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帝及監者走入五國城,隻見城中的景象,和西汙州差不多,居戶隻有六七十家,房屋都荒廢得不成模樣。官府中的廊廡,也都倒圮的了。當下,由護衛人引二帝至庭下。堂上坐一紫衣番官,阿計替即從懷中取出文字送上。番官披閱一過,即命小番引二帝入左廡小室中,僅有土炕及小桌各一。四壁築土為牆,庭前圍以木柵。小番緘封而去。每日僅得粗飯一盂,二帝分食之。上皇因日日哭啼鄭後,一目失明,不能視物,鎮日價坐在室中,哭泣求死,偶語少帝道:“吾祖宗二百年基業,一旦罹外國的腥膻,禍起奸臣之手,一家三千餘口,惟有你一人在側,此外骨肉流落,皆已淪為奴婢。雖韋妃為蓋天大王所得,靈州別後,久無音信,不知今複如何?”語畢,淚流滿麵,泣不能言,就此日日以淚洗麵,挨過了一個多月,一目竟枯盲了。一日小番來引二帝至庭下。堂上有一中貴人與番相對坐,中貴人向二帝說道:“北國皇帝欲立趙氏為後,未知宗派實跡,遣我來問你們,可速具圖上皇。”少帝訝然道:“前聞趙妃因觸怒金主,已被殺死,何得複立為後,想是傳聞之誤哩!”中貴人答道:“已死的趙妃,是南國肅王之女,現擬立後的趙妃,稱是南國荊王女,吳王孫女,你可記得宗派嗎?”少帝答 道:“不記得了,自從京師失陷,宗正文字,皆為北朝所取,諒必帶回燕京,何不檢閱呢?”中貴人說道:“你們的宗正文字,誰高興去路遠迢迢,帶回來呢?臨行時,趙後曾說:在汴京時,呼太上為伯公,今上為伯父’。


    後已生有二子,長的叫殊哥,小的叫青哥,早晚要冊立為太子,故爾先將趙妃封後。我來至中途,又逢蓋天大王的夫人韋氏,也是趙後一家人,托我起居二帝及太後,並祝你們康健。”少帝答道:“可憐鄭太後已在半途疾歿了。”中貴人又道:“你倆耐性等在這裏,早晚趙後必有好處。”語畢,就下堂上馬而去。二帝回入囚所,心中稍覺寬慰。隔了十幾天,中貴人又來,使人引二帝出見,說道:“北國皇帝與皇後傳旨,許令將鄭太後及朱皇後同葬於五國城,並給棺木,且令前監者收拾遺骸。”說時,有小番擔荷二竹席,中藏二後骨殖。中貴人即命取兩棺殮之,葬於淺山之下。又以趙皇後恩澤,特放二帝在五國城中自便往來,惟不許出城。自此二帝偶或出外,坐於市中民家與人閑話南朝事。居民不敢答言,但供少許飲食,皆是粗糲不堪下咽。一日,五國城新同知到,名叫瓜歐,自燕京來,年紀約摸二十多歲,列侍妾數人坐堂上。引工帝至庭下相見,並賜酒肉,含笑語二帝道。“此去燕京稍遠,皇後顧念你們在此,少人照料,特在主上前,保我到此作同知,順道保護你們。”接著,回顧屏後,呼他的夫人出拜二帝,並問二帝道:“此女是你們一家人,可還認得嗎?”他夫人身穿胡服,二帝竟不能識。瓜歐又道:“夫人北來,年紀尚稚,記不清宗派,但雲:父親是今上官家弟’,也不知是何王名位。”說罷,親送二帝歸囚所。就此二帝得賴他夫婦照顧,稍複自由。阿計替常來相見,並告二帝道,“南朝頗多忠勇之將,四太子屢次失敗,官家何不趁此機會,設法議和,以便歸國?”上皇答道:“此固吾所願,惟不得見你們皇帝,怎能提及和議?”阿計替道:“現在北國朝政,都由元帥粘沒喝掌握,他極愛才禮士,你們隨來的臣子,現在都流落燕京,可記得有誰文學冠時,口才出眾,把他的麵貌姓名告我,我替你們往燕京找來,好得新同知有差遣,來朝就要往燕京去了。”


