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球友誼賽在一個周末舉行,幾乎江城的國營廠都參與了。但是有了埃裏克的加入,糖煙廠球隊很榮幸地進了八分之一決賽,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韓廠長本來對籃球隊沒什麽預期,這樣的驚喜讓他猝不及防,親自上陣在場邊給他的球員遞水和毛巾。


    然而莫俊明父親的廠裏也組了籃球隊參加,他喜歡籃球,比賽又是在周末,他帶著妻子程月華當成一個約會項目來參與了。選拔賽在江城大學的體育場舉行,一走進場館,莫俊明就看見了南鎮糖煙廠的牌子,坐在牌子邊的是李茉。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握緊了程月華的手。


    “怎麽了,眼睛進沙子了嗎?”程月華見丈夫揉眼睛,停下來溫柔地問他。


    “不是,你看那。”莫俊明指向糖煙廠的牌子下坐著的李茉,“那是李茉吧?”


    程月華停在了原地,盡管五年沒見過麵,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李茉,她的容顏一點也沒有改變,比五年前珠圓玉潤了一些,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是啊,我...”程月華想去和李茉打招呼,又邁不開腳步。


    “月華。”


    還在程月華躊躇不前的時候,李茉不知何時走到了他們麵前。剛才她看見了茶葉廠的名牌,就猜想是不是能見到莫俊明,印象中莫俊明曾經跟她說過自己有多喜歡打籃球。果不其然,李茉一眼就認出了人群中的程月華,小鳥依人地站在莫俊明身邊。


    “莫警官,月華,還認得我嗎?”李茉伸出手,俏皮地問道。


    “小茉。”程月華鼻子一酸,緊緊抱住了李茉。


    你終於回來了,我的朋友。


    “要比賽了,我們坐在後麵一點吧。”李茉和埃裏克打了個招呼,就帶著程月華坐在了體育館的最後一排,李承良也在場上,她不確定李承良會不會生氣,也許多少會有些情緒波動,暫時遠離他的視線,才不會影響他的比賽。莫俊明知道她們朋友許久沒見,一定有很多要談的,就識趣地沒有跟著去,坐在前排看著比賽。


    “小茉,那是?”程月華看著埃裏克和李茉的親密,忍不住問。


    “這是我老公,一會兒介紹你們認識。”李茉大方地承認,又看了看程月華和莫俊明,“你們結婚了吧,怎麽樣?”


    “挺好的,你呢,你怎麽樣?”程月華挽過李茉的手臂,像她大學的時候常做的那樣,“你去哪裏了,我一直都很想你。”


    “我去了紐約,讀了幾年書,和我的朋友還有舒奶奶一起成立了一個服裝品牌...還算是,不錯吧,我也很想你。”李茉握住了程月華的手,“再見到你真好。”


    程月華的心像是被她輕柔地捏住了,李茉似乎不再把她當成仇敵,也許也從來沒有過。仿佛她們之間的友情跨越了那些血脈的隔閡,跨過了時空的距離,回到大學的時候。比賽是怎麽樣,她們都沒看,隻是一句接一句地聊著,傾訴著自己的思念,分享著這些年彼此不在的生活。程月華覺得李茉過得並不是那麽容易,好在目前的結局是好的,她看向賽場上的埃裏克,不由得感歎:“真好啊。”


    李茉知道她在說什麽,溫柔地笑了笑,又將程月華的手抓住,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是啊,都挺好的。”


    “小茉,你有孩子了?”程月華這才注意到,李茉平坦的小腹輕微隆起,她有些驚訝。


    “嗯!所以我會在江城住很久了,等坐完月子了才回去,有空的時候我去聯係你。”李茉說得真誠。


    程月華卻有些不是滋味,帶著哭腔說道:“你總是這樣,今天出了這個體育館,你到哪裏去找我呀。你知道你走了以後我有多難過嗎?學校裏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娜姐也很難過,我知道你不開心,但是和誰一家人不是我能選的,如果能選,我也希望你和我是一家人。李茉你是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啊...可你結婚,你有孩子了我都不在,我結婚的時候你也不在,我們算是什麽朋友啊。”


