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豫既奉金主命,即位稱齊帝。高宗得悉,並不聲罪致討,反厚恤居住東南的偽官屬。這也不在話下。那時高宗時時移蹕,宮眷星散,宮中一時無書可說。回筆再 敘 北去的二帝。上文說到行抵燕京,由皂衣吏引至元帥府聽候發遣。不料閉置帝後於小室中,越七日不發遣。朱後病重身亡,年方二十。當由皂衣吏用黍薦卷後屍,拽之而去。可憐少帝自身生死尚不知,怎敢過問,也不敢出聲啼哭。次晨,府吏來說道:“官家有旨,令你父子往安肅軍居住,今日便行。”於是衛者二十人,率二帝徒步前行。時值六月酷暑,行沙磧中,塵埃隨風飛揚,麵目皆昏,路上又無水泉解渴。虧得監首名阿計替的心腸慈善,可憐二帝,告語道:“天氣酷熱,食飽了恐生他疾。”並戒左右毋得叱喝。日中熱甚,同坐樹陰下少息。行十二日,始到安肅軍城下。二帝已形容枯黑,不複有貴人形象。入城至官府,上皇和太後立庭下。少帝入內拜訖,知軍命綠衣吏,送入小室中待罪,日由阿計替送粟米飯漿,令帝後飲啜。帝後自春及夏,衣服不曾 更換,滿塗垢膩,且生蟣虱,苦楚不堪言狀,幸賴阿計替令左右替他們洗濯。一夜,城內火光燭天,殺人大亂。原來安肅知軍有二人,一是契丹人,一是金人,素不相睦。至是契丹人欲殺金人,劫二帝南歸,不料時機不密,為金人所偵悉,遂於黑夜舉兵,將契丹人殺盡。知軍遂引少帝至前,責問道:“你與契丹結連殺我,同歸西夏,且等奏知大金皇帝,與你理論。”


    少帝力辯道:“某在囚中,防範甚密,怎能與他同謀?”知軍怒,命左右以鞭擊撲。帝口出血,齒亦脫落,始還入室中。次日,金主有詔稱:“趙某父子,朝廷令他居止安肅軍,膽敢結連李奉國反叛,本欲賜死,現在格外施恩,發往靈州聽候指揮。”少帝再拜謝恩,正欲起行,不料知軍怒 目 相 向道:“昨日你要殺我,今日我如何放得過你?”說著,即以柳條鞭打十幾下。少帝痛暈於地,良久始蘇,痛楚不能舉步,由監者拽之出門,上皇也有病,路上狼狽萬狀,好容易到了靈州,引入土圜中,內外有兵看守,日惟一食。不料隔了數月,忽然又有同知下千戶三人深夜作亂,原來因同知奪千戶妻,故盡殺同知家眷六十餘口,至日中方定。千戶三人至二帝前,說道:“吾曹三人,今歸西夏去了,南國已由康王做官家,你們必有歸去之日,勉之勉之。監者二十人,盡被我等殺死了。”說罷,匆匆而去。隔了三日,金軍始至城中,二帝隻道阿計替已死。正在談論間,忽然阿計替自外走來,向二帝說道:“我於死人堆中,伏匿了兩日夜,方能留得殘生,你們也有救星來了!”少帝問道:“何來救星呢?”阿計替答道:“且隨我去,自會明白。”遂引二帝至庭下。有紫衣貴人高坐堂上,向少帝問道:“認識我嗎?”少帝答道:“不相識。”貴人說道:“我乃四太子的伯父、蓋天 大 王便是。”說罷,顧左右道:“請夫人出見。”隔了一會,屏後走出一個花團錦簇的美人。少帝視之,乃是韋賢妃。上皇低頭。