    上皇聽說,沉吟了一會,想起了狀元秦檜才華出眾,且係自願扈駕北來,實屬不可多得,托他書函麵呈粘沒喝,諒不辱命。打定主意,就把秦檜的姓名麵貌,詳告阿計替,並說:“初居安肅軍城時,他曾來過兩次的。”阿計替恍然大悟道:“可是和他老婆同來的那個秦蠻子?”上皇答道:“你的記性真不錯,但是你當麵不能叫他蠻子,他是我的第一門生,該稱他一聲殿撰公。”阿計替唯唯答應,次日動身,不必細表。隔了十多天,阿計替果然引著秦檜來見二帝。本來在囚所中,不能會見家屬和臣子的,現在是趙後的恩澤,瓜歐的優待,除卻不能出城以外,都可自由行動,故爾秦檜得以直入囚所。見麵後,君臣相對流淚。秦檜還要行朝覲禮,被上皇拖住,嗚咽著說道:“我在地獄中受罪,目前靠著趙後的福,稍能恢複自由,以前在囚所中,簡直狗彘都不如!近得南邊消息:康王已在應天即位,有韓、嶽、張、劉四將相輔,漸有中興之勢,以致兀術南侵,屢次失敗,得此好機會,豈容輕輕放過?故遣阿計替找你到此商量,代我書函,轉交粘沒喝,請他在金主前提倡和議,南北釋怨修好,使我父子得歸故國。素知你才華出眾,毋負重托。”秦檜久思出仕虜廷,以取富貴,隻恨無緣接近北國貴人,不能效毛遂之自薦,今聞上皇一席話,正合己意,就答道:“小臣千裏迢迢,隨蹕到此,專為保護陛下,使得早歸故國,今奉委代草書劄,敢不竭力效忠;不過此函關係甚大,倉卒立就,隻恐潦草,兼之此間紙筆俱無,若向民間告借,也必敝舊不堪應用;許臣回到燕京,用心繕寫,而呈粘沒喝,若然得他允許,臣即趕來複旨。”上皇答道:“這也可以的。”接著就把立辭的大意,約略說明,秦檜唯唯答應。


    少帝在旁問道:“我們北來時,男女親屬同行的,不下二千餘人,行至中途,都已失散,現在不知流落在哪裏,卿可曉得嗎?”秦檜答道:“說也可憐,親王駙馬,泰半因不屈而死;公主妃嬪,都為北國貴人收作妾媵了。”語畢,君臣相對太息。秦檜就告別,回轉燕京私寓。他本擅長詞章,書法也很佳妙,兼之此番替上皇代筆,與自身的榮辱攸關,格外精心結構,寫得駢四儷六,詞意纏綿,就恭恭敬敬,親送至元帥府。粘沒喝接閱來書,瞧見字文皆佳,料定不是上皇親筆,就向秦檜問道:“上皇乃是六十老翁,兼之一目已盲,怎能夠寫這繩頭小楷?”秦檜答道:“是秦某奉命代筆,親呈大帥察閱的。”粘沒喝又問道:“你在南朝作何官職? ”秦檜即以實對。粘沒喝含笑說道:“狀元手筆,畢竟不凡,你願不願在北朝為官呢?”秦檜答道:“若蒙大帥汲引,願效犬馬之勞。”粘沒喝道:“且等奏過我主,你來聽複命吧!” 秦檜拜謝而退。隔了一天,又去見粘沒喝。粘沒喝答道:“來書已經進呈禦覽,和議容待四太子回朝再商。郎主極賞識你的文字,且隨我入朝,定有位置。”語畢,就引秦檜入覲。郎主詢以南朝掌故,對答如流。又問:“願不願在我朝為官?”檜答道:“亡國奴隸,得蒙聖恩知遇,敢不竭盡駑駘,以效馳驅。”郎主即交撻懶帶去任用。那撻懶是太祖之子,與郎主為兄弟行,頗握重權,素來愛賢禮士,自得秦檜,與語大悅,即詢以軍事。秦檜就把胸中抱負,仗著懸河之口,說得天花亂墜。撻懶讚賞道:“隻道你僅嫻詞章考據,不料你並且曉暢戎機,真是不可多得的佳士!”當下就命為參謀軍事,為防他私下與南朝暗通消息,特地將他夫婦倆安頓私宅中。