    “月華,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啊。”李茉見程月華背過身去擦眼淚,也有些難過了,她本已經想定了,就算今天見不到程月華,這些日子她也要去找程月華,和她坐下來談談的。


    “對不起,我不該和你發脾氣。”程月華吸著鼻子,又和李茉道歉,“你懷著孕呢,我不該和你凶,我隻是太想念你了,你走了以後我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我前些天,也聽到了一些顧語存的事情,他好嗎?”李茉主動揭開了這件事,“本來我打算和埃裏克一起,去找他一次,談談前些年發生的事情。”


    “這樣好嗎...小茉,如果說,我也知道真相,你願意從我這裏聽了,然後放下這件事情嗎?”程月華沉吟了一陣,告訴了李茉,“我全部都知道。”


    “事實上,我也在思考這件事,一方麵是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承受,我老公說他會陪著我去,但是我又覺得,他在,顧語存大概很難說實話。另一方麵,其實我想知道,顧語存過得好不好,我已經對他沒有別的感情了,隻是有些好奇...”李茉說道,“但是我知道白雨玲不在了,我覺得自己這樣去找他也不合適。”


    五年前,李茉提前回了廣東辦退學,程月華對此一無所知,隻想著等年後回去上學了就能和李茉解釋,說自己一直是站在她這邊的,盡管她姓程,顧語存是她的外甥,但是她還是會選擇她最好的朋友。但是回程的火車上隻有趙家佩和魏少斐,她還心懷希冀到了學校也許能見到李茉,但是沒有,她聽到的隻是李茉退學了的消息。


    羅娜,高秋芝,鄭惠萍...每個認識她的人都在好奇她為什麽要退學,都反複問程月華。因為與此同時退學的還有白雨玲,所以自從她們同時退學,學校裏的謠言壓不住了。程月華沒有臉說顧語存和白雨玲的那些事,更加無顏麵對李茉。所以不管誰來問,她都咬定了說自己不知道。羅娜以前經常去舒奶奶的小洋樓攝影,待李茉走了後,她去了好幾次,想問舒奶奶關於李茉的行蹤。直到她發現小洋樓的院子裏草早就長得半人高,才確定舒喬和李茉一起離開了這個城市。


    羅娜才不再繼續找李茉了,高秋芝對這件事沒什麽關心,感歎了幾句可惜,也就沒有下文了。關於李茉和白雨玲的謠言傳了幾星期,就被更加新奇的事情蓋過去了。仿佛這個學校沒有出現過她們。所以程月華在學校的最後一年,還算是風平浪靜。大四最後一個學期,她就回江城實習了,待到最後一次回寢室的時候,是回去拿畢業證,那時隻有羅娜在寢室住。晚上她們開了瓶紅酒,一開始沒什麽話題聊,因為兩個人都在回避著李茉,喝了半瓶後,羅娜突然問程月華:“小茉退學是因為白雨玲,對嗎?”


    程月華不語,蒙頭喝酒。


    “你不說我也能猜到,我隻是不明白,白雨玲一個人走了就行了,為什麽小茉也要走。” 羅娜嗚嗚地哭了起來,“我的現在有一大半都是小茉為我創造的條件才能達成的,她是個那麽好那麽好的女孩,的確我和她吵過架,我嫉妒過她,但是她還是為我做了那麽多,我以為我們會是朋友,我也想過等畢業了,我就隻給她當模特。可是她為什麽,為什麽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我都不知道她去哪裏了...還有那個白雨玲,她...”


    “娜姐,白雨玲死了。”程月華也喝得有些醉了,打斷羅娜的話說道,“前幾個月,難產了。”


    “死了,難產?”羅娜的大眼睛裏寫滿了困惑,“你在說什麽,你怎麽知道的?”