    韋妃也低頭不敢交一語,心中卻已羞憤欲死,要想說明失節非我所願,又覺耳目眾多,未便出口,隻好兀立不言。蓋天大王忽命左右取酒來,賜二帝與太後共飲,並向少帝說道:“我看這個夫人麵,特來照料你們父子,你可知道嗎?”原來韋妃已被他當作夫人了。當下少帝無言可對,勉飲杯酒。韋妃先已退人屏後。蓋天大王就向監者吩咐道:“他們是失國的帝後,理宜善護,勿加虐待。”阿計替答稱遵命,即引三人仍歸囚室。就此監護稍寬,飲食略備,且有幾套衣服送來。這都是韋妃不忘舊情,請命於蓋天大王,才得如此優待。光陰容易過,又屆元旦了。金邦定例,此日疏放犯人,雖死囚也得在獄中散步。阿計替就引二帝出室閑步,以府門為限。少帝曉得韋妃在府中,有心同著阿計替,一路向內觀玩。忽見有一婢女走來,手中持一盒子,口稱韋夫人遣來,傳語十一官人、八官人,忍耐居此,夫人聞知九哥已經即位,歸期不遠咧!說著,將盒子中的食物,納入上皇衣袖中,一溜煙向內去了。阿計替遂引二帝歸室,向少帝問道:“十一官人、八官人是誰?九哥又是誰?”少帝答道:“十一官人是我父親,八官人就是我,九哥就是到過燕京的康王。”語畢,上皇就把衣袖中的食物,與各人分而食之,苦中得樂,就在囚室中安度元旦。可惜韋妃不是常在靈州的。等到正月二十九日,是金主晟生辰。蓋天大王赴燕京上壽,須越宿來歸。是晚,韋妃身邊的婢女,悄悄地至室中,向二帝說道:“韋夫人遣小婢來傳語,在這兩三日中,夫人要往燕京去了,回來與否,殊難逆料,請十一官人、八官人保重將息,無以夫人為念!”說罷,轉身疾行而去。監者已覺,爭向二帝詢問:“這小婢來作什麽?”二帝麵麵相覷,不敢以直對。虧得阿計替在旁叱道:“你們難道不曉得同知有指揮權的?嚕蘇什麽呢!”監者遂不敢複問。是夕,二帝得聞韋妃將去,頗覺愁悶。次日,蓋天大王領著韋妃及騎兵,徑往燕京,留下千戶五人,在此照料。為首者名啜雞兒,性極橫暴,即至二帝前說道:“蓋天大王與你父子二人好,似你們留之何用呢?”接著戒監人道:“防固不可少緩,倘有意外發生,惟你們是問。”監人唯唯。


    就此二帝重被拘執如前。隔了幾天,阿計替向二帝說道:“蓋天大王已奉皇帝命,往關西查點五路財穀,別有文字,遣兀西哺途來此作同知了。”次日,果有番吏來說:“奉新同知命,要天水郡父子文字,快些供寫。”上皇手顫不能書。少帝向番吏問道:“程式不明,如何著筆?”番吏隻管連連催促。少帝不得已,乃書案款狀道:近封天水郡公趙某,同男趙某,與妻鄭氏,各年若幹。授給番吏持去。接著有二番吏來引二帝至庭下。兀西哺途高坐堂上,向二帝問訊,語言不可辨,惟有含糊點頭。兀西哺途叱令引去。隔了一會,阿計替入室,很懊喪似的告二帝道:“新同知說,他父親前從四太子往征江南,被劉三相公捉了去,所以痛恨你們,將使你們三人受苦楚!”語畢,即移置一小室中,黑暗如地獄,濕淖不可居。二帝相向 哭泣 道:“吾父子死於此咧!”阿計替勸慰道:“我要往燕京投遞公文,須二十日方還。二位官人且忍耐居此,等我到了燕京,找尋韋夫人設法!”語畢而去,二帝受盡了幾天磨難。一日,有褐衣番人持文字到囚所,說道:“皇帝降聖旨,命你們三人往西汙州聽候指揮。”少帝泣語道:“死在這裏倒好,又要到何地去呢?”番人就如狼如虎,將三人拽出,執縛驅行,出靈州徒步而前,日行五六十裏。二帝及太後的足,都痛不能行。漸入沙漠之地,風沙撲麵,氣候好似隆冬,帝後衣袂單薄,病起骨栗,不能飲食,麵貌都如鬼狀。帝後惟求速死。監人隻好用木格附以茅草,當作肩輿,抬著三人前進。趕行三四日,途中遇著一大隊騎兵。左隊中有一綠衣吏,形似漢人,見二帝臥肩輿中,即下馬駐軍,呼左右取水吃幹糧,即以羊肉數塊,饋贈二帝道:“臣本漢人,臣父周忠,昔事陛下,在元符年間,與西夏交戰,父子俱為西夏所擒,遂在西夏為官,後來奉命將兵援助契丹,攻打大金,兵敗被執,隻好歸順;今已官居靈州總管,願陛下勿泄臣言。


    臣聞兀術四太子南侵失利,陛下國中,有嶽飛、韓世忠、張浚、劉錡四名將,不難重建中興大業,願陛下耐性守待,定有歸國之日。臣本宋人,不忍見陛下如此狼狽,故以少肉為獻,願陛下好自為之!”說罷,上馬別去。是夕二帝露宿林下,時當中旬,月光皎潔,忽有番人在月下吹笛,聲甚嗚咽,送入上皇耳中,不禁對月長歎,


    口占一詞:


    玉京曾憶舊繁華,萬裏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奏笙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


    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吟罷,向少帝問道:“你能賡和嗎?”少帝點頭,繼韻一詞:


    宸傳四百舊京華,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傾天拆地,忍聽掐琶;如今塞外多 離 索,迤邐遠胡


    沙。家邦萬裏,伶仃父子,向曉霜花!


