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城的市井坊間,王欽文老爺子家堪稱名門望族,備受敬重。平日裏,鄰裏間嘮起家常,三言兩語間,總能扯出他家那個姓王的馬夫。老王,大名王福生,實打實是苦水裏泡大的鄉下漢。家中幾畝薄田,位置偏僻、土壤貧瘠,遇上風調雨順的年景,收成才勉強夠糊口;要是老天爺一鬧脾氣,來場旱災、澇災,那可就顆粒無收了。沒農活時,他便進城給人打短工,髒活累活全攬下,或是窩在牲口棚裏,拌料、刷毛、清糞便,活兒又臭又累,工錢卻少得可憐,掙來的錢,也就夠一家人吊著命,不至於餓肚子。


    常年的勞作,在王福生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破舊衣衫打著數不清的補丁,層層摞摞,像是塊百衲布;雙手粗糙幹裂,掌心布滿老繭,摸上去比老樹皮還硬;臉上皺紋橫生,溝壑裏藏滿生活的疲憊,唯有那雙眼,黑漆漆、亮晶晶,透著鄉下人的質樸與堅毅。


    “唉,這苦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一日傍晚,王福生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家,望著鍋裏清湯寡水、能數得清野菜葉子的粥,心頭一陣酸澀,重重歎了口氣。正巧,村裏來了個雲遊道士,一襲破舊道袍,卻難掩仙風道骨。道士往村頭大樹下一坐,周圍便圍了一群人,聽他眉飛色舞地講起嶗山道觀的仙法:“那嶗山上啊,整日仙霧繚繞,仙人隨手一拂袖,病痛全消、苦難皆散,超脫這塵世煩惱嘞,凡人有緣學得一二,便能改寫命格!”王福生擠在人群裏,聽得熱血上頭、心頭滾燙,當晚躺在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腦海裏盡是道士描述的仙家盛景,久久難以入眠。天剛蒙蒙亮,他一咬牙,背起家裏那床破棉被,揣上幾個硬邦邦的幹饃饃,懷揣著對新生活的憧憬,毅然決然奔赴嶗山。


    初至嶗山道觀,王福生仿若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眼睛瞪得滾圓,滿是震撼與新奇。層層雲霧似輕柔的薄紗,悠悠環繞山間;道觀朱紅大門莊嚴肅穆,飛簷鬥拱氣勢恢宏,簷下銅鈴隨風輕晃,發出清脆聲響;道人們一襲青衣,步履輕盈得好似踏雲而來,超凡脫俗,周身散發著寧靜祥和之氣。王福生一路打聽,尋到觀主跟前,“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額頭重重磕在石板上,連磕好幾個響頭,揚起一片塵土:“師父,求您收下我!我實在被這塵世苦難折磨得沒了活路,一心想脫離苦海,修成正果啊!”觀主目光如炬,細細打量一番眼前這個狼狽卻眼神熾熱誠懇的漢子,微微點頭:“既入我道門,往後便要嚴守清規,潛心修行,不可有半分懈怠。”王福生如獲大赦,眼眶泛紅,連連應是,自此開啟了漫長又波折的求道生涯。


    道觀裏,晨鍾暮鼓按時敲響,誦經聲悠悠回蕩在山林間,淨化著每一寸空氣。起初,齋飯入喉,熱乎乎、香噴噴,王福生還覺著踏實滿足。可時日一長,聽高功師兄講起“食氣辟穀、吸納天地精華”的高深法門,他心下一動,暗自琢磨:若能借此超凡入聖,免受俗食拖累,豈不妙哉?於是,齋飯吃得越來越少,直至徹底斷了煙火食,隻以鬆子充饑,偶爾瞧見山間圓潤幹淨的白石,猶豫再三,終是撿起放入口中。那石頭硬邦邦的,咯得牙疼,旁人瞧見,紛紛搖頭,麵露驚愕:“王福生,你莫不是瘋了?石頭咋能吃!”王福生卻咧開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嘿嘿一笑:“各位師兄師弟,你們不懂,我嚐著,這裏頭也別有滋味嘞。”