    “我怎麽知道的?”程月華自嘲地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想知道嗎?去年春節的時候,白雨玲找去了我堂姐家,說她懷孕了,孩子是我外甥顧語存的。我就在那,小茉也在,她當時就...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任何一次,從來沒有見過李茉那樣,她整張臉都白了,渾身抽搐。送她去醫院的時候,她懷孕七個月的二嫂跌了一跤,孩子沒了。七個月啊,那孩子都沒有看這個世界一眼就夭折了。我真的,我為我是顧語存的親戚感到...我覺得我沒有臉再見小茉。我想等我回到學校了和她解釋,我不管發生什麽都是和她站在一起的,我甚至可以不認那門親戚,我隻要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李茉走了。你以為她有和我說過什麽嗎?她一句話也沒有給我留下。”


    “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不對,你是說白雨玲懷孕,孩子是顧語存的?”羅娜的酒醒了一半。


    “她今年一直在顧家養胎,孩子快出生的時候,她父母找來了,和她吵了幾句,把她給推了...孩子生下來了,白雨玲沒救過來。”程月華趴在桌上,酒精也放鬆了她的淚腺,繃了那麽久的神經一下子緩和了下來,傾瀉而出。


    “你...你確定嗎?顧語存也認了嗎?”羅娜渾身寒意,不死心地追問程月華。


    “自從李茉走了以後,顧語存沒有說過半個字。”程月華道,“我堂姐說他天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也不畫畫了,我上次見到他是在白雨玲的葬禮上。”


    “如果我告訴你白雨玲的孩子不是顧語存的呢。”羅娜忍不住說,“你們就沒有一個人起疑心嗎?白雨玲為什麽這麽傻,她...”她到底為什麽,若是為了報複李茉打了她,這個代價也太大太沉重了,她到底是為什麽。


    “你說什麽,你知道什麽對不對?”程月華擦幹了眼淚,“請你告訴我,求求你。”


    羅娜緊皺著眉,在白雨玲離世以後再由她說出這件事,她怎麽也心裏不舒服。可是白雨玲再如何,也不該將無辜的人全都牽扯進來。白雨玲太傻,自以為算計了他人,賠進去的居然是她自己。羅娜猶豫再三,還是將自己去年看見過的事情告訴了程月華。


    那時顧語存在住院,李茉的心思都在照顧他,程月華也是忙著給他做飯送飯的。羅娜那時不知是什麽原因,三個月沒來事,她又不好意思麻煩李茉和程月華陪她去醫院檢查,高秋芝又是絕對置身事外的性子,她就硬著頭皮自己去了婦幼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她壓力太大,又因為工作節奏過於緊張了,醫生給她開了些藥,就讓她回去好好調理了。


    出來的路上羅娜低著頭看醫生給她開的單子,抬頭看見白雨玲和她以前總和她一起去錄像廳的一個男孩從醫院走出來,走進了樓梯間的最底層,那裏有一個小倉庫,似乎是醫院的雜物間。羅娜按耐不住好奇,跟了過去,她在高一層的樓梯上能聽見雜物間裏白雨玲和那個男孩交談。他們是來婦幼醫院檢查身體的,白雨玲懷孕了。


    “你不處理掉,我們兩個都要退學。”那男孩是外校的,羅娜去錄像廳那次就是和他與白雨玲一起,他一邊和白雨玲接吻,手卻不老實地摸著羅娜的後背,所以羅娜連他姓什麽都不記得。


    “不可能,這也是我的孩子。”白雨玲一口咬定,“我給你一個處理辦法,你拿五千塊來,我會自己養孩子。”


    “五千?我到哪裏去弄這麽多錢?阿玲,你再想想,你先處理掉這個,等畢業了我們就結婚,還會...”那男孩聽見白雨玲報出來的天價,衝她大吼了一聲,又耐下性子哄著她去處理。


    “你沒有,你爸媽也沒有?還有你哥哥,不是在香港做大生意的嗎?”白雨玲譏諷道,“讓我不要孩子不可能,但是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給我搞來五千塊,那之後你和我這個孩子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話是你說的,錢我會去搞,這以後你,還有這個,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拿了錢就離我越遠越好,也不準來找我的家人,不然我要你好看。”那男孩聽了這話,語氣一沉,允下了這高額的賠償金。他想著是白雨玲執意要這個孩子,那五千也夠她養一陣子孩子了。