    詞成,三人相對大哭。次晨複前行,五六裏絕無行旅,隻見黃沙白霧,和往來的牧羊兒童。又行十數日,方至西汙州,監者擁二帝入城。人煙稀少,一片荒涼景象。原來是從前契丹王道宗囚高麗王侃之所。城中方廣不滿 三裏,屋舍約有數十間,牆垣頹弊,籬落疏虞,不類人 居。護衛數十人,臨時伐木牽蘿修葺屋宇,方能遮蔽風雨。二帝常居中間一室,不敢出入,日僅一食,粗糲不堪下箸。少帝遂向上皇流涕道:“我們在靈州,幸得阿計替隨時照料,賴以苟活,如今分別多時,不知他還在靈州否?”話聲未絕,有一監者接口道:“阿計替是我哥哥,我名查裏。哥哥被靈州同知遣往燕京,不久複來,臨行托我保護你們三人,你們放心便了。”


    一日,阿計替回到舍中。二帝好像見了親人似的,忙向他詢問:“路途辛苦?”又問:“曾否遇見韋夫人?”阿計替答道:“韋夫人不在燕京,未曾遇見。路上且喜平安,不過自靈州到燕京,又從燕京回到靈州,再由靈州到此,往返數十日,辛苦異常!”語畢,見室中狹窄,氣悶難舒,便和少帝同至室外。時值秋季,忽聞空中雁聲喨嚦,卻巧監人都在別室作葉子戲,遺有弓矢在庭中。阿計替就拾弓授少帝道:“官人曷不射雁以卜休咎!”少帝唯唯。於是左手接弓,右手持箭,向天空祝告道:“趙某不幸,上辱祖宗,下禍萬民,若蒙上天見憐,國祚有複興之日,當使一箭中雁。”說著,就弓開滿月,嗤的一箭,向空射去,正中雁腹,宛轉而下,落在庭中。少帝說道:“誠如此卜,死也無憾!”阿計替拱手稱賀,即取茅草燃火,破雁去毛,炙熟分食之。不料隔不多時,又有文字來,將二帝移往五國城發遣。金主為什麽要將他們時時更換囚所呢?原因很為複雜。當二帝從汴京北行,宮眷相隨的,約摸有二千餘人,年輕貌美的,都由貴人取去作妻妾,貌醜的為奴為婢,或給有功兵士為妻室。那金主晟是個剛愎好色之徒,曾納南朝肅王女為妃,不料皇後忽然得病身亡。金主與後素甚親熱,自後死後,剛愎益甚,喜怒無常,往往帶刀出入宮中,稍忤其意,必手刃之而後快。趙妃雖然承寵,每思以陰計傷金主,以雪國恥。在炎暑,將曾用冰雪調豬腦子以進。金主食之而病,已啟疑心,又因兀術在黃天蕩受困後,曾有奏疏到燕京,說南朝有韓、嶽、張、劉為將,勢將擴大,請移二帝於遠北,以防他與南朝通消息。金主即於疏後批明,移二帝於五國城。卻巧趙妃在旁瞧見,就說道:“陛下以臣妾故,倘能庇他父子倆,不至凍餓,猶如臣妾身受聖恩!”金主道:“這是外事,你何得與聞?”趙妃答道:“父母骨肉,豈可置若罔聞?陛下也有父兄叔伯,何獨不容於臣妾?”金主發怒道:“留你在宮中,實是心腹之大患,外則有父兄之仇,內則懷妒忌之意,一旦禍起,吾悔何及?·”


    趙妃聽說,怒從心上起,竟不顧利害,破口大罵道:“你是個北方小胡奴,一朝得誌,竟敢侵淩上國,南滅炎宋,北滅契丹,不行仁德,專務殺伐,淫人妻女,使我父兄孤苦流難。他日你惡貫滿盈,也要遭人如此夷滅的。”金主聽說,暴跳如雷,即掣佩劍,將趙妃殺死。可憐一個金枝玉葉的好女子,竟死於虜主之手。當下金主吩咐拖出去焚化,一麵傳旨將趙氏父子移往五國城,小心監守。那時二帝正在西汙州,隻見阿計替手持文字至前,說道:“二位官人又要北去六七百裏了!”上皇詫問道:“此地並不曾有禍事發生,何故又要流徙呢?”阿計替答道:“北國皇帝有旨,移你們到五國城,來朝起行,究為何事移流,我也不知其詳。”次晨,阿計替同護衛數十人,引二帝及鄭後徒步出西汙州。至晚約行五六十裏,帝後俱覺疲不能行,就泣告阿計替道:“何不請金主就此地將我們敲殺了?何故隻管教我們走到千裏外去呢?”阿計替答道:“還須忍耐強行,勿思他事,有阿計替在,且莫憂,總須設法保護得路上平安。”如是,又前行了六七日,鄭後病重,暈而複蘇,寸步難移,由少帝背負而前。是晚,鄭後崩於道林旁下,時年四十七歲,倉卒間無處覓棺木,隻好就路旁用刀掘坑,以衣服裹而埋之。二帝嚎啕痛哭。阿計替亦複流淚。次晨,護衛人催促起行。又走了兩日,始達五國城。


    正是:可


    曆盡人間諸痛苦, 憐求死不求生!


    要知二帝在五國城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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