    檜是奸雄,早已參透撻懶心 事,便想:他有了疑慮,豈肯以重任相托,必須設法親近,方能消釋他的疑慮。於是留心伺察撻懶起居,方知他是個老饕,極考究口腹之味。素悉愛妻王氏是個烹飪能手,就叫她親手烹調佳肴以獻。一日,撻懶向檜問道:“屢次見惠佳肴,味極鮮美,你從何處雇得的好廚司?”秦檜笑答道:“是內子王氏所烹,殿下既稱適口,叫她來當個廚娘好嗎?”撻懶笑答道:“固是我所願,不過廚娘是賤役,怎好有屈尊夫人?”秦檜作諂笑說道:“殿下乃是我的衣食父母,內子便是媳婦,理當入廚作羹湯,以奉翁姑,何賤之有?”說罷,就呼王氏進見,自請入廚烹飪。撻懶含笑說道:“卻之不恭,隻好領你們賢伉儷的盛情。”就此王氏日日人廚下烹飪,撻懶格外優待他們。隔不多時,粘沒喝請命分兵五路南侵。郎主即命撻懶製造十萬軍衣,以備南征之用。撻懶就著秦檜承辦。這是美差,檜也知是裙帶上得來的特別調劑,隻消每件虛報銀一兩,就有十萬兩,飽入私囊。那撻懶和王氏究竟有無曖昧行為,正史上並未記載,小子也不得而知。且說軍衣趕造竣工,粘沒喝即分路出師。撻懶也獨當一路,即命秦檜兼任隨軍轉運使。檜就聲請許王氏隨侍軍中,以供烹飪之役,撻懶許之。此時秦檜忠於虜廷,深得撻懶倚重。他也誓願報效北國,把在南朝拒立異姓的天良,拋棄得幹幹淨淨。那上皇還隻道他是個忠臣,巴巴地望他去回音咧!小子一筆難寫兩處話,隻好把秦檜擱在軍中,後書再提。且說二帝在五國城中,托賴趙後的福,稍能恢複自由。那上皇自托秦檜上書後,隻接到了一封回書,但說已麵呈,和議要等四太子歸國後再商,別無他語。上皇幾次托人到燕京邀請秦檜,連帶人麵也不見。正在疑訝間,忽然牌使至五國城,宣北國帝敕:“契勘皇後趙氏,已廢為庶人賜死;五國城同知瓜歐妻趙氏,是庶人親妹,著令賜死。”瓜歐夫婦拜命畢,趙氏泣下如雨。