    春去秋來,一年又一年,王福生身形愈發清瘦,皮膚卻透著奇異的光澤,胳膊腿上生出細密絨毛,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靈動輕盈,像是與山林融為一體。同門師兄張大牛瞧見,瞪大了眼,咋呼道:“福生,你這模樣,怕是要成精嘍!”王福生也不惱,隻是淡淡一笑:“大牛師兄,我自個兒心裏有數,這是修行的蛻變,旁人難懂。”有人讚他仙緣深厚,是道門奇才;也有人背地裏撇嘴,說他走火入魔,誤入歧途。王福生一概不理會,沉浸在自己的修行世界裏,於山林清風、道觀鍾聲中探尋本心。


    隻是夜深人靜時,母親那佝僂瘦削的身影總會闖進夢裏。“兒啊,啥時候回家?娘想你。”母親的念叨仿若緊箍咒,扯得他心疼落淚。一番激烈的內心掙紮後,王福生終究放不下俗世牽掛,決定下山歸家。


    消息仿若長了翅膀,瞬間傳遍整個村子。“喲,這是王福生嗎?咋成這副模樣!”鄰裏們呼啦一下圍上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目光裏滿是詫異與探究。王福生低著頭,悶聲不響朝家走,老母親早已守在門口,渾濁的眼裏蓄滿淚水,幹癟的手顫抖著伸出來,一把抓住他:“兒啊,可算把你盼回來了!”王福生眼眶一熱,喉嚨像是被堵住,聲音哽咽:“娘,我回來了。”


    在家的日子,雖說慢慢恢複了吃熟食的習慣,可王福生對石頭的執念絲毫不減。吃飯時,他冷不丁就掏出塊白石,旁若無人地咬起來。妻子見狀,急得直跺腳,眼眶泛紅:“當家的,你別吃這玩意兒了,怪嚇人的!”王福生趕忙安撫,輕輕握住她的手:“娘子,別怕,我吃了這麽久,身子硬朗著呢,還能咂摸出味兒來呢。”說罷,對著日光端詳石頭,“這塊,微甜帶點澀,跟咱後山的野果子似的。”鄰裏們好奇心作祟,時常遞來不同石頭讓他品鑒,一來二去,大夥見他吃得安然無恙,竟也習慣了這稀罕事兒。


    好景不長,母親病重臥床,藥石無靈。臨終前,母親氣若遊絲,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攥著王福生:“兒啊,娘走後,你要好好的……”王福生淚如雨下,攥著母親的手,額頭貼在床沿:“娘,是兒不孝,沒多陪陪您。”


    料理完後事,王福生再次背起行囊。臨行前,好友李二扯住他的衣角,滿臉焦急:“福生,別回那山裏頭了,留下來吧,家裏還有咱兄弟呢!”王福生目光堅定,仿若有星辰閃爍,輕輕掙脫:“二弟,我心裏有道沒走完的路,塵世緣分已了,得回去。”說罷,大步邁向嶗山。


    此後十七八年,老王徹底沒了音信。采藥人偶爾嘟囔:“我瞅見個像人的身影,渾身毛,跟猴子似的,怕是那王福生哦!”“大半夜的,山裏還傳出誦經聲,空靈得很呐!”新城百姓茶餘飯後,議論不休。有人雙手合十,滿臉篤定:“王福生指定羽化成仙了!”也有人嗤笑一聲,撇嘴道:“哼,怪人一個,白瞎了日子。”


    又是一年春日,山花爛漫,漫山遍野如打翻了顏料盤。年輕後生趙軒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做生意賠得底朝天,科考又屢試不中,聽聞王福生的故事,懷揣一絲希望踏入嶗山。行至深山,雲霧驟起,白茫茫一片,啥也看不清。恍惚間,他瞧見個毛發披覆的身影,正席地而坐,端詳白石。趙軒心跳如鼓,手心沁出冷汗,輕聲喚道:“前輩,可是王福生?”那身影未答,轉瞬隱沒在雲霧中。趙軒呆立原地,回味良久,似有所悟,自此,嶗山又多了位求道者,踏上追尋自我、超脫塵世的漫漫征途,老王的故事,也在悠悠時光裏愈發神秘悠遠,激勵著後來人在求道之路上不斷探尋、永不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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