    “你放心,你這樣的我還看不上呢。”白雨玲見目的達成,也不再糾纏於他,爽快地應允了。


    羅娜嚇得腿軟,癱坐在醫院台階上,又怕他們發現自己,慌忙逃跑了。那時她還不知道這個事不光是白雨玲那個男孩的事,也會波及顧語存。她一直以為白雨玲退學是因為要回家待產,走之前和學校告發了李茉,不知道以什麽證據,才導致了李茉也退學。


    她從未想象過這個陰謀竟然是這樣的。


    “你還找得到那個男的嗎,他是哪個學校的?”程月華焦急地抓著她問,“我得找到他,我得問他。”


    “月華,我不知道他叫什麽,他不是我們學校的,但是你現在去問,他會認嗎?”羅娜無奈地說,“白雨玲怎麽也是嫁進了顧家,這種事情就是把顧語存丟掉的臉繼續放在地上踩幾腳。”


    程月華沒有聽進羅娜的勸告,一回到江城,她都沒有和莫俊明商量,直接將這件事告訴了顧語存一家。


    程月敏哄著那個還不會翻身的嬰兒,那孩子已經睡了,程月敏還是一直輕輕拍著她。一言不發,顧廠長點了一根煙,想到孩子在房裏又掐滅了煙,顧語存則是一直垂著頭。程月華急了,這一家,聽了這件大事的真相居然全都呆若木雞,她清了清嗓子又重複了一遍:“顧語存,這孩子不是你的。”


    “我知道了。”顧語存抬起頭,看著程月華道,“你告訴我,我還能做什麽?”


    “做什麽?給白家人還回去,或者去找她的親生父親,怎麽樣這個事情都不該是你來背!你去把李茉找回來,你告訴她都是誤會,你要做的事情那麽多,你還需要我告訴你做什麽?”程月華火了,她拍著桌子對顧語存喊。這一舉動將那孩子嚇醒了,又不住地啼哭起來,程月敏隻能抱著孩子去了隔壁房間,關上了門。


    “月華,事情已經不是你想的這麽簡單了,語存和白雨玲結了婚,白雨玲...沒了以後,我們要把孩子還給白家人,他們會這麽對待這個孩子,會不會上門來又鬧一場?或者像你說的,去找這個孩子的親生父親,時隔一年了,他會認嗎?我們完全相信你說的,語存不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可白雨玲確實是和他有婚姻關係的妻子了...”顧廠長又點燃了那根煙,他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他隻知道,程月華說的路一條也行不通,那些方法過於理想化了,顧家本來就因為這婚事丟了人,現在還要生是非。


    “我根本沒有和白雨玲發生關係。”顧語存看著程月華和父親說道,“她咽氣之前告訴我的。”


    見他們都不語,顧語存自顧自說了下去:“她把一切都告訴我了,說也沒想到把我害成了這樣,她隻是想把我搶到她身邊,說後悔不該說這樣的謊,但是現在也沒有辦法了,隻希望我能留下這個孩子,說不管怎麽說,名義上她也嫁過我一次,她說自己父母一定不會要這個女孩,還說對不起我。”


    “你認賬?”程月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問道。


    “小姨,李茉不會回來了。”顧語存又低下頭,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地板上。


    “嗯。”程月華隻能認可。


    這個死局的結束,就是犧牲顧語存一個人。那個張揚英俊的年輕畫家,最後還是做了一所小學裏的美術老師,亦是一個年輕的鰥夫,帶著並非親生的孩子。


    程月華和莫俊明結婚後,便也很少去走這門親戚。她的工作分配在了省城的一家銀行,莫俊明還是在公安工作,兩人的生活甜蜜溫馨,日複一日她似乎也淡忘了這個故事,直到今天又見到李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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