    瓜歐亦肝腸寸斷,眼見嬌妻立時要香消玉殞,淚出不絕,猶如泉湧。那牌使好似勾命無常,叫人縛趙氏於庭下,以棒敲殺之,割取首級,且戒瓜歐嚴禁二帝,不準放他們任意出人。說罷,上馬匆匆而去。瓜歐就備棺盛殮無頭妻屍,日夜啼哭,雙目盡腫。帝遂複拘執,幸有阿計替在旁,曲意護持,還不十分苦楚,隻因不知廢後之由,特托阿計替探聽。一日,阿計替探得了宮中事實,人告二帝道:“郎主納南朝肅王、荊王女為妃,肅王女因妒忌被郎主殺死,荊王女生過二男,已立為皇後,隻因在宮中與郎主弈棋,言語不慎,觸犯了郎主。郎主大怒說:‘休道我敢殺趙妃,也敢殺趙後的。,皇後泣下而起,衣冠待罪。郎主餘怒未息,命人送後人外羅院,即是宮掖間的囚所。方期郎主回心,言歸於好,不料有奸妃唆使內侍施喝利,譖後於郎主前,說後與人私通,且嚐與韋夫人密語殿內,且言且泣,每月朔望必焚香南麵再拜。似此言共有二十餘事。郎主遂大怒,就將後賜死於外羅院,累及趙後族屬為燕京官妻的十餘人,一並賜死,故爾累及瓜歐妻。韋夫人險乎也被株連賜死,虧得蓋天大王愛護,向郎主力爭說:廢後趙氏,吾妻韋氏,並非族屬,何得連坐?’郎主說:‘因韋氏曾與廢後在殿內密語,足見是同黨。”蓋天大王冷笑說:韋氏入宮,還在廢後承寵時候,那得與後密語的,不獨韋氏一人,緣何概不追究,偏偏罪及韋氏?況廢後並無謀亂行為,不過語言觸怒。賜死後,還欲罪及族屬以外人,臣弟不敢聞命,務請收回成命。’郎主不得已就把牌使召回。你道韋夫人險不險?虧得嫁了蓋天大王,敢與郎主力爭,若是嫁了別個貴人,一命早已送掉咧!”二帝聽說,不禁淚下沾襟。上皇深慮金主暴虐,恐遭不測,且因拘係日急,痛苦備嚐,還是早死為幸,就背著人絞衣成索,懸掛梁間自經。


    卻被少帝覺察,抱持救下,泣告道:“不可如此,臣子不孝,無道為君,以致父子同罹此難。陛下求死,臣子豈能忝顏苟活,雖死且為萬世罪人!”語畢,放聲大哭。阿計替得悉,亦來勸慰。就此上皇大病,數日不食,便溺也須少帝扶持,病益加重,勢將不起,虧得阿計替覓得不雲木煎湯飲之,才得稍痊。那不雲木產生五國城北,初生無枝葉,暗生地中,須於晴明天氣,掘地求之,色如枯柳,大小如筋,蔓延數十步,屈曲而生。該地無藥鋪,居民有病,都以此木煎 湯飲服自愈。上皇幸得此木,苟延殘喘,暫且將他擱過一邊。回轉筆來,再敘秦檜隨撻懶南侵,進攻楚州,反被守將趙立擊退,同時兀術也被嶽飛殺得大敗。撻懶頗為憂慮,遂與秦檜密約,縱使南歸,務將韓、嶽置之死地而後已。檜遂挈同王氏,徑趨漣水,向該地駐軍詐稱自金邦逃歸,擬赴行在。駐軍深信不疑,代為雇舟。檜遂同妻航海至越州,安頓王氏於逆旅。次日,即到都堂,謁見宰相,詐稱在金邦殺監己者,改裝逃遁,到了漣水,才得雇舟到此。當時在朝諸臣,大半懷疑,以為他與何臬、孫傅同被金人拘執,何得獨還?就算一時能殺監已者宵遁,但是自燕至楚,相去二千八百裏,踰河越海,安得無人查察?若說是金人縱歸,也必留妻為質,安得夫婦同歸?一時眾論紛紜。宰相竟不容他入覲。卻有參知政事範宗尹,同知樞密院事李回,都是秦檜的舊友,竭力替他剖白,群疑始釋。宗尹並在帝前力薦,說他忠誠,可任大用。高宗遂召見,檜首奏所草與撻懶求和書,次奏二帝在五國城近狀甚詳。高宗即顧相臣道:“檜誠佳士,朕得之喜而不寐。”遂授為禮部尚書。


    正是:


    隻道忠臣歸故土,誰知賣國有奸邪。


    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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