微微仰頭,眼中閃過一絲回憶的光芒,輕聲說道:“那日與你分別後,我滿心憤懣,不願回到那冰冷孤寂的墓地,便隨風漂泊。我看著這世間的活人,心中滿是羨慕。白日裏,我隻能依靠草木棲息,夜晚則隨著風四處漂浮。偶然間到了張家,看到那少女躺在床上,我鬼使神差地靠近她,沒想到竟能借此複活。”蓮香聽著,默默不語,眼神中似有深思之色。


    時光匆匆,兩個月過去了,蓮香誕下一個兒子。然而,產後的她卻突然身患重病,身體每況愈下。她麵色蒼白如紙,氣息微弱地握著燕兒的手臂,眼中滿是不舍與愧疚:“妹妹,我不敢將這孽緣所生的孩子拖累於你,從今往後,我的兒子便是你的兒子。”燕兒早已淚流滿麵,哽咽著安慰蓮香。桑曉心急如焚,四處為蓮香尋來巫醫,可蓮香卻一一拒絕。她的病情愈發嚴重,生命如風中殘燭,氣息微弱得如同懸絲。桑曉和燕兒守在床邊,淚如雨下,悲痛欲絕。


    就在他們以為蓮香即將離去之時,蓮香卻突然睜開眼睛,眼神中透著一絲解脫與坦然:“莫要如此悲傷,你們應替我高興,我樂於赴死。若有緣,十年後我們或許還能相見。”言罷,她緩緩閉上雙眼,與世長辭。當桑曉和燕兒揭開被子,準備為她入殮時,卻驚見蓮香的屍體竟化為了一隻狐狸。桑曉心中雖有震驚,但念及往昔情誼,他不忍心以異類相看,於是為她舉行了一場隆重而莊嚴的葬禮。


    他們為兒子取名狐兒,燕兒視如己出,悉心撫養。每至清明節,燕兒總會抱著狐兒來到蓮香的墓前,淚水潸然而下,哭聲悲戚。後來,桑曉在鄉試中高中,家境也逐漸富裕起來。然而,命運似乎總愛捉弄人,燕兒此後卻始終未能再生育。狐兒自幼聰明伶俐,卻身體虛弱,常常疾病纏身。燕兒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常常尋思著讓桑曉再娶一房,隻為能為桑家延續香火。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燕兒正在家中忙碌,一個婢女匆匆跑進來稟報:“夫人,門外有一位老婦人帶著一個女孩子,說是要賣掉。”燕兒心中一動,連忙讓她們進來。當老婦人帶著女孩子走進院子的那一刻,燕兒的眼睛瞬間瞪大,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這……這不是蓮姐姐嗎?”桑曉聽聞,急忙趕來,看到女孩子的麵容,也同樣震驚不已,那眉眼之間與蓮香竟如此相似。燕兒定了定神,輕聲問女孩子:“你今年多大了?”女孩子怯生生地回答:“十四歲。”燕兒又問:“聘金要多少?”老婦人歎了口氣,眼中滿是無奈與悲傷:“我隻有這一個女兒,不求別的,隻願她能有個好歸宿,我日後有個吃飯的地方,老來不至於暴屍荒野,便心滿意足了。”


    桑曉毫不猶豫地給了老婦人一個優厚的價格,留下了女孩子。燕兒緊緊握著女孩子的手,將她帶入內室,輕輕抬起她的下巴,臉上帶著一絲期待的笑容:“孩子,你可認識我?”女孩子迷茫地搖了搖頭:“不認識。”燕兒又問她的姓氏,女孩子回答:“我姓韋,我父親是徐城賣漿水的,他已經去世三年了。”燕兒心中一算,蓮香去世恰好十四年。她再次仔細打量女孩子,那儀容神態,無一不像蓮香。燕兒眼眶泛紅,輕輕拍著女孩子的頭頂,輕聲呼喚:“蓮姐姐,蓮姐姐!十年前的相見之約,你不會騙我吧!”女孩子的眼神突然變得空洞,片刻後,又仿若從夢中驚醒,豁然開朗:“咦!”她緊緊地盯著燕兒,眼中滿是疑惑與恍然。桑曉在一旁看著,笑著說道:“這可不就是‘似曾相識燕歸來’啊。”女孩子眼中含淚,哽咽著說:“是呀。聽母親說,我出生時便能說話,他們以為不吉利,便給我喝了狗血,從那以後我便忘記了前世之事。今日卻仿若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娘子難道就是那位鬼魂李妹妹嗎?”三人相顧,一時間悲喜交加,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不知從何說起。


    一日,寒食節至,燕兒輕聲說道:“這是我和郎君每年哭祭蓮姐姐的日子。”於是,他們攜手前往蓮香的墓地。隻見那墓地之上,雜草叢生,鬱鬱蔥蔥,四周的樹木已長得枝繁葉茂。女孩子站在墓前,心中也不禁感歎歲月的滄桑與命運的無常。燕兒轉頭看向桑曉,目光堅定而深情:“我與蓮姐姐兩世情好,實在不忍心與她分離,我想讓她的白骨與我同穴,你意下如何?”桑曉微微點頭,眼中滿是溫柔與理解:“就依你所言。”他們小心翼翼地挖開李氏的墳墓,取出骸骨,帶回了家,舉行了一場莊重的合葬儀式。親朋好友聽聞這樁奇事,皆身著吉服,紛紛來到墓地,一時間,墓地前竟聚集了數百人,眾人皆為這一段跨越生死、輪回轉世的奇情所動容。


    ……


    後來,我(蒲鬆齡)南遊至沂州,恰逢大雨傾盆,無奈停留在一家旅舍之中。旅舍中,有一位劉生子敬,乃是我的表親。他拿出同社王子章所寫的《桑生傳》,那洋洋灑灑約有一萬字,我細細品讀,終得這故事大概。異史氏聽聞此事,不禁長歎:“唉!死者千方百計尋求重生,生者卻又不知珍惜,肆意揮霍生命,以至於尋死覓活。這天下間最難得的,莫過於人身。為何擁有這珍貴身體的人,卻往往不懂得珍惜,以至於活著的時候不如狐狸聰慧深情,死了之後又不如鬼魂執